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响，像是人声，也像是野鬼的低吟。他们在说这些不知名的东西，仿佛在嘲笑着世人的软弱，又像是在赞美勇者的勇敢。豪华奢靡的庄园从莫有的面前路过，柳山学院的同学也从他的面前路过，还有城池上的百姓们，他们带着欢笑和热闹在远离莫有。

    “你还记得我吗？”

    莫有听见声音，猛然回头，看到头破血流的牛娃吓了一跳，声音也变了调，“牛娃？”

    牛娃双眼无声，呆呆地望着莫有，周身是晦暗的阴影，“莫有，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你不替我报仇？你明明知道我是被柳应天害死。”

    莫有的内心无处躲藏，“我怎么替你报仇。柳应天背后的柳家是当地的豪族，他本人也是新科状元，当地的百姓和县官都偏向他。你死了之后被说成小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拿什么跟他们斗！拿我这条命！”

    “你不是个读书人吗？你们不是平日里在说公道自在人心吗？你们不是以天下为己任吗？为什么现在却又说无能为力了？”

    莫有无法回答牛娃的话，唯有不断的后退。牛娃也就不断地上前，始终没有放过莫有，突然遏住了莫有的脖子，恶狠狠道，“既然你替我报不了仇，就跟着我一起死吧。”

    莫有的脖子被遏住，呼吸不畅，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地抓住周围的东西，猛然间从噩梦中醒来，后背的衣服是一身的冷汗，醒来后呆呆地望着熟悉的家。

    窗外是温暖的阳光，还有婶子和二郎的聊天，屋内是熟悉的桌椅板凳。莫有掀开被子，穿着布鞋走出屋内，眼睛还不适应刺激的阳光，看到婶子和二郎坐在院子内剥豆子，有一种不真实的熟悉感。

    “大郎起来啦。快来看一看二郎新写的字。”婶子忽然看到大郎难看的脸色，“大郎，咋了？”

    莫有昨天被柳山学院的同学们抬回家中，说是在学院内突然昏倒。婶子不太相信学院内学子们的说法，找了一名镇子上的大夫。大夫查看良久，找不到确切的病因，只有让婶子多加照看，莫有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没什么。休息几天就好了。”莫有坐在二郎的旁边，查看二郎写下的字。二郎自幼跟在大郎的身边，耳濡目染，对于学习也很有兴趣，主要跟在大郎的身边。二郎昨日写下的字，与大郎的字有几分相似之处，也是平日里照着大郎的字去模仿的结果。

    “牛娃？好像是被扔在了某个地方了吧。”

    “好像是。牛娃一家子都死了，没有人去照料后事，也就没有人去管他们埋葬在哪里了。他们的父母早年间就死了，留下一对姐弟相依为命。如今谁能想到，姐弟俩都走了，这都是命啊。”

    “是啊，这都是命啊。”

    柳家说他们姐弟俩是死有余辜，谁敢反对柳家的声音，谁更加敢去质疑他们的决定。无辜的牛娃和他的姐姐也就无人照管。

    莫有想到了他的梦，他决定去管一管，至于也要让自己能睡个安稳觉。至于和柳家对抗，替牛娃复仇，只要莫有还不想自寻死路，就不会去想。

    牛娃姐弟俩的尸体很容易就找到了，被安置在郊外的义庄。看管义庄老大爷又老又聋，倚靠着院子的墙壁晒着太阳。莫有想要问一下老大爷，牛娃的尸体摆放在哪里。可是老大爷听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牛娃走进院子，正准备放弃，就看到院子内的一块木板摆放着两具尸体。一具是遍体鳞伤、散发臭味的牛娃尸体，另外一举就是牛娃姐姐的尸体。

    莫有站在院子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看着牛娃的尸体，突然想到了一块破败的石头，裸露在空地上，遭受着风雨的侵蚀，慢慢地没有了原来的模样，慢慢地和泥土融为一体，也慢慢地消失了。

    “你是来找这两个年轻人的？”老大爷竟然走进了院子。

    “是的。”莫有呆呆地点头。

    “有个人替我买了一副棺材，要我办一件事。”老大爷没有听到莫有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说是，若是有人来为这两个年轻人收殓，一定要尽全力帮助。我以为这是一句笑话，镇子上下的人都知道牛娃姐弟是得罪了柳家，没有人敢来收尸。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来了。”

    “我若是不来，我内心不安。”莫有真诚地说道。

    “内心不安？”老人走进屋子内，徒手抬出一具轻薄的棺材，“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内心不安，可也不见得就会去安慰自己的内心。”他又走回了屋内，抬出了第二具棺材，“若是每个人都会有你的内心，天下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当然，现在的局面也是一个局面，不过是不正常。”

    老人再次走进屋内，从屋内抬出了第三副棺材。第三副棺材样式要比前两副看上去要好一些。

    “老夫活得过久了，也不想再活下去了，孤苦无依的生活与死了没有区别。”老人指着前两副棺材，“这是那位善人出钱购买的棺材，是埋葬牛娃姐弟俩。这一副棺材是我的棺材，是我省吃俭用省下来。你可别趁我死了，贪了去。”

