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2
繁体版

志愿者拍照

    “陈仰,你们回学校了吗。”好好地周末原本想睡个懒觉,老张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我在的,老张,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那可不,嘿嘿嘿。实话实说,我是诈你们的,前两天我就看到你和阿辉往学校门口走去了,还穿着正装。”

    “老张,你眼神可以啊。”

    “那是,怎么,你们两个小软骨怎么也穿上正装了,是去搞什么实习吗,不会是非正规的吧。”我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隔着电话都能够听到他那股嬉笑怒骂的劲。

    他大约三十岁的年龄,喜欢同学们叫他老张。上课的时候喜欢摆龙门阵,这是仅有的听课率最高的时候,虽然他教学效果不咋地,但是他这人擅长在领导面前溜须拍马,很会来事,所以学校领导们跟他关系都不错。

    作为我们的科任老师,应该说他是我们这个专业的主要老师之一,三年的专业课都是他教的,因为学校老师变动幅度有点大,有时候教教这个,有时候接手教教那个,最多的时候同时教四个课程,五天上课时间都可以看到他。民办技校老师流动性大,是这个样子,如果有天老刘忽然消失在台上,走过来一个老翁或者一个妇女说以后这门课由他来接手,我们不会觉得奇怪。幸运的是我们这边仅仅是科任老师的变动大,隔壁有个专业的辅导员一学期换了五个,他说他们宿舍隔个一两周就会有一个不同的人过去巡宿舍。

    老张虽然没离职,但大二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件离谱的事情,那时候他突然不想教书,转而做我们的辅导员,结果在他当辅导员的两个月时间里面我们班出了三起校外打架斗殴事件,逃课率飙升,结果他又被换回了科任老师的身份。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从老师跑去当辅导员,他笑笑说是官瘾犯了,我说辅导员整天围着学生团团转,算什么官,他说辅导员升书记,升上去就是官了。老师可能一辈子就在讲台上,讲一辈子,扯着嗓子,吸着粉笔灰,他说你知道有多少老师肺部和喉咙是有问题的吗。我只好沉默,老师的这些职业病,从小学开始就有老师在课堂上向我们诉苦了,一开始我们很感动,也很同情,慢慢的我们不想再去听,总感觉要背上他人的重负只会让我们觉得学习更沉重。

    他曾经在课堂上说道,“如果你们犯了啥错,第一记得找辅导员,要是找辅导员没用,可以来找我试试,说不定有用。”那得意的样子,就像是全校学生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上似的,跟现在在电话那头嘲讽我的感觉如出一辙,尽管他这个电话打来大概率是要我帮忙。

    “老师,你要是没啥事我就接着睡觉了。”

    “诶,别,阿辉也在吧,一起叫过来,老师要你们帮个忙,待会请你们喝奶茶。”他瞬间又换上了一种献媚似的语气。我又翻了一下白眼,老张还是那个老张。

    拖着睡眼惺忪的阿辉,我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综合楼四楼,一看到他就发现他正在倚着墙壁写着什么东西。

    “老张,啥事。”

    “诶,来啦来啦。”他话还没说完就走近里面一个办公室,这是学校办公室,平时有老师在这里办公,之前也曾经被老张叫来这里复印过。

    一想到这里我就来气,记得那时候被老张叫过来打印下节课的教案,我什么也不懂。进来便问,“老师,我可以来这里打印吗。”

    办公室尽管坐着三个老师,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都在电脑前埋头工作。我在那里站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到其中一个女老师面前,“你好,老师,请问我可以在这里打印吗。”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谁叫你来这里打印的。”

    “我们老师。”我当然不可能说是老张,直接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

    她想了一阵,扬了扬下巴,“去前面本子登记一下,在前面那台电脑可以打印。”

    “谢谢老师。”

    我走到前面那个登记本,把年级、班级、姓名、学号、打印内容、打印张数、联系电话、辅导员名字、是否自带纸张全部填写了一遍,然后开始打印,但是打印了好几次,打印机仍然是一动不动。于是我走到那女老师的身边,问她,“老师,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印成功。”她皱着眉头,似乎正在搞一个复杂的表格,我则是在一旁等着。几秒钟以后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老师,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印成功。”

