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意(1)
撕裂般的痛楚折磨起瑞珂莎的身心,灰白色的世界内遍地哀嚎,残肢断臂铺满脚底,每一步都会陷入泥泞的血阵中,难以抽身。
这是哪里?
瑞珂莎两条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模糊了她的视野,她不明白自己身处此地的理由,也无处可寻,为了在这战场中活下去,拼尽全力挥剑。
锋芒所至之处,敌人无不憾然倒下,喉头一股热流涌上,只能强咽。敌军的魔法不顾敌我,对着她的方向一阵轰杀,护体剑气挡下了大部分的魔力,还有一部分只能硬生生抗下,胸口处淌出鲜血,生命力的流逝速度进一步加快。脚也同尸山浇筑一块,再动不能。
没想到,真是可惜啊。
瑞珂莎被大力击飞,此刻才明白,刚刚自己是在晏淮清的身体中,借着他的视角,看了这场生命中最后的战役。
晏淮清的剑和他本人丝毫不像,大开大合,刚猛无比,长时间挥剑给他的肩膀手臂带来的负担比晏孤鸿要强的多,瘦削的身形再配上这样的玄铁长剑,此时的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一丝。
晏淮清望向另一个人堆,晏孤鸿的剑游走在敌军中,气势磅礴,就好像有用不完的气力,对上眼神的那一刻,晏淮清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任由锋锐的兵器贯穿他的身体。
我,或许走不到那里了。
玄铁长剑失去控制,滑落在地,剑身上溅满了主人的鲜血,晏淮清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剑,生命走到了尽头。
想不到,居然还能以这样的姿态和你碰面,真是奇迹。
瑞珂莎不可置信地回头,世界在这一瞬间消融,重生,还是那个常年落雪的修炼场,晏淮清一袭青衣,嘴角噙笑,持着玄铁长剑玩世不恭地坐在石阶上,风雪自发边掠过,不染丝毫。
你——
欸!我是死了,只是剩下的那分残魂融进玄铁长剑里了,这不,被你们捡回来了。
晏淮清摆摆手,让瑞珂莎坐在他对面的那石阶上。
建议你不要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过来的话,我可能会马上消散。
瑞珂莎确实注意到了光是贴近两步,晏淮清的身影都虚幻了不少,咬了咬牙,老实坐回去。
我妹妹活了?
是的,她醒了,而且变的很厉害。
说到这里,瑞珂莎的神情都生动了几分。
她肯定很厉害啊,小时候就是因为天赋过高,看两眼就会了别人十几年才能学明白的魔法,所以才不想上学的。
啊?
晏淮清倒是越说越起劲,直接把底都抖了个精光。
那时候八九岁进王都学院当旁听,那老师教的内容,别的学生都是好几天试不出来,妹妹她当场就用出来了。
晏淮清越说越起劲,眉色飞舞。
你都不知道那些老师的神情,本来还搁那吹不是像王族的天才学不来他们的魔法,妹妹她一个一个看过去,十分钟顶人家一年,给他们气的,话都说不利索。可是啊,也就是太过天才,才被人盯上了。
那是什么意思?
瑞珂莎对晏澄去王都学院的那段时光,只能通过晏澄的口中得知,但她每次发来的消息,全是吃到了什么新鲜花样,从来不说学习的内容。
妹妹她一定和你说她是被开除的,实际上是老爹他意外偷听到了一个消息。
晏淮清清了清嗓子,生怕自己说的话有一丝纰漏。
王族和神明达成了合作,要从魔法天赋异禀的学生里面,选取容器,成为神明获取力量的基点,而成为容器的前提是,成为魔法耐性强的傀儡,就像我这样。作为交换,神明赐予了科利乌斯神明的傀儡术,
将濒死之人制成超越生前巅峰的无意识傀儡。后来,我们对上面谎称妹妹重病退学回家,有所觊觎的王族也不好明面上来抢夺,碍于科利乌斯王和老爹的关系,他们暂时打消了念头。本以为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回家不久,妹妹身上诅咒爆发了,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瑞珂莎恍然,她小时候听过神明的故事,奉上足够的祭品,神明可能会和你做交易,只是交易的代价会非常高,在她的见闻里,只有一位痴迷剑术的前辈,用自己的十年寿命换来了顿悟,成就颇高。
神明这种高高在上的存在,为什么需要人类的帮助?
