程定边率军出城时，天已过午。按照杨文海军令，这次进山剿贼的军队包括飞熊营全部，鹰击营一部和狼袭营一部，共八千人，全数由程定边统领。鹰击狼袭两营的主将韩昆、马如松在程定边营里先套交情，后拍桌子，软硬兼施，赌咒起誓，终于以每人付出十匹甲等马和五十坛高粱红的代价，换得随同程将军一同剿贼。

    按照程定边的部署，鹰击营脚程最快，去往洪涛山东段，重点堵截向东进入雁门关通路。按照时间算，追上刺客最有可能的地方在洪涛山中段，所以安排了野战力最强的狼袭营。飞熊营人数最多，从西段进山起平铺搜山，不求一举剿灭，只求发现刺客踪迹，把他们赶到狼袭营或者鹰击营的地盘，最终形成三部合围剿灭的局面。

    因为要给韩昆、马如松留下赶赴预定位置的半日一夜时间，为免惊了刺客，程定边带兵来到彩凤山脚下，便即扎营。日暮时分，程定边带领一小队亲卫，离营往山中查探。他们并未在山中搜索，而是先登顶彩凤山查看四周山势，接着来到野猪坳。带路的正是已经换了亲兵服色的绣鹊。她指着东北一座小山对程定边说：“少山主定能想到，若有军队追击，会再到野猪坳探究细节，所以他会反过来监视野猪坳的动静。那座山叫红树岭，可以监看彩凤山和野猪坳全貌，而且扼守着进入洪涛山脉的必经之路。如果没走远，就应该在红树岭的背坡。你打算怎么办？”

    程定边挠了挠脑袋，脸上显出无奈神色。“这可有点头大了。怎么抓呀？去的人少了怕给你的少山主包了饺子，多了怕把他们吓跑了，而且也容易走漏风声。本来劳烦姑娘去一趟是正理，但那伙光头到现在还没找到，姑娘这么去恐怕有危险，我还真是想不到什么好法子。”

    看程定边抓耳挠腮的样子，绣鹊面露嘲讽，轻轻一笑。“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再等个把时辰，天黑透了，我在这里用火把打出小苍山暗号，就算少山主不亲自来，也会派人前来查看。”

    “姑娘果然好手段，那就全仰仗姑娘了。”说着，程定边恭恭敬敬叉手施礼，只是眼中多了一抹顽皮神色。

    在随后的一个时辰里，程定边传令亲兵秘密把守周边道路，表面上看是为进山追剿做准备，实际上是为了不走漏风声。因此撒出去二百人，五人一队，由一名伍长带着，把住了彩凤山到洪涛山一线，只留下红树岭一路程定边亲自把守。酉时前后，绣鹊打出了火把暗号，猜测半个时辰左右林啸冲的人就会前来相见。不想等足了整个时辰，不见半个人影，连对面红树岭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

    “我说姑奶奶，你那暗号到底灵不灵啊？是不是你们小山主拉屎去了没看见，要不你再打一遍试试？”

    “你见过三四十人一起拉……的呀？奇怪，就算少山主没在对面红树岭，也该在附近才对，怎地没一点迹象？”

    “说不定林啸冲早就跑了，你就盼着他别跑太快吧。真一头撞到马如松怀里，可就麻烦了。”

    正说话间，忽然彩凤山方向一片火光照亮夜空。

    “哎呀！白衣庵着火了！程将军不去救吗？”

    “我看见了。救火自有山下士兵，咱们不能动。”

    “那是白衣庵！王爷王妃建的白衣庵！失火你就眼睁睁看着，还当的什么官？”

    程定边没再说话，只是远远望着白衣庵方向的冲天火光，想着自己心事：难怪老童说这老尼姑有古怪，看来白衣庵里还真藏了些猫腻儿。着火怎么地？当我的兵都没长脑子啊？没我的令，派出去那些兵哪个敢乱动？我倒看看这老尼姑能弄出什么鬼。

    着火的是西厢房，木头的房子里边存了香油蜡烛，一旦烧起来根本没的救。虽然有山下士兵协助，也只是阻断了火头传播路径。到天亮的时候，一排七间的西厢房烧成了一片灰烬瓦砾，所幸并未引燃其他建筑。程定边询问觉聪老尼，只说是庵中不慎走水，想是近两天庵内见血，菩萨怪罪。程定边本来也没指望从老尼姑那儿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所以也不深究，只是留下五十名警觉的士卒，潜伏在白衣庵周围监视。绣鹊带人爬了红树岭，轻易就找到了一片几十人潜藏过的痕迹，可以确认就是林啸冲等人曾在那里躲藏，至于为什么忽然走了，去了哪里，绣鹊也不得而知。这给程定边添了几分压力，担心林啸冲遇到了其他变故。让他们在洪涛山中乱跑，指不定碰到什么局面，到时如何向王爷交代？于是程定边调配兵力，立时开展追缉。

