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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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苏三朋

    “你为啥不做题。”前排的小麦问同桌的男生道,尽管在安静的课堂里面她尽量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清楚听到了,还能明显感受到女生话语里面的不耐烦。

    他没有马上回答,笑笑看着我,又转头道,“你是老师吗?”

    他一句话便把小麦噎住了。

    “我不是老师,我才懒得搭理你,只是你别把圆规挥得像是双节棍一样,我低着头都能看到。”

    “怎么,我的双节棍呼呼的风声吵到你了吗。”

    小麦白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继续做题。

    他看小麦不理他,反倒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不再摆弄手里的圆规。

    “你瞧瞧你做的是什么。”他戏谑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前面不是有试卷吗,难道你是瞎子吗。”她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瞎子,第一题都做了。”

    “要是你有脑子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前两次课三角函数的专堂测试。”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这回惹得周围的同学看向他,小麦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瞪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下,几乎要贴在试卷上。

    “什么是三角函数。”他突然又正经地说道。

    “你疯了。”

    “sinA是对边/斜边,cosA是邻边/斜边,tanA是对边/邻边,你只不过要背诵这三条公式下来就好了。”

    “你想说什么,跟老师说你会背了,不用做题了是吗。”

    “为什么不行呢,本来就是学习这个知识,但是现在却让我们用这个公式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地做题,你们怎么能忍住不吐的。”

    “收起你的歪理吧,这是为了让我们熟练掌握。”

    “是吗,为了到时候你背出这三个公式能比我快0.1秒是吗,还是说做了一千遍题你能创造出来新的公式?”

    “那你就坐着吧,别吵我。”小麦捂住朝着他那一边的耳朵。

    苏三朋笑笑,那眼神像是戏谑,像是无奈,继续挥舞着手里的圆规,嘴巴似乎在念叨着什么,然而小麦已经用一只手盖住了左耳,没听他讲话,他却早已料到一样转过头来看着后排,朝着一直看着这场好戏的我笑笑。

    我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也只好笑笑。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苏三朋,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阿志的葬礼上。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葬礼,严格来说,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参加别人的葬礼。小的时候参加过外婆的,然而那时却很茫然。只记得自己的脖子被别人的香烧了一下,疼的直哭。那件毛衣还被香戳出了一个洞。

    葬礼结束后跟着一群表哥走回村里的老家。高我两个头的表哥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搂得紧紧的,我只感觉有些好笑,他是怕我被什么抢去吗。他说回去的路上千万不要回头看,但我忍不住好奇,趁他们不注意还是往回看了一眼,除了刚才的小路,泥土路,窄窄的,只是往后延伸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破败的门口左右各摆了一个硕大的白色花圈,台阶和墙体漆黑,其实黑白色的搭配看起来还挺不错,两方并在一起有种静穆的美感,但我知道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出来。花圈倚在墙上,也是黑白相间,四周白色的花边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像是海浪一般,越到中间花瓣越小,一直到里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奠字,那奠字看久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会从中融化出来。边缘的纸花仿佛在动,不知道是风吹过还是那嘈杂的声音令它震动起来,或是它在悄悄地生长。总之我一直注视着那微微颤动着的纸花,然而那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寄宿地点。我跟随着父亲往前走,左边一个红凳子上坐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此时正咿咿呀呀地拉着一只二胡,像是一只饿了三天的小鸟在叫。然而我仍觉得庆幸,这会儿里面的大乐队停止了敲锣打鼓和吹唢呐,每次有人去世后丧乐队总要把他们家弄得特别吵,村里乐队人马就这一套,办喜事的时候也是他们,例如结婚、例如孩子满月,不知道是不是两边相交唱得多了,那声音说不出悲说不出喜,总之听起来是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有些复杂。你也可以说那是来人间一趟的真实反映,如今他们再用相同的情绪把那人送走,虽然听起来仍是五味杂陈,但是好歹是热热闹闹的,是熟悉的,就像来时一样。那种乐声从早到晚,从前只会让我烦躁,然而为阿志而起的乐声,我对它却多了一些包容,至少,可以让别人多记住他一些,毕竟他朋友并不太多。