瑞珂莎很是不解,神明应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其实我也不明白,或许这就是神明吧,我们不过是他们一时的消遣。
晏淮清苦笑着捏了捏手掌,虚化的速度加快,现在已经有一半身体失去了颜色。
别急,我本来就没剩多少时间了,最后再和你说几句话吧,毕竟你还是活着的人,等会你也要脱离梦境了。
瑞珂莎按捺不住心情,低着脑袋走到晏淮清面前,就算没有真实的触觉,她依旧想让自己的情绪能够传递过去。
晏淮清难得正经了一回,轻轻地环抱住瑞珂莎的背脊,少女小声的抽泣,像对待晏澄一样耐心。
非常抱歉,喜欢我这样的人。但是我很感谢你的喜欢,你应该能遇见更好更适合你的人。
不知道……或许中途就死了也说不定。
啊?为什么会死?
我们是来复仇的。
你们不是意外被卷入的?
晏淮清的从容瞬间告破,连虚幻的身子都凝实了几分,他知道晏澄的脾气,却没想过这么果决。
晏澄她,大概是抱着必死的决意来复仇的。
妹妹她……还挺重视家人的啊。不对!你们两个不可能能对抗这个国家的军力啊。对了!我们给你留的那颗药呢?那颗是抹除过去所有记忆的药,只能保留触碰过这颗药的人的记忆,你快找出来喂她吃下去!
不提这茬瑞珂莎都快忘了,在她们修炼的那一年,早就试过了。
啊……那颗药啊……妈妈之前试过一次,混在饭里给晏澄吃,但是没有一点效果。
还真是绝世天才啊,算了……反正你们要记住,这个国家,除了科利乌斯王以外的王族,没有人的话是可以信任的……
话音未落,瑞珂莎就从梦境中醒来,浑身剧烈的疼痛刺激大脑,肩膀到手,没一块肌肉是舒坦的,翻身的惨叫声引来了在房间外面抵头而眠的晏澄。
“你好好躺着别动,一用力的话,身上的伤口又会裂开。”
晏澄手腕翻覆,取出一盒看似昂贵的药,用热水化开,一点一点喂给瑞珂莎。
瑞珂莎只是将头抬高一指距离,那种钻心的疼痛扭曲起她的面容。
“你还好吗?”
“没有你那么严重,我只是……暂时控制不好魔力了。”
晏澄双眼一合,魔力脉络依旧紊乱,面露不悦。
这就是天才吗?
瑞珂莎心底一颤,身体的严重程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夸张,但晏澄表现出来的状态,比她要好太多。
“疗愈师来给你做了检查,你起码要静养两年,期间你不能挥剑,甚至魔力也得最低限度使用。”
瑞珂莎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似乎是被一种力量吊住了,这股力量和喝下的药液是同源的,若是肆意妄为,那自己就会暴毙。
“那接下来……”
“我和葵姨通信过了,会让你的族人接你回去,接下来,我一个人就行了。”
瑞珂莎心有不甘,无力感压迫在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它,送你了。”
玄铁长剑被擦拭的铮亮,静静地躺在木雕椅子上,失去了它的主人后,本身缠绕的灵气也几近枯竭。
“你不留着吗?”
“我留着也没用啊,我可不喜欢持剑。”
我就算拿了,又能看着这把剑多久呢?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疲乏感将二人紧紧锁住,瑞珂莎的困倦愈发强烈。
“你先睡一会儿吧,眼睛都睁不开了——哦对了,吃点东西再睡。”
晏澄出去端了碗糊状物,无论是卖相还是气味,都给人的灵魂以极大的冲击。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别怕,我加了很多补元气的东西,就是看起来不太行。”
“我能问一句这是什么吗?”
