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诓出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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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女书(十二)

    循着光线愈来愈暗淡的方向返回,子旷打起了火折继续前行,直到摸到了一条垂柳方才确认已回到了原地。

    “祝姑娘,你在这地下待了多久?”

    “九年零十四天。”祝昭然的回答利落且具体,仿佛过去的每一天都在她心上划着一个又一个正字般精确。

    十年前她在蒋玉茗的帮助下逃了婚事进了潭州城,本以为找到了一份在招婢女的差事,原来只是踏入一场骗无知少女入瓮的局。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当时或被骗来或被抢来的女孩中,她竟然是唯一识字的那个,元溪行本也没打算再放她出去,与其冒着泄密的风险再另外找人担待记录往来人员的差事,不如挑一个死也死在自己掌心的人做这种为自己保留把柄的事。

    要么卖身,要么卖心,她不是刚烈到不识趣的人。何况那元溪行怕她真想到了法子脱身,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竟然给她喂了从万毒谷求来的毒。须得定期服下解药才能平安无事。

    奈何她祝昭然这三千多个几乎颠倒的日日夜夜中从未认命过,她发现了地宫中有一条暗河,这侯府在湘水上游,若有机会能通过暗河递消息出去,或许有下游的人能拾到。万一真能遇上个有良心又有权位的人,说不定真有将这为祸一方的侯府铲除继而脱身而去之日呢?

    所以她偷偷留了些用来记录的纸张,趁着夫人生辰折成河灯掩人耳目,在上面用蒋玉茗曾经教过她的一种叫女书的文字简单叙述了事情。估摸着外面已经是晚上了,才将河灯放了出去。

    虽然这样仍旧有被发现的风险,反正左右是个死,总不能坐以待毙地死。

    子旷温声解释道:“姑娘,虽然这地下灯火长明,但是烛火之光和日月之光终究不可同日而语,日光刺眼,月光固然柔和,但仍旧不是你习惯了的光线。为了你的眼睛日后还能视物,还请姑娘拿自己的布帕挡一挡眼睛,我再带你出去。”

    祝昭然一怔,捏着衣角低头道:“我……我没有。”

    子旷微微一笑:“无妨”,说罢利落地扯下自己衣袖的一角,道一句“姑娘,在下冒犯了”后便把那块黑色的布条系在了她脑后。

    然后先一步以那根柳条为依托,轻盈地顺着石壁而上,几步到顶之后,回身把一根鞭子扔给了她让她缠在身上,又说:“姑娘,你先自己试着攀几步,这根鞭子不会断的。你要还是害怕的话就喊我,我下来接你。”

    祝昭然上一次这样被人放在心上还是少年时,那时的哥哥还算温良,而自从离家以来所遇的男子,无一算人。

    眼下被这般对待,虽然对陈子旷不过举手之劳,但她还是受宠若惊。心下竟有几分羡慕里面那个同他一道而来的女子,瞧他方才离开时的一步三回头,哪怕他二人相处时似乎无甚温情,反而她很爱冲撞他,但看得出那才是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布条虽然是黑色的,但是夏衣轻薄,还是能透着几分淡淡的月光看到几处可以踩着借力的石块。她祝昭然还能有什么害怕呢?能在地下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放弃的人怎么会在快要逃出生天时害怕呢?快攀到头时子旷伸出手拉了一把她,二人终于又站在这棵夜柳旁。

    陈子旷把那根柳枝一连打了三个结,当作做了个标记,又沿湖确定了几次这棵柳树的方位后才转身离开。

    已是四更天了,客栈大堂却中端坐着好几位未睡之人,所有人都睁着眼睛,均是一副坐立不安又踌躇不定的样子。

    原来客栈中其余人醒来后发现梁陈二人不见了,但倒也没有太担心他们,毕竟那二位难惹的人在一起只有担心别人安危的份。

    天色黑下来后,该归来的两人尚未归来,倒是那位他们搭救过的老伯先一步从江永带着他夫人归来了。

    婆婆一番翻译之下竟让他们知道了那些文字的含义——自然是另外两人入府后探知到的那个真相。众人的震惊和陈子旷初入地宫之时相比,有过之无不及,那位看女书的婆婆更是泪水涟涟。

    口中不住地道:“救救我孙女,拜托了,求你们救救她。”

    永嘉诧异地问:“婆婆,是你孙女也在其中吗?”

