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往前走时，我愿你知道他们没有犯过罪；虽然他们有优点，但这还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那是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门；因为他们生于基督教之前，他们敬拜上帝不能无误。

    ————但丁·阿利吉耶里《神曲：地狱篇》林勃：善良的异教徒

    一八四二年的圣诞节前夕，又到了基督教徒所敬爱的耶稣基督诞生的日子，同时也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这几日来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在下着大雪，家家户户屋子里点着明亮的烛火，屋子外雪花纷飞。烛光透过窗户，把窗外的雪映出黄灿灿的颜色，为这个神圣的日子平添了许多温馨和谐。

    教堂里的神父和修女带着颂诗班游走在大街小巷，为那些主的虔诚信徒献上圣诞赞歌，感谢他们这一年来对主忠诚无比的信仰，感谢他们为教会建设付出的努力。

    就连那些仍处于交战状态的国家前线，所有的士兵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和身边的战友感受着一年最后的平静时光。前线的上空，回响着久久不停息的圣诞赞歌，虽然都是不同的语言，却都在表达同一种意思。

    任凭谁也不可能想到，教会竟然会选择在这样的日子里发动一个大动作，挑起一场另一种意义上的战争。

    一八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梵蒂冈教廷向各地教会发出一道教皇手谕，手谕的内容则是一道异端审判令：

    “仁慈的主用七日创造了世界，为我们带来了光明；他把他的孩子放到尘世，教会我们如何行走。”

    “而现在，愚昧的异教徒妄图篡夺主的权能，他们用所谓的科学蒙蔽世人的双眼，让世人对主的福音视而不见。”

    “主的权能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作为主最虔诚的仆人，不能允许这种亵渎我主的事情发生，这些异教徒势必要承受我主的怒火。”

    “为了我主审判他们，誓死捍卫我主的荣光。”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这道异端审判令中所指的异教徒指的是哪些人。现今这个时代，也只有这部分人在不断挑战着教会的权威。

    虽然很多人都猜测到教会会采取一些手段来改变现在教会窘迫的地位，但几乎没有人想到，教会会通过异端审判这样一种偏激的方式。

    当天夜里，随着这道手谕一同从梵蒂冈出发的还有教廷的一千圣殿骑士和一万荣誉骑士以及数百名红衣主教组成的异端审判教团。

    他们骑着战马，手提长枪，涌入城镇街头，把那些还在和家人沉溺在圣诞氛围中的学者博士从家中蛮狠地拖曳出来，让他们低头跪在街上。敢有议论者直接被割掉口舌。

    他们冲入各个知名学院，把学院的教授老师，还有那些名声在外的发明家抓进教会的地牢，敢有反抗者直接被就地格杀。

    他们封锁了所有的图书馆，不允许人们再进入，不允许人们翻阅记录了科学知识的书籍。敢有偷阅者直接被剜去双眼。

    这场科学的浩劫，在整个欧洲大陆足足持续了七天之久。曾经，上帝用了七天来创造世界；现在，教会用了七天来清洗科学。

    七天后的圣日，几位在科学界享有盛誉的学者出现在梵蒂冈教廷的礼拜仪式上，在世人面前向着宝座上的教皇下跪，声称科学是仁慈的主赐予人类的财富，所有科学技术的发展都离不开神圣的主的帮助。

    学者们签字画押，教皇点头默许，从此科学归于神学。而那些不愿归附的自诩高洁的学士，则被审判为异端，当场钉在十字架上接受火刑，用以向世人展示忤逆我主的下场。

    就如同一个世纪之前席卷全欧洲的女巫审判，欧洲各地也开始了对科学的审判，但这些所谓的科学异端中，又有多少人是像百年前那些无辜少女一样只是被推选出来的可怜的羔羊，却并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乎。

    ……

    哈兰顿小镇里，镇长和一众小镇官员坐在市政厅的会议室里。他们阴沉着脸围坐在会议桌旁，一个个一言不发。

    镇长烟斗里烟丝已经换了好几截了，但是他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烟斗里冒出的白烟遮住了他紧缩的眉头。