    老人扶着棺材，翻身躺了进去，安详地躺在棺材，双眼望着头顶上蔚蓝色的天空，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休息了。”

    莫有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幕，自己就是来安葬自己的好友，怎么还要去安葬一个不知名的老人？

    至于那位出了钱的善人，大概率是来考察自己，反正不是谋害自己就行。

    莫有小心翼翼地靠近棺材，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脚下冰凉。还不等靠近，棺材内冒出先前的老人，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莫有，“年轻人做事情怎么这么慢！算了，这个世间跟我没有关系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本子，砸在了莫有的怀中，“这是给你的报酬。一定要把我安葬好喽，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老人向后一躺，吓得莫有后退一步。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莫有才慢慢悠悠地靠近棺材，看到老人安详地躺在棺材内，伸出手指试探老人的鼻息，片刻就收回了手指，“虽然不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死了后会去往哪里，但是你摆脱我在现世做的事情，我会去完成的。至于这个本子。”莫有掂了掂本子，往棺材里放，想着本子和老人一同安葬，“算了，还是我收下吧。不然，你肯定又会生气，怀疑我不想尽心尽力安葬你。”

    莫有观察另外两副棺材，尽管两副棺材从外表上看是一模一样，他还是觉得其中一副更好，放入了牛娃的尸体，将牛娃姐姐放入了另外一副棺材。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你们之中，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朋友的姐姐。我还是希望你们一路走好！”

    莫有收好老人赠与的本子，拿人手软，先将老人入土为安。老人考虑到身后事的一切，留下一张安葬的图纸，是在义庄附近的山林内。莫有拿着图纸，无语望苍天，图纸上标注的位置距离义庄也太远了。

    “要不这本书就还你了。你就全当我今天没来过。我回去再找一些人。至于那本人，谁愿意要就要。”莫有想从胸口掏出本子，发现这个本子竟然死死地贴在胸口的皮肉，要想摘下本子就要撕下胸口的一层皮。

    莫有都可以想象到老人设置这一招的嘴脸，“小子，想毁约是吧，可以。你先把命留下！”

    “好，你够狠。”莫有不得不服，放弃了这个想法，从义庄内找到一辆平板车，拉上老人的棺材，去往义庄远处的山林。据莫有的了解，义庄和附近的山林都是荒无人烟，没有一条土路。

    可是，居然有一条土路连接义庄和外界，莫有拉着板车，走在土路上，按照土路指引的方向走进了深山。

    太阳平滑地略过树林，阳光也变得不再刺眼。

    莫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土路的尽头，是一个很深的坑。莫有从道路上捡了两块石头，刹住板车，才有心情走进土坑。

    土坑边缘的泥土显示挖掘不久，土坑的深处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碎玩意，还有一只奇怪的小动物。小动物像是松鼠，也像是猫，皮毛发黑，耳朵略大，躺在一块皮毛上呼呼大睡。

    “这是老人为自己准备的陪葬品？”

    土坑的小动物醒了过来，从皮毛上站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莫有，像是在审视他，“老头委托你来埋葬？”

    “我去！”莫有一蹦三尺高，连连后退，摔倒在地，“会说话，会说话！”

    黑毛动物从土坑中跳出来，双脚站在地面，双手抱胸，“怎么，没见过其他动物学习人类说话吗！”

    莫有连连摇头。

    “懒得和你废话。义庄内的老头是不是死了？”

    莫有点头，看样子这个奇怪的动物不会伤害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我去埋葬朋友尸体的时候，恰好老人也去世了。他让我来安葬。”

    黑毛动物小声嘀咕，“怪不得老家伙说要等几天，看来是在等这个毛头小子。去他说得命，我就不信，一个啥都不会的人类还能打得过我！”

    “小子，老家伙去世前，是不是给了你一个本子？”

    莫有从胸口掏出本子，“你说的是这个？”

    “没错。这个老家伙生前欠了我很多东西，说是要拿这个本子偿还。既然你把本子拿过来了，就交给我吧。”

    莫有将信将疑，毕竟一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动物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神通，小心要紧，保命为上，向一个小动物认怂也不丢人。莫有拿着本子，慢慢地靠近黑毛动物，放在了地面。

    黑毛动物慢慢地靠近本子，却又慢慢地退后，犹豫不决许久，“小子，你帮我把本子翻开。我要你做一件事。”

    莫有十分听话，向前一步，坐在地面，掀开了本子，按照黑毛动物的要求慢慢地翻开。一页一夜地翻开，黑毛动物的脾气逐渐不耐烦，始终没有看到那一页。

    黑毛动物十分确信，那一道禁制分明还在，就在眼前，自己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黑毛动物忽然抬头，望向了人类莫有。