    婆婆继续自顾自地哭诉道:“她走了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一点消息,我还以为她走我头里了。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婆婆您是说那位元夫人吗?她是你孙女?”容君插口问道。

    “元夫人?是谁?我是说写这个的孩子。你们有所不知,女书因为书写的人不同,笔画上会有细微的区别。而且女书会在书写之人死后一起烧毁,人死书焚,所以流传过程中也会有差异。可这个孩子写的这些字里,这灯纸上的,还有这刺绣上的,你们看几个字的写法一模一样,这分明是我祖母那边一代代传下来的写法,我不会认错,她一定是我家孩子,是我们小叶……”

    “叶惜荷?”容君盯着那几段锦绣布匹,问出了这个几度出现的名字。

    婆婆止住了哭声:“你们认识她?见过她?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给她定了一门瞎了眼的婚事,之后她就逃走了,我老太婆没本事,帮不了她,菩萨面前只求她能逃的远远的。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她了,身子没了就没了,人在就好啊……”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云鸿望着容君捞起的那盏河灯里的字迹,拼拼凑凑了一下此时已知的信息,他安慰老人道:“婆婆,你把心放肚子里,就算元府的腌臜事属实,那些卖身的女子里也决计不会包括您孙女。听这城里人说,她可是元溪行放在心尖上的夫人。她只是被困在府里了,但我想元溪行还不至于到让自己的夫人也卖身求荣的地步。”

    秦铮秦将军此时也守在这里,他很发愁,倒不是为了那侯府里的惊天巨案,攘除奸凶不是他此行的分内之事。他愁的是病人还在,可大夫不见了,假如陈子旷今夜有什么意外耽误了公主病情,太子一怒之下降罪于他,这上哪说理去?

    正这般愁着,惦记的人就推门而入了。咦,大夫倒是全须全尾的,怎么旁边那位梁大人好端端的往眼睛上蒙了快布条?

    容君觉得进来的这位姐姐好生面熟,但是她没有摘下眼睛上那块黑布,自己也无法确认到底是谁。而且感觉她也一直在打量自己,更奇怪了。可如果她眼睛没事又干嘛蒙着布条?不过她没有提任何问题,万一人家眼睛真的有问题,老师教过不可以戳人家痛处去问的。

    “子旷,燕归呢?”云鸿一眼就瞧出了那同来之人并非自己好友,虽然已经猜到了他们二人可能按捺不住好奇先入了侯府,但二归其一还是让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说来话长,她暂时不会有事。但事不宜迟,我先给你们讲最紧要的,我二人今日……”子旷正欲阐说今日探知到的惊人真相,被云鸿一句“元溪行在侯府地下强迫女子卖身?这我们已经知道了”打断。

    子旷看了一眼在座之人,瞧到那位自己从马蹄之下救起的老伯身旁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他便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已经窥破了谜底,也就不再多言。

    云鸿终于问出了那个大家心中共同的问题:“怎么救人?”

    在回来的路上子旷一直在想,却发现即便他们已经揭开了谜底,但救人并不是一件能够长驱直入的事。他和梁燕归二人翻墙而入时还以为地下只是困着一个重要的人,却没想到是几百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

    他们虽然有秦将军在,有可以调动的兵力在,但是出兵怎可无名?侯府重地,有功之臣,岂是带着一队人马说进就能进的?

    他们这一行人中,即便是永嘉也很难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就带人明目张胆地冲入侯府。哪怕有最直接的物证和认证,此刻也全在地下,他们眼下除了一个用少有人识得的女书写成且无落款的求救信和夫人送来的几匹锦缎外,别无他物能证明元溪行所行恶事。

    而且如果明着来惹急了元溪行,他为求自保毁了地宫怎么办?燕归还在里面呢。狗急尚且跳墙,何况猪狗不如的人呢?

