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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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一条疯狗

    东昌府,东台卫校场。

    数十名军卒群情激奋,正围观着演武台上一出好戏。

    那是兵部侍郎曹沛之子曹子骞,正在碾压同卫所里一条死缠烂打出了名的疯狗。

    台上,侍郎少爷眼神戏谑地望着演武台对面那一身血污仍在强撑的青年,心底不自禁地泛起一阵笑意:究竟要打翻你几次,你才肯安心地躺下呢?人生苦短,非要找死吗?

    他和对面青年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怨,但他出生官宦世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一品军候,荣极一时。父亲曹沛又是当今兵部侍郎,正三品的文官。

    他自从来这东台卫当兵积攒军功,哪个不是众星捧月地围着,唯独眼前这小子不识抬举。

    尤其今天他约好了都察院留守刘大人的公子刘猛来演武台切磋,让这个先来的小子让出场地,他竟敢不搭理。被自己揍成血人了,居然还不肯下台?一想到这,曹子骞便忍不住想大笑出声。

    对面青年重新调整姿势,再一次前冲,一记重拳奋力挥来。

    拳上劲力十足,但小腿受伤太重,下盘虚浮,破绽大开。曹子骞从容地在内心里点评着对方的拳路,待到拳风近身时方才从容闪开。他抬膝一顶,迅猛地撞在那青年腹部。

    青年立时痛得蜷缩成一只虾米。

    曹子骞顺势下蹲,一记潇洒的扫堂腿,势大力沉地将那青年仰面踢倒。

    演武台下爆出一片喝彩,夹杂着对血污青年的无情嘲讽。

    “就凭你归元境修为,也配跟子骞动手。”

    “子骞,揍死这条不自量力的疯狗!”

    校场一侧,正对演武台方向搭了一个看台,两个武官打扮的人绕有兴致地看着演武台上一边倒的较量。若有军中老兵路过,定然可以认出来坐在主位的便是在东昌府大名鼎鼎的东台卫指挥使杨锋。

    坐副位的武官是个副千户,叫康贵,一脸横肉,笑着对上司道:“这条疯狗又犯病了,跟谁较量都他妈跟笼子里的斗兽一样。”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杨锋微笑不语,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这条疯狗来卫所报道,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千户,他的一个上司特地跑来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收下这个兵,临走还留了一锭大银给他买酒喝。

    一个破关系户加一锭破银子,当时的杨千户很是瞧不上这青年。

    谁料,这小子倒有股子狠劲,上战场、下校场就没怂过,一年下来倒搏了个疯狗的绰号,资历老的兵油子都轻易不会去招惹他。从此,杨锋倒是挺喜欢这条疯狗崽子了。

    场上的较量还没结束。

    绰号疯狗的青年弯下腰,露出一副饿狼气势,脚上蓄力,在准备着下一击。

    他动了!

    脚步仍然虚浮,曹子骞并不放在眼里,他手上潜运气劲,心想是时候结束了。

    疯狗靠近了,曹子骞看准他的拳路,心中已打算好一记鞭腿决定胜负。

    双方相距一丈,疯狗青年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吐出一口污血,夹带劲风直朝对方脸面而去。

    娇生惯养的侍郎少爷一怔,暗骂这流氓手段。他不愿伸手去挡,运起身法在毫厘间侧身让开,彼此还有半丈,以对方此刻凌乱的步伐,他化玄境二品的修为,有十足的信心再一次把握主动轻易击败他。

    疯狗再次踏出一步,这一步沉稳有力,连演武台青石板铺就的台面都被他生生踏碎,前冲的身形快了何止一倍,瞬间便到眼前。

    曹子骞大惊,这条疯狗的重伤之态是装出来的!

    在他惊愕间,眼前青年已经低着头用肩膀猛地撞向他怀里。

    曹子骞复又大喜,这不是找死吗?只需一掌印在后脑勺上,任你什么境界,那还不是骨断头裂?他掌心气机流动,当场就要按下。

    自己当真要当着众人之面在军营演武台上杀了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凌厉的掌风转向,一掌重重印在那疯狗的背上。同时他也感觉下体一紧,两腿之间一阵剧痛传来。

    这个混蛋!