    “小子，你拿到这本书后，有发生过什么吗？”

    莫有突然间不想说出实话。自从见到这个会说话的动物后，莫有发现自己一直被老人和小动物牵着鼻子走，一直对他们说实话，可是他们对自己没有说出半句真话。万一他们之中，哪一个人说了句假话坑了自己，自己就得背了这个锅。老人起码给了自己一本书，虽然还没有来得及看，可是这个小动物又给了自己什么？就凭它会说话！

    “没有。”

    “你敢骗我！”黑毛动物竟然察觉到莫有撒了谎，“在你的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所谓，杀了你，也能破解这个禁制。”

    莫有转头就跑，没有半点心思想要辩解，一个可以说话的动物会有神秘的手段也不足为奇。莫有的内心就想着活下去，至于老人的棺材，也不去管他了。

    “你想要跑，却又能跑到哪里！”

    黑毛动物的速度比莫有更快，一个瞬身就到了莫有的面前，它凌空一脚，踢中了莫有的脸。莫有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块巨石拍中，笔直地飞了出去，栽倒在地面。黑毛动物慢慢悠悠地走回来，“我还以为那个臭老头留了多么厉害的后手，原来也不过如此。放心，我下手很利索，不会有痛苦。”

    “不是。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要自相残杀呢。”莫有一面后退，一面在脑海中飞快地回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找。不至于非得要杀了我。”

    “不要。一个无用的人类蝼蚁，对我而言，没有价值。反而是你死了，对我，很有价值。”黑毛动物飞身扑向莫有，雪白的爪子直直地刺向莫有的心口。

    闪烁着寒芒的爪子在碰到莫有的刹那间，一道金色的光影从莫有的胸口浮现，吓得黑毛动物想要逃走。莫有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双手死死地攥住。

    这道金色的光影刹那间膨胀，囊括了莫有和黑毛动物。黑毛动物的皮毛也显现出黑色的符文，与金色符文匹配，却有着另外一种独特的感觉。

    莫有松开了黑毛动物，从金色符文的大球中退了出来，看着黑毛动物被禁锢在半空中，“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我也不知你和老人有着何种深仇大恨，我更不知道此举是对是错。但是，你想要杀了我。你就怪不得我了。”

    黑毛动物轻蔑一笑，“呦，原来还是个活圣人呢。”

    黑色和金色符文双重压制，瞬间贴在黑毛动物的身上，令它不能有丝毫的反抗。

    “原来普通人的卑微反抗都会被叫做活圣人嘛。”莫有无奈苦笑。

    又被禁制禁锢的黑毛动物懒洋洋地起身，明白自己是暂时恢复不了自由了，但是这小子也奈何不了自己。不像那个老人的年轻时候，不光精通禁制压制，还能武力压制，黑毛动物无力反抗，无数次和他出生入死，替他抗下不少的劫难。

    “喂。你在干嘛，起来干活了！”莫有踢了一脚趴在地面上睡觉的黑毛动物。

    “滚蛋。你又奈何不了老子。老子凭啥要替你干活！”黑毛动物有恃无恐。

    “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这个世间总有能够制服你的人。我要不去一趟都城，找一找道士，和他们聊上几句。”

    莫有刚转身，就感觉到一双毛茸茸的小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裤脚，一低头就看见了一连谄媚笑容的黑毛动物，“别介，有话好好说，凡事都是好商量。你不是累了吗。您老就安心休息着。那个老家伙的身后是，我立马给你办的妥妥的。”

    黑毛动物真诚地抓住莫有的裤腿，脸上是明媚且谄媚的灿烂笑容，要是莫有不答应，恨不得给莫有当场跪下。

    “可以。你去忙，我看着。”

    “好叻。您放心，我办事，妥妥的。”黑毛动物这才放心，转身走向板车，比巴掌大一些的身体轻而易举地举起了棺材，下了班车，走到土坑的旁边，带着棺材一起跳了下去。

    “我去！”莫有吓了一跳，跑到了土坑的旁边，顺便捡起地面上的本子。

    黑毛动物从一旁挖出了一个坑，从坑内钻了出来，爬着泥土就钻出了土坑。莫有这才放心，到了一旁休息，专心致志地阅读老人留下的本子。

    这个本子像是老人一辈子的心得，里面不光记载了一些功法的心得体会，还有一些儒家六艺的练习技巧，还有名山大川的游记。莫有越看越入迷，等到被黑毛动物叫回神，时辰已经到了傍晚。

    老人的棺材不仅入土为安，坟堆前还立着一块石碑。

    这是一块无字碑。

    “这是老人留下的碑？”莫有默默地收起了笔记。

    “是。”

    “他不在上面写下名字吗？”

    “我不知道。”黑毛动物反问，“你知道他名字吗？”

    莫有也不知道，看着空无一字的墓碑，也就不想写些文字了。

    义庄内还有两具尸体，莫有有了黑毛动物的帮助，没有花上许多时间就安葬了牛娃和他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