“粥?羹?不知道,我照着食谱做的,张嘴。”
瑞珂莎惊惧地瞥向勺子中的黄褐色粘稠浆状物,递到嘴边的时候还有腐烂的气息,臭水沟都要在其面前甘拜下风。
“真的能……呜……”
瑞珂莎的嘴被撬开,尽管浑身都在抗拒,但依旧咽下了浆状物。
“怎么觉得,和想象中不一样,也不算难吃。”
“我提前吃过,能吃,就是口感不行。”
“为什么感觉有渣渣。”
“哦,那个是药材,谱子上说那东西能吃,是精华,我就留着了。”
瑞珂莎吃了一整碗,沾枕即睡。
晏澄清洗完餐具,放松地躺在廉价的沙发上,她交了十天的租金,如今已过去了三天。山谷小镇中的消息闭塞,还不知晓十几千米外的八桥之城的事,比起大城市,这种小地方更加适合休养生息,自己也需要静一静,强行展开了领域技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都在崩溃的边缘。
这三天至少有二十几次的魔力暴走,每暴走一次,魔力的控制状况就好上一分,代价是疲劳度也水涨船高。
“出去转转吧。”
晏澄在瑞珂莎的房间门上划出魔法阵,笼罩整个房间,空间符石的点提前设立在门前,一旦出了什么事能感知到立刻回来。
依托葬神山而建的山村,气候常年温润,就像是神明赐予人们最后的恩泽,漫山遍野的缤纷色彩下,魔素形成的湖泊滋润着植被的生长。普通的灌木丛长势也比外界的灌木丛要更加喜人,村民喜欢和路过的冒险者讨教外界的故事,晏澄刚来的时候,也被村民们的好奇心缠上了,但看见了她怀抱着伤员,急忙唤来了村内最好的愈疗师,只求能够帮上一些忙。
“葬神山,这个名字,应该有些故事吧。”
晏澄望向远方高耸入云的葬神山,决定去找村长聊聊。
村子里的村长是位和蔼的老妇,脸上少有岁月的痕迹,若不是说话,根本听不出她有那样的年龄。
“小姑娘,你那位同行的伙伴,现在怎么样了?”
村长放下手中的浇花壶,关切地询问起瑞珂莎的状况。
“感谢您的及时帮助,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没做什么事,只是叫愈疗师来帮忙了,不管怎么说,能活着就好。”
村长沏了壶茶,淡淡的茗香和这触手可及的景色一样干净。
“谢谢。”
晏澄抿了口村长特意倒给她的茶水,芳香分子温柔地安抚口腔中的每一个细胞,唇齿留香。
“年轻人就是好啊,身体恢复能力可真是令老人家羡慕。”
“可是您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
“呵呵呵,不用这么恭维我的。”
“可我确实第一眼觉得您不过四十几岁。”
晏澄诚挚的眼神令村长脸上的笑意增了几分。
“小姑娘,要是不介意的话,可把烦心事和我聊聊。”
“表情很明显吗?”
“是啊,忧郁的快哭出来了。”
村长点了点晏澄紧锁的眉头,指尖的温度何其温暖,那是长者特有的气质。
“抱歉……”
“嗨——没事,年轻人谁都有一两个不能说的秘密,我年轻时也有,但是吧,你得学会释放压力,不然脸上啊,就会生我这样的皱纹咯。多不好看啊~”
村长指着脸上的几道皱纹,乐呵呵的笑了。
“要不,陪我出门走走?这葬神山啊,可美了。”
“好,我扶您。”
“欸——别,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况且这山路啊,我熟的很——”
晏澄不好固执己见,出门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时刻注意村长的脚步。
村子依山而建,有一部分则是扎在山上,和这绚烂的花海一同见证朝朝暮暮,村民们看见村长,都亲切地打招呼,村长时不时也寒暄几句。山脚下立了块石碑,被风沙打磨了棱角,上面刻着的字已然有些浅了,但定时会有人来描深。
尊敬的百花女神,愿您在此安然长眠。
“这是?”
“我们这座村子啊,据说是为了祭祀于此逝去的百花女神而建立的。”
村长望向花海,微风拨弄起花朵的脑袋,携各种香气游荡在村子里,晏澄也闻到了这驳杂的气息,但沁人心脾。
“女神和我们的先祖们交好,让我们先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得以生存,不用被当成异类对待。遇到的人也是不对异界人抱有敌意的原住民,久而久之,女神便成了我们先祖那一批异界人的敬仰对象。不知道过了多久,女神也被岁月的侵蚀带去了性命,在她逝去的那天,她送给了我们这片盛景,代替她陪伴着我们。”
村长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她的感激之情,连眼神都带了些敬佩。
“异界人……吗?”
“小姑娘不喜欢异界人吗?”
“嗯……我的先祖也是异界人,我说不上来感受。”
“哦?那还真是巧啊。”
村长对晏澄的兴趣又添了几分。
上山的路用石板铺设,年代久远,导致走几步便会出现几块缺口,村长一直看着前方,脚步未曾放慢,倒是晏澄的眼睛一刻不敢离开脚下。
“路不太平,不好走吧。”
“是的。”
“这路也没人愿意来修,毕竟又长又狭窄,吃力不讨好,只能这么走走了。”
村长摇摇头,以前也向冒险者公会发布过委托,也有人来看过,这数千米的上山石板路,想要修缮非常难,除非全部拆了重新搭建,但那样的价格,村子是支付不起的。
晏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路别说重建了,光是拆这石板不损坏地面,都非常困难,和地面有关的魔法,她是完全没接触过,这个国家对于这方面的魔法内容,可完全不让王族以外的人知晓。
“山水如画,应该就是这样吧……话说村民们不会想往外面跑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随心而动,他们想出去就出去,要是能过的更好,不是比在这小村子里要好些。小姑娘,你呢?为什么要出来当个冒险者?”