    侍郎少爷暴怒,又是一掌重击在那疯狗背上。疯狗吐出一大口鲜血,眼中凶戾不减,手上又加重了几分气力。

    曹子骞几乎痛晕过去,连连大喊:“投降啦!投降啦!”

    那疯狗缓缓松手,站起身随意地擦了下嘴边的污血,踉跄着往演武台下方走去,全然不顾这个捂着下体在地上打滚的官家少爷。

    “不讲武德啊你!”演武台下炸开了锅。

    青年不作理会,迈步下台。台下众人看他神态凶恶,竟然以归元境修为跨境将一个化玄境的干趴了,无不惊得目瞪口呆,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

    看台上的副千户康贵笑得前仰后合:“果然是条疯狗,哈哈哈。”

    杨锋也笑意盈盈的,他在想刚刚这条疯狗的一系列行动到底是谋略还是流氓打架的巧合。如果是前者,那他的亲卫铁戟军倒是绝不能错过一个战场上头脑如此冷静的军士。

    尤其,最后门户大开送上后脑勺那一步,虽然在真正的厮杀中不能这么干,但如果连这一步也是临场算计,那这条疯狗便有些太可怕了。

    他冲着康贵吩咐道:“让长帆那狗崽子洗干净了来大营找我。”

    这条疯狗便是顾长帆。

    六年前那个夜晚,顾家被一群不知名黑衣人夜袭,死伤惨重。当晚顾家燃起大火,父亲顾仁武消失无踪、生死不明。三叔顾仁风执掌家门,举家秘密搬迁到范州,小心度日。大哥顾长青痛失挚爱,从此一蹶不振泡在了酒坛子里。小妹年幼断臂,落下终身残疾。婶娘苏溪柳惊吓过度,大病一场日渐消瘦。

    长帆在心里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懦弱。

    他清楚地明白那一刻他是怕了,怕得脚软。但那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和那个毫无武功的臭狗屎却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从那天起,他做了很多次噩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没能勇敢一回。

    夜深人静时,他像疯了一样狂扇自己,虽然从未有人责骂于他,但倔强的少年郎始终无法去面对家人,不断地外出惹事斗殴,借以麻痹。

    一次被同龄人打得鲜血淋漓后,他竟开心地笑了,正是这种感觉。

    从此,他肆无忌惮地寻衅滋事,打得过要打,打不过怕了,更好!

    少年近乎病态地享受着每一次恐惧后再冲上去的快感。直到三年前,他的被褥上放着一张字条,用方正的楷体写着七个大字:去东台卫找杨锋。

    唐代颜真卿的楷体!

    他认得那是他父亲顾仁武一直在练的字体。

    他依稀记得爷爷在清醒时曾说起过父亲曾经是朝廷武将,虽然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再上战场了。

    于是他来了。顺利地成了一个兵。长官说他是个合格的兵,不孬。

    ......

    顾长帆随意冲洗了一下,往杨锋的大营走去。门口的卫兵早得了长官指令,径直让开通道。

    他走进大营,杨锋正捧着个坛子坐在大位上往碗里斟酒,那是他曾经带的兵、现在的千户大人送来孝敬他的,据说是杜康楼最后的珍藏。

    青年毫不客气,走过去就端起来干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倒在手上,往身上淤青的地方擦去。

    杨锋大怒:“反了你个狗崽子!是倒给你喝的吗?”

    青年把碗一放,认真道:“那我走?”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杨锋忙道:“回来回来。找你有事呢。”

    顾长帆贱笑着又转身坐下,自己抱了酒坛子,又斟了一大碗,咕嘟咕嘟地喝下肚去。

    杨锋拿他没法,他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

    “说点正经的,每半个月保定府那边要来一次军情,这是上面的规定,但这次都快二十天了还没动静,有点不寻常。”杨锋手往营帐顶上指指,又继续道:“天上那东西也让我不安。眼皮一直跳,他娘的邪门!”