    秦将军叹口气,军中老人的他道:“哎,师出无名啊。”所言切中要害,正是云鸿和子旷所虑。

    永嘉幽幽地开口道:”谁说无名?倘若公主也在这潭州城失踪了呢?”

    秦将军看着好端端坐着的公主,心里苦叫道:小祖宗,你少一根头发回去你哥哥都能看出来,你要是平白无故失踪了那我这条老命还不得赔在这?

    云鸿不解其意,问道:“可是你就坐在这里啊?”

    子旷发觉云鸿有时候真的很单纯,城府还不如最小的永嘉。他都怀疑这盛家公子在朝中这么久好端端还没出事,是不是仅仅因为有个好爹爹护着?

    他问道:“永嘉,你的意思是假装失踪?以寻找你做借口,彻查侯府?可是我们即便佯装你失踪,又如何精准地搜进侯府呢?”

    永嘉笑笑:“这有何难?随便找个人证,就说最后一次看见我是在万柳侯府门外。”

    云鸿又问道:“可是除了我们和那元家公子,之前见过你的人并不知道你是公主?难道要拿着一副画像去收买一个人,说见过画中的人消失在侯府门外?那元溪行大可以推说他认错人了。这样会不会太牵强了……”

    永嘉道:“如果指认的人是客栈老板呢?我们在他店中住了多日,又在我耍玩那个少爷的那天收了我的钱,亲自去帮我买过芒果,他总不会是随便一个在街上字只见过我一次,会瞧走眼的人吧?”

    子旷点点头:“此计可行。元溪行他儿子是唯一一个见过你的人,不过没有我的解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燕归还留在那,我们大可以指鹿为马,说她就是公主。永嘉你也可以大摇大摆地和我们一道去侯府,他根本没机会戳穿我们。”

    这个方案似乎说服了在坐所有人。婆婆觉得离见到日思夜想的孙女不远了,祝容君觉得把那封信交给该交给的人才算完成了恩师临终嘱托,祝昭然自忖等报完这近十年被囚的仇后便可以同妹妹相认了……

    只有秦将军觉得不妥:“可是公主,如果明日把你失踪的消息放出去,便等于告诉了天下您出宫了,前路怕是少不了添乱的人,这还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一旦明日真的把侯府地下的那些个腌臜事翻了出来,向天下人证明了确有其事,到时候公主您就是发现这桩丑事的切口。传出去您也被拐去了那种地方,且不说我秦铮的脑袋和前程要与不要,您的名声怎么办?到时候宫里宫外怕是什么传言都有,即便碍着您的身份不敢明着说,背地里说不了议论。您要如何自处?”

    永嘉凛然一笑道:“攸攸众口堵不住的,我自己问心无愧,随他们说去。我只知道眼下那元府地下有几百个无辜女子等着被救,里面甚至还有小孩子,而且还有燕归姐,如果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事犯些没必要忌讳,误了他人性命,我日后才会真的后悔。”

    云鸿也坚定地对秦铮说道:“秦将军,不必忧心,一切只是我做出的权宜之计。过后我会向太子和陛下释明的,不会对您有任何影响。另外,公主是世上最冰清玉洁之人,这一点她明白,她未来的夫婿明白,无需在意无谓的流言蜚语。”

    永嘉欣慰地看着云鸿,很满意他的对答。

    这时候从楼梯后探出一个脑袋,竟然是客栈老板,也不知他藏在那里听了多久了。

    只听他乐呵呵地道:“您几位商量好了?不用那么小声的,放心大胆地商量怎么收拾那丧尽天良的侯府。客栈里的客人我这两日早清光了,我就猜着你们是大人物,怕耽误了你们正事都没敢再开张。您放心,明儿我一定把戏演好!我见过公主,公主您就是消失在他侯府门外的,我看得千真万确!您看我这么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