晏澄曾经想过的词脱口而出。
“想游历山水,顺便让自己变强,让家人……安心。”
“哈哈哈,还真是朴素的愿望,不过在我看来,小姑娘你已经很懂事了。”
“是吗……谬赞了。”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路上,阳光透过树叶,零星地洒落,鸟雀啼鸣,偶有草食的猫状兽好奇地望向陌生的来客,耳朵扑棱。有些小兽晏澄也没见过,双方互相眼神沟通,但无法成功。树林里的木屋房门紧闭,每一家人似乎都外出劳作,不见踪迹,辽阔的空地上只有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嬉戏。
“你们别跑太快了——小心点啊——”
“好的!”
孩子们用他们那稚嫩的嗓子高声回应村长,又一头扎进游戏。晏澄瞟了一眼,便不再去看了,她小时候没有什么伙伴,能陪自己玩的无非是那些仆人和瑞珂莎,哥哥们忙于锻炼,这种一群同龄人的嬉闹,在她的记忆中并不存在。
“到了。”
村长驻足原地,向前方的古殿虔诚地一拜,规模不大,可能也就四五个村中木屋大小。台阶上干干净净,没有青苔和杂草,大门是敞开的,一眼能望到种满了花的水坛,偶有一两人在其中走动,整个古殿格外静谧。
“这是?”
“百花女神就是在这块地方逝去。”
村长领着晏澄,踏进了这座古殿,扑面而来的就是和外界完全不同的单一花香,甜美而浓郁,复行数十步,一尊女性塑像正摆放在中心,像是被细心照料,没有一丝尘埃,只是看塑像,就能知晓这位百花女神的容貌体态,远超世间佳丽。
“这尊塑像是先祖们为了感谢她的帮助而立于此地,最后发展成了这样的殿堂,以供祭拜。据说心够虔诚,或是有缘分,便会邀你进入特殊的空间,给予你恩赐。”
“您见过吗?”
“硬要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倒是经常在梦里和女神聊天来着,哈哈哈,虽说僭越,但是女神她也非常有趣,平易近人。”
“那冒险者应该都会想来这里,算是变强的手段了。”
“那样的话,女神应该就能和更多人聊天了吧。”
“您不会觉得这种利用的手段不合适吗?”
村长想了想,温和地回答。
“可是世界上谁利用谁这事不是很正常吗?况且,女神一个人孤独的待在这片土地,太过可怜了。要是我还能和女神说说话,那该多好啊。”
村长看向塑像的眼神中,更多的是面对老友时的不舍。
“这样……吗?”
“嗨~实际上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但每任村长都口口相传,世上也没有流传过这么一件事。去吧,我想要是运气好的话,你的烦恼能够得到解答。我先去山腰看看孩子们有没有乱跑。”
村长迈开步子,慢悠悠地离开了古殿。古殿中此刻只剩了晏澄一人,山顶的风要稍冷些,花香在殿中回荡,愈发浓郁。
晏澄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然换了一片空间,这是没有古殿的山顶,有的只是被花丛点缀的小庭院,石桌上摆放着没见过的高级点心,和两杯还腾着热气的茶水,石椅上坐了位绝代风华的薄衫美人,正直勾勾地望向自己。
“终于有人来了,嗯?”
薄衫美人步履轻盈地走到晏澄身边,疑惑地围着她转悠,时不时咬咬手指甲,露出了放弃的无奈神情。
“大概是搞错了吧。”
“是百花女神吗?”
晏澄试探性地发问,对方倒也心情很好,不停点头。
“是啊,好久没人来这里了。话说你真的是人类吗?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气味啊。”
女神完全没有一点架子,直接抱住晏澄的身子,确认性地又嗅了嗅气息。
“我是人类。”
晏澄此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村长会说女神平易近人,这更像是社交恐怖分子。
“喝茶么?吃东西吗?和我说说话吧!”
晏澄的心底燃起一股奇怪的感受,明明被做了些冒犯的举动,但她完全没有一丝怒意,反倒觉得有种莫名的正常感。
“哦?就是这里吧?嗯,这山会不会太高了?”
身着黑色丝裙的貌美女子盯着石碑,指尖微动,却没有应该有的反应。
“禁魔了?不愧是女神啊,那就走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