    “打不出来吗。”

    “打不出来。”

    “你等下,我这个表格搞完,急着交,待会看下。”

    “好,谢谢老师。”

    于是我便站在那里等了十分钟左右,那个女老师终于站起来,走到那台电脑面前,我仔细看着她操作的每个步骤,和我的一样,但她也打不出来。“奇怪了。”她自言自语道。

    这时候坐她隔壁工位的一个男老师拿着水杯去接水,女老师抬起头来,“浩哥,这电脑怎么打不了啊。”

    饮水机的水咕噜咕噜流进了他的杯子里,他伸了个懒腰。“哦,这电脑昨天坏了,连不上打印机,打印的文件老是被挂起,今天上午已经找了信息中心报修了。”说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就在女老师的旁边,离这女老师的座位还不到两米。

    “那没办法了。”女老师站起来,继续回到自己的座位。

    走之前,我回头看了那个男老师一眼。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办公室打印,所有要打印的我都去学校小卖部,虽然要花钱,但是老板人不错,会指导你怎么把东西打印出来。

    老张进去没多久里面的几个老师就出来了,我看了一下,没有之前那个男老师,可能已经跳槽了,女老师倒是在,只不过她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

    老张把我们叫进去,塞给我们一人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件某某志愿者的衣服套子。

    “你们穿上,然后待会坐在电脑前,手放在键盘上,然后配和着拍几张照片。”

    “老师,就是演戏呗。”

    “比演戏还简单,不用动作,没有台词。”他看了一下表,说道。

    我们摆好了动作,我坐在电脑面前,他则是站在我旁边,手指着电脑,电脑上显示着屏保。咔咔咔,另外一个同学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又来到阿辉旁边,换了一个姿势做辅导状,咔咔咔,又拍下几张照片。然后那个拍照的同学也穿上衣服,换我们给他和老师拍了几张合影。

    我问老张这些有什么用,他说要报送一些材料。“好,现在先出来人家办公室。”

    我们一出去那几个老师便走进去,老张抱拳,“谢谢啊,谢谢。”

    “没事,都是为学校办事。”女老师笑了笑,走进去。

    然后老张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某某志愿者办公室,蓝底白字,覆盖地贴在了学校办公室的上面。“来来来,你们穿好志愿者背心,站在一起拍个照。”

    咔咔咔,“好,好。”这时候学生处处长刚好走过,“诶,老李,帮我们拍个照,要上交一点材料。”老师站在我们中间,处长微微下蹲,估计是想把我们的腿拍得长一点,拍完一张后似乎不满意,又调整了一下再拍一张,然后比起一个OK的手势。

    “谢谢谢谢谢谢……”老张再次抱拳,处长点点头,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我们问老张,这是不是就结束了,老张说还要下去综合楼拍个照,我们唉声叹气,搭电梯往综合楼一楼走去。电梯载重是一点五吨,写明限载11个人,但之前每次乘坐都感觉塞得满满当当,不止是11个人。电梯内三面都是玻璃,或许是给人整理仪容仪表用的,然而每次我看到这些镜子,就会觉得尴尬,差不多总有另一个人也在看着镜子,造成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双方四目相对。此时我倚在玻璃边,侧脸看去,对着如此之近的镜面我能看到自己五官和皮肤上的一切缺陷,我叹口气,有些无所顾忌地盯着自己皮肤上的那些毛孔、褶皱和分泌出来的油脂,它们是那么丑陋,但却是真实的,只要凑得足够近就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会不丑陋和令人尴尬,这时候我又瞥到了镜子里身上套着的红色志愿者马甲,笑了笑,或许它们不一样。于是侧过脸,看着不停跳动的数字。