    “都怪卡罗琳那个该死的贱胚子！”

    镇长咬着烟斗恶狠狠地说。

    今年，哈兰顿镇子上收到的贵族的赏钱并不如前几年给的多，虽然说还不至于让镇民们饿肚子，但是却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下降了不少，以至于都快要赶上周边城市里那些平民的生活了。

    哈兰顿的镇民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愿意舍弃自己的尊严来这个镇子做贵族后花园的舔狗，就是为了能够获得比那些平民更优越的生活，如果自己的生活水平降了下来，那他们的行为也就显得极为可笑了。

    镇民们把这一切的罪过都归咎于教堂里那个叫卡罗琳的修女身上，因为他们听说卡罗琳从一个去年来镇子上的贵妇那里拿到了很多的钱。不过，那个红头发的修女并没有把这些钱交给镇长或者分给镇民，反而把这些钱全部画在了供养她收养的十几个下贱流浪儿身上。

    “都怪卡罗琳那个贱胚子，那些半死不活的小兔崽子有什么好管的。”

    “就是，她应该把那些钱拿出来分给我们，如果不是我们的服侍，那些贵族怎么肯到镇子来。”

    ……

    镇长听着周围那些人的附和声，脸色也越发的阴沉。

    他们今天来这里的这些人都是平日里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天一起聚在这里商议，就是希望能想出一个方法让卡罗琳那个贱女人把她从贵族那里拿到的钱吐出来，好让他们的生活水平能够保持不变。

    不过由于圣诞节期间梵蒂冈教廷的雷霆手段，导致现在教会的权力和地位甚至远超从前，乃至各国政府都要对教会礼让三分。所以他们无论想要动用什么方法对付卡罗琳，碍于她作为教会修女的身份都会显得不合适。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么多人商议了很久却还是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的原因。

    “我记得————卡罗琳那个贱人好像是个红头发，对吧？”

    坐在镇长右手边的小胡子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忽然出声说，瞬间引起了整个会议室的注意，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他看到全会议室的人包括镇上的视线都聚集到他身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嘴唇上翘起的小胡子。

    “就是我之前好像听我在红衣巷的姘头提起过一句，教会那边都很讨厌红头发，认为那是不详的象征。”

    “而且卡罗琳那个贱人来我们镇子这么多年，好像也没见过有教会那边的人来找过她。你们说有没有可能————”

    他的话一出口，桌子边围着的人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猜到小胡子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小胡子看着桌边众人的反应，得意地裂开了嘴。

    “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卡罗琳其实是一个异端分子呢？”

    镇长的烟斗不再往外冒着白烟，经过小胡子这么一提醒，他也明白了过来。

    是的，他们确实不可能也不可以用什么卑劣的手段针对一个属于教会的修女。但是，他们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去捍卫主的荣光，去对付一个红头发的异教徒。

    “各位，现在回去拿上顺手的家伙，带上你们的家人。”

    镇长嘴角得意地一撇，和圆桌旁的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整间会议室里传出他们欢乐的笑声。

    “我们去教堂。”

    恶魔们，提起了手里的钢叉。

    ……

    多亏了豪斯夫人慷慨的捐助，卡罗琳终于花钱把这个破败了许多年的教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

    教堂里的圣母和耶稣像全部换成了新的，老旧的长凳也买了新的替换上，破损的门窗也都用了全新的花窗玻璃，看起来总算有了些正经教堂的样子，虽然镇子上平日里并没有人来。

    卡罗琳哼着欢快的小曲，合上教堂的大门走出来，现在她正准备去给孩子买晚上做晚饭要用的食材。

    她听说了梵蒂冈教廷在圣诞节搞的大动作，虽然她之前也听说了教会要有所行动，不过也没有料到行动方式会是这种样子。

    不过，教会地位能够恢复过来对她来说总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个月教会下发的补助金比以往多了将近有小一倍。