    让程定边没想到的是，意料之外的线索在出兵之后不久即报了上来。昨夜派出把守道路的军士，有一小队没有按时与大队汇合，经搜寻，在红树岭山脚一片树林内发现了尸首。五人死在一条羊肠小路上，伏尸最远的两人相距不过四十步。经验伤，两人死于折弩，三人死于刀伤，均是一刀致命。最让程定边心惊的，杀那三人的，是同一把刀。程定边很容易就还原了当时的情境，有一人偷袭这个五人小队，先用折弩射倒一人，之后持刀连毙三人，最后又射倒了试图逃走报信的最后一人。程定边身边不乏追踪高手，但他思量再三，终究放弃了亲率精锐全力追击这个诱人的想法，因为这个杀手是林啸冲本人，还是光头刺客一伙，完全无法判断，决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打定了主意，程定边将麾下三千人分成十八队沿着洪涛山交叉平推，留下一千人作为机动轮换，令一日推进四十里。照此计算，两天后，能跟狼袭营马如松会合，最迟三天后跟鹰击营韩昆的合围就形成了。

    做完了这些部署，程定边找来了绣鹊，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绣鹊一听就急了。“程定边，你到底什么意思？照这个追法，少山主必定身陷死地，马如松和韩昆会手软吗？不用说他们，就你手下那些兵，没有你的授意，谁见了少山主也都是全力攻杀的局面。难道你终究还是骗我？或者是王爷骗我？”

    “谁都没骗你。林啸冲身在局中，王爷必须找到他。明白了这个，你就知道王爷、我都没有杀他的心。我们追的越急，来灭他口的人活动空间就越小，这还不明白吗？现在问题是林啸冲不知道我们的心思，我怕他贸然突围，这事又不能跟韩虾米他们明说，真起了冲突，林啸冲死的就冤了。”

    “那怎么办？怎么办？”绣鹊的语调中带了哭音。

    “西线搜山队伍由我统领，实在走不开。我打算分出五十名心腹，再加三四个擅长追踪的，都交给你带领，去追林啸冲。我们是昨天下午进的山，没有发现异常，故此我推测他们应该是九月十九那天天黑后回来的，躲在红树岭，昨天天亮前就已经走了。没见到搜山队伍前，他们不会逃命，找个山洞躲起来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你和林啸冲的距离没有一天路程那么远。现在他们或者只在二三十里之外。林啸冲对洪涛山地理不明，行进速度快不起来。而你们是尾随，速度比他快得多。只要你能在一昼夜内追上他，那时候他还没进韩虾米的地盘，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你叫他们统统换了我飞熊营的号衣，就地扎营等我便是。”

    “我追上了少山主，他必会问小姐情况，我该怎么答他？”

    “我的小姑奶奶，这事儿你拐弯抹角问了我一百多遍了，你烦不烦啊？芹菜花那事我不都告诉你了吗？不是林静波自己情愿，谁能问得出来？你告诉林啸冲，想要报仇就得回来见王爷，爱来不来！吴猴子！吴猴子！”

    随着程定边大声招呼，帐外一人直接蹿了进来。这人身量倒也不比常人矮小，只是浑身精瘦，一颗上下带尖的小脑袋，面色姜黄，两只小圆眼睛颇为灵动，两片薄嘴唇几乎横贯了下巴左右，稀稀拉拉百十根狗油胡像秋天落了叶的柳条一样不时荡来荡去。

    程定边指着绣鹊冲他说道：“这是我姑奶奶。你出去挑五十个脑子活嘴巴严的兔崽子，一切听她招呼。”

    吴猴子转向绣鹊，单腿打千儿施礼，“见过姑奶奶。”

    这一下突如其来，绣鹊腾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噗嗤”笑出声来，忙伸手掩口，强忍着笑说道：“吴统领别听程将军玩笑，叫我林姑娘就是了。你名字真叫猴子？”

    吴猴子一本正经答道：“回禀林姑娘，我本名吴国贤，是国家贤臣的意思，哪里不好了？都是程将军，说国贤反过来就是献果，献果的就是猴子，后来大家就这么叫开了。嘿嘿，献果怎么了？也还沾着半斤八两的风雅。他道他自家的名字很好吗？定边……定边……”

    “住口！滚滚滚滚滚！赶紧他娘的滚出去给老子办事！”见绣鹊脸已经红的发紫，也真怕吴猴子再说出什么有损他官威的虎狼之词，程定边连忙出声喝止。

    赶走了吴猴子，剩下程定边和绣鹊窘在帐内，静悄悄的连苍蝇振翅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到底是程定边打破了沉默。“你们出发时，我让吴猴子给你备上两头毛驴。后边这一日夜很是紧要，只好辛苦林姑娘了。”

    绣鹊不想这脸憨皮厚的汉子还能这等心细，斜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脸色仿佛更加红了，就像春日绽放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