    从电梯出来后我们走到了综合楼一楼的大厅,下面是几十层的台阶,从这里可以差不多俯视从综合楼到学校前门的样貌。老张叫我们全部站成一排,分给我们一面很大的红色旗子,上面用烫金色的漆写上了一些字,我看不全,因为我只是拿了那旗子的一角,稍微可以看到什么志愿者活动几个字。老张叫我们就那么牵着,可以比一些手势之类的,表情活泼点或者是愉悦点,然后他往台阶下面走去,走了十几个,摆了个造型,似乎感觉不太满意,于是干脆走到了那台阶的最下面。之后他便大声地叫喊着,让我们保持这个姿势。

    我往下一看,下面是老张小得像一个硬币的脸,五官已经看不清,然而此时从他挥舞的四肢来看,他似乎很满意。再往前看去,在综合楼和大门的中间屹立着一块巨幅的海报——教育的四个面向,从我刚入学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会儿还很新,感觉画面上的人物看着像是3D立体的一般,然而几年的风吹日晒已经让它的颜色尽数褪去,字迹看不太清,像是灰白的一般,表面染上了无数的尘埃,边角也翘了起来,然而学校似乎没有要替换掉的意思,或者是设计部门和宣传部门一直在琢磨新的门面,但是大家都知道,行政部门是比较拖沓的,这一下又不知到要到多久。总之就先这样吧,总不能撤下来露出一块白灿灿的金属板,有什么挂着总比没有好。在往前看去,就是一条长长的绿化带和门口,跨过那白色高高的石门,一直延伸一直缩小,最后缩成什么都看不见的一个点。我拉着这片旗子,幻想着我拉着一面可以飞翔的东西,借助它我一瞬间将从几十级高高的台阶上滑翔下去,一直路过那些绿化带,一直飞到那个看不见的点那里去。

    “喂喂,结束了,还扯着呢。”

    “喂喂。”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早就聚集了一群人,我被红色志愿者包围了,只好尴尬地笑笑,松开了那张旗子,老张倒是不见怪,他反正完成了任务,笑呵呵地拿个袋子把全部东西都收了起来。走之前还叮嘱我和阿辉留下来等他下来。

    “这么说,你们是给捡了个狗屎运,跑到珠江新城去实习?还是银行。”尽管我们说了很多次,但老张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点点头,他的嗓门实在是有点大,而且刚刚被赶跑的坐在这里的几个女学生还站在柜台边朝我们看过来。居然当着人家的面说老师带学生来讨论课题让学生让座,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哪有课题讨论老师给带到奶茶店来的……

    一开始跟他说明了以后老张还以为我们在扯谎,甚至怀疑我们是去做牛郎,我实在是佩服他的想象力,就我们这身材,想做便能做吗。

    “好啊,去那里实习好。”他忽然在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以后点头说道。

    “哪里好了,现在才知道是跑外勤,还是给当燃料,到时候肯定不会招的。”

    “你们别想那么多。”他突然皱着眉头把脸凑了过来,我都怀疑要跟他亲上了,不禁后退了一下。“现在有这个机会你们就好好干,最后至少有个证明。”

    “那有啥用。”

    “嘿,有比没有好啊,你们这个学历,还想怎样。”

    我和阿辉继续笑了起来。

    “你们的确得听我一句话,”他看着我们,语重心长说道,“你们这个学历出去真派不上用场,话难听,屎难吃,钱难挣,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蓝领就业的需求还没有完全起来,我听到不止一个学生家长说我们孩子上了大学大学,将来哎呀哎呀……这哪里是什么大学呀,就是一个就业蓄水池……唉。”

    他轻轻摇晃着脑袋,眼神认真地看着我们,每到这个时候,我心底便对他升起一些佩服,在那么一些时刻,这个大人对我们诚实过。

    “这是你们的奶茶。”服务员端着三杯奶茶上来,老张仿佛是被什么吓到一般,身子一缩。

    “诶,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他抬头问道。

    “有蛋糕。”

    “有没有烧烤这些。”

    “没有。”

    “那算了。”

    他重新看向我们,“所以你们要刻苦努力,如果以后要是能留在那里工作,老师给你们竖一个大拇指。”

    “还得请吃饭。”

    “那没问题。”他手一挥,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