    再加上豪斯夫人对他们的捐助，除了哈兰顿镇上的镇民们依然不怎么待见他们，单从生活条件来说，这个冬天想来会是他们几年来过的最幸福的一个冬天。

    主说的果然没错，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卡罗琳想着，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她转过身，发现教堂两边的路口，有不少镇民正在向教堂走来。她看到那些镇民手里拿着干草叉之类的农具，甚至有人手里拿着猎枪，心里感觉有些不妙。

    “菲尔德镇长，你能帮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卡罗琳看着渐渐围住整个教堂的镇民，面露愠色地向领头的镇长发问。

    “让我解释？卡罗琳，怎么回事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镇长手里拿着一把猎枪对着她，嘴上叼着他还在冒烟的烟斗。

    “卡罗琳，你这个巫女，竟然从贵族老爷那里骗走本来就该属于我们的财富，我劝你识相一些赶快把那些钱交出来，或许我还能考虑让你做我的儿媳妇。”

    镇长举着枪淫笑着说。

    卡罗琳听了镇长的话，气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伸出手指着对面的镇民。

    “这里是教会的教堂，我是教会的修女，你们……”

    “你放屁。”还没等卡罗琳说完，镇长身边的小胡子就打断了她的话。他转身对着身后的镇民大声喊着：

    “我们从来没见有哪个修女是红头发的，你这里也从来没有教会的人来过，你明明就是一个异端，你就是巫女。”

    “审判巫女！”

    小胡子举起手高盛喊着。

    “审判巫女！”

    镇民人群中不知道谁附和了一句，随后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

    “审判巫女！”

    “审判巫女！”

    “审判巫女！”

    有人领头朝卡罗琳扔了一颗石头，石头砸在她的额头上，在她脸上划出一条血痕。

    卡罗琳还没来得及反应，更多的石头和玻璃碎片一样的东西朝着她砸过来，她无力反抗，只能用手在身前不断地遮挡，然而身上还是被砸出一块块淤青和伤痕。

    镇长还有小胡子和周围的男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拿着手上的工具朝着卡罗琳慢慢围上去。

    “不许你们欺负卡罗琳姐姐！”

    提米从教堂里冲出来，一把推开离卡罗琳最近的镇长，挡在卡罗琳面前。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镇长一个成年男性竟然被他推出去两米远，摔倒在地上。

    他心疼地扶着卡罗琳，看着卡罗琳身上的伤痕累累，感觉手心里有一种力量传递到卡罗琳姐姐身上。卡罗琳身上的伤在他眼中竟然奇迹般地愈合了。

    “怪……怪物……”

    倒在地上的镇长看着眼前的一幕，膛目结舌。他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惊恐的大喊出来。

    “怪物，那个孩子是怪物，红发的修女就是巫女！”

    “审判巫女，必须要审判他们！”

    “审判巫女！”

    “审判巫女！”

    镇民们疯狂的喊着，他们一拥而上，围住卡罗琳和提米。

    “不，不要，卡罗琳姐姐！”

    他们不顾提米的哭喊，强行把提米和卡罗琳拉开，用粗壮的麻绳把他们两个绑起来，任凭提米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这些平日里从来不做祈祷的镇民们，口中高喊着“审判异端”“审判巫女”的口号，绑着提米和卡罗琳，第一次踏进教堂的大门，像一群野蛮的强盗，冲进教堂里。

    杰瑞乔伊其他几个孩子蜷缩在教堂的角落，看着疯狂的镇民瑟瑟发抖。

    “把那些孩子都抓起来，他们都是恶魔的孩子。”

    小胡子高声喊着，带着镇民把他们也绑起来。

    镇民们折断了教堂里新买的长凳，拼成一个简陋的十字架。

    他们举起卡罗琳，学着她信仰的耶稣的样子钉在那个十字架上，然后把那些绑起来的孩子们扔在卡罗琳脚下。

    镇长吩咐人在他们周围堆满稻草，随后把一个点燃的打火机扔到草堆里。

    火焰瞬间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烧到孩子们身上，然后又烧到绑在十字架的卡罗琳身上。