    顾长帆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几天前的一个正午,一颗官家称为“星孛”、民间叫做“扫把星”的星体横空而出,从南往北缓缓而去。

    片刻后,数以千万计的不知名黑鸟怪叫着从四方广袤的密林中遮天蔽日地腾空而起,天地都为之一暗。

    接下来数日,那颗扫把星在苍穹之上拖出一条长达万丈的慧尾,仿佛把整个天空都切成了两半,无论白昼黑夜,就那般悬在空中。若是细看,才能看到它仍在缓缓往北而去。

    老百姓人心惶惶,平日在地里劳作时,一天都懒得抬头看一下。自从这扫把星来了,大家伙总免不了往天上瞅。

    事出无常必有妖,有说它妖魔降世的,也有说它太岁当头的,总之没啥好事。

    “一个月前,西北正好有杨奉乾作乱,这些东西加在一起,让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杨锋干下一碗酒忧道。

    西北地区,近年收成不好,又赶上山洪,朝廷赈灾粮款被贪官截去十之五六,弄得民怨沸腾。有个叫杨奉乾的刁民号称是什么大仙转世,趁机煽动作乱,为祸一方。

    顾长帆久在兵营,自然知晓。他满不在乎道:“一群他妈的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兵营里都是些刀头舔血的亡命汉子,从杨锋往下,个个说话都是日爹干娘的,他身处其中三年,也沾染不少。

    “老子担心的是北边。”杨锋满脸忧色地打断。

    其时,梁国国土辽阔,东起辽东,西至乌斯藏,北达阴山,南临缅甸,国库充盈兵容强盛。但近几十年来,北氓慕容氏振兴,一统诸部落,拥兵数十万,成为大梁北方的心腹大患。

    氓者,亡民也,乃迁徙的游牧部落。北人尚武,重骑射,极善冲锋。虽然一对一普遍不敌南方习武的豪杰,但战场冲锋,北氓铁骑以千骑破梁军万骑,那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大梁军伍虽有百万之众,三倍于敌,但只要是去过辽东战场见识过北人作战的,没有一个老兵敢怀必胜之心。

    当年太祖打下梁国江山,便已意识到北氓是大患,他把本在南京的国都,硬是北上迁到了皓京,从此开了天子守国门的局面。对此壮举,文武百官尽皆盛赞,称如此方显我大梁国威。

    但皓京以北,只有万里长城和一个孤零零的山海关。尤其此关号称“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乃北氓南下必经之地。不少兵家学者一想到山海关扼天下咽喉,万一被攻破,北氓大军南下西进直插皇城便如履平地,内心里也难免惴惴不安。

    所幸山海关驻军乃整个大梁精锐中的精锐,加之地势险要、城池固若金汤,数十年来,北氓兵强马壮,也始终只能在关外蠢蠢欲动,不得寸进。

    北氓开国皇帝慕容金赤便曾三次起兵进犯山海关,最终还是饮恨关外,自身也在山海关战场受到致命伤,死于归途。

    顾长帆清楚上司的担心,他试探性问道:“你想我北上往保定府走一趟?”

    杨锋点点头,递过一块令牌道:“对,你拿上这块令牌,带几个机灵点的弟兄。你要想回家还能回去一趟,反正顺路,也不差这半天。”

    “得嘞,谁让老子喝了你的酒。”顾长帆爽快答应,在哪都是执行命令,挑三拣四不是他的风格,加上整个东台卫里,让他发自内心尊敬的,也就眼前这尊菩萨,既然菩萨开了口,说不得也只好受累一下。

    “对了。”杨锋饶有兴趣地问道:“让你再跟曹子骞打一场,你有几成把握?”

    青年避而不答,在杨锋心疼的眼神里又倒了一碗酒,懒洋洋地笑道:“你他娘的问曹子骞去。”

    两人哈哈大笑,直喝完了那一大坛子,顾长帆这才走出帐来。

    出了营帐,他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他想起大营里平日讨论这颗扫把星尾巴有多长的问题,一个老兵油子曾摸着下巴说估摸着得有万把丈。顾长帆也不知道万丈到底有多长,但应该是很长了,万丈红尘嘛。

    对于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能让人产生一种渺小的感觉,大概是人本能地自大,让这种感觉显得格外的不安。

    “是他娘的有点邪门。”他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