    空旷的教堂里回荡着孩子们凄惨的哭声和镇民们兴奋的笑声。

    “他们死了，我们就可以用他们的钱了。”

    “贵族的钱以后就全都是我们的了，不会再浪费在那些小废物身上了。”

    “还有教会，我们还可以把教会发的补助金也拿走。”

    提米感到火焰灼烧皮肤的疼痛，感觉着自己的眉毛和头发在烈火中一点点融化，眼泪从眼角流出的那一刻便被高温蒸发掉。

    他的头顶，卡罗琳姐姐被绑在十字架上，嘴里还在向着她信仰的主祈祷着。

    主不是说过，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吗？

    他们的祈祷，主真的会听见吗？

    那主听见了吗，他听见他虔诚的信徒在火焰中的哭嚎了吗？

    他听见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魔在教堂里肆意的狂笑了吗？

    为什么出卖尊严的镇民可以舒服的活着，为什么每天辛勤祷告的他们却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

    为什么？

    提米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他尽力地抬起头，想要看看他信仰的主到底在哪里。

    他的眼睛透过被高温扭曲的空气，看到摆在高处的圣母玛利亚的雕像。

    玛利亚的嘴角似乎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原来，

    是这样啊。

    提米睁开了眼睛，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

    他穿过肮脏的哈兰顿小镇，他穿过教堂大门，他穿过堵在教堂门口的镇民，一步一步走到教堂里面。

    教堂中间，烧焦的十字架上死死钉着一具烧焦的女性尸体，那具尸体的头向右下方斜着，就像她生前信仰的耶稣基督。尸体的脚下，是十几具已经烧的不成人形的小孩子的尸体。

    主，根本不会庇护他的信徒。

    卡罗琳姐姐，杰瑞，乔伊……他们已经全都死了。

    提米跪在地上，看着那些尸体嚎啕大哭。

    周围的镇民像是看不到他一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各自在教堂里兴奋地找着卡罗琳从豪斯夫人手里拿到的钱。

    “哦，对了，我记得基督教里人死了好像要做祷告的是吧。”

    小胡子两眼放光的看着死去的卡罗琳和那些孩子，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可笑的十字。

    “阿门。”

    “我这么仁慈，想必主也一定会保佑我吧。”小胡子得意地笑着说。

    对，主会保佑你的。

    提米抬头看着他，心里默念。

    他看着那些镇民兴奋地找到那些卡罗琳藏起来的钱，他看着那些镇民手舞足蹈地瓜分那些财富，他看着那些镇民三五成群地回到家去。

    主，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他看到那些人在酒馆里喝酒庆祝，喝到半夜醉醺醺地走在街上。

    他看到了那些人心里的黑暗。

    那个是镇长的儿子，他曾经奸杀了一个未成年少女，然后还把那个少女的尸体丢进了河里，因为他爹是镇长，这件事情直接被压了下去，少女的家属根本不敢反抗。

    那个卫兵以前喝多了酒，不小心把家里的房子点着了，他自己逃了出来，但他的两个孩子都在火海里被烧死了。

    还有那个小胡子，他原来在红衣巷的姘头因为不配合他变态的喜好，被他用鞭子活活抽死，他给了镇长一笔钱，也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还有那个……

    他伸出手，对着那些人，把他们心里的黑暗无限地放大……

    那天之后，哈兰顿的镇民总会在夜晚无故失踪，其中甚至包括了镇长的儿子。

    镇长为了镇民的安全考虑，下达了宵禁的命令，但是这种情况仍然不断发生，只要有人走进了黑暗的地方，就再也出不来了。

    恐惧蔓延在每个哈兰顿镇民的心里，他们被吓的在晚上睡觉时都不敢关灯。

    但是，光明是短暂的，黑暗却是永恒的。

    他看着人心惶惶的哈兰顿，笑了。

    既然你们的心都是黑的，

    那以后我就是你们的————

    暗夜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