    父亲走进去,他跟那些人聊着,当面有个妇女哭的很伤心,我知道那是阿志的妈妈,她经常来河边叫他回家吃饭,偶尔一两次也会开玩笑问我为什么不回去。

    我忘了自己跟她说了什么,好像是家里没什么意思。偶尔在家里待一会儿还有点意思,父亲会问吃不吃家里的一些糕点,虽然很难吃,一点都比不上外面卖的。但要是在家里待久了便不免会遭到呵斥,或者强迫做一些事情。

    他们全部都围着白色的袍子,额头还有系一根白色的带子,要是有小孩敢摘下来就会被打。大厅里面立着一个黑白画像,正中间摆着一副小棺材,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因此进门看到时猝不及防有些怕,等到父亲跟人讲话时我瞥了一眼,看到上面的盖子盖上了,我松了一口气,我原本还以为要去看最后一眼,以至于刚才阿志妈妈走过来跟父亲讲话之前我差点挣脱他的手跑掉。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苏三朋,在吃席的时候他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粥桶旁边,一开始他负责发碗,后面舀粥的大婶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便把那一叠碗放一边,让来的人自取,他亲自给人舀粥。

    他站在那里,只比粥桶高一个半头,来的人也不介意是谁在舀粥,排着队走过来,手里颠着那白瓷碗,要是舀少了他们会数落几句,舀多了他们则一言不发。但千万别让粥烫到他们的手指,不然便是一巴掌呼过来。

    我就在一边,吃着父亲端来的一碗,一边吃一边看,他则是忙着手头的事情,头也不抬。

    结束后他站在大堂的阴暗处,没有人注意到他,我走过去,他看到了我,对我笑了笑。

    “听说你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好,他从没跟我说过。”

    “他也没跟我说过,但我觉得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都说了最了,那就只有一个,你那么清楚,还问我。”

    “哼哼……”他把眼神看向别处,嘴角却微微翘起。

    我同样也看向别的地方,在那个小院,阿志经常跟我们几个一起玩耍,只是他后来生病了,连门都不愿意出。

    “陈仰,我难受,我好难受,陈仰。”

    “你先别想太多,就像你妈说的那样,先把粥吃掉吧,你现在都不用上学了,我要是你不知道多开心。”

    他摇摇头,嘴唇很白。盯着自己家的台阶。

    “你为什么难受。”我问了那个千百万遍的问题。

    “不知道,觉得做啥都没意思。”他也回答了千万遍我至今不能理解的问题。

    怎么会没有意思,待会九点就要重播好看的电视剧了,每部电视剧似乎都有这么一个设计,在最跌宕起伏的时候戛然而止,于是从上一个礼拜便开始期待,期待着下一集的播放。今晚还和人约好了一起去河边钓鱼。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事情,但阿志这个样子,我实在无法想象嘴唇惨白的他独自偷偷地在欣赏那电视剧,他妈妈老是叫他多喝点水。

    “你家门槛和台阶为什么那么黑。”来那么多次,我耐心也渐渐被磨蚀,逐渐不知道应该跟他聊些什么,看着他盯着那台阶,顺势问道。

    “以前烧煤,烧太久了。”他有气无力答道。

    “那现在呢,为啥不烧了。”

    我知道为啥不烧。早上他妈给他热这碗猪肝瘦肉粥就是用的燃气炉,而他家这台燃气炉还是从我家那边搬过去的,我爸那天和他爸一起搬过来的时候,两个马大哈的男人进门的时候没注意,还把他家的金属门给磕扁了一个角,那是上个月她妈花三千块装上去的金属门,他爸看着那个扁了的角咽口水,阿志和我则是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

    “我来给你家送燃气灶了。”随后这句话便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玩笑话。然而这一切都是在他生病以前。

    “他现在变得安静多了,以前跑来跑去,他现在就喜欢观察一些细致的东西,辛苦你了陈仰,中午你跟他一起吃饭吧。”她骑上电动车去纺织厂了。

    他妈妈现在手机里存有着我的号码,从开始到现在六七次电话打过来,每次都会跟我说辛苦你了,一脸歉然的样子,“我有些担心他一个人在这里。”

    “阿姨,不带他去医院吗。”

    “这不是生病,跟医院没什么关系,他思维正常的。等过两天,我找人来看看,可能是有什么脏东西……”

    他不再回答我的问题,包括燃气灶,包括那个门,只是继续盯着台阶和门,我也一起陪他看着,一起看他现在看的那些角角落落,但是我慢慢地便觉得没啥意思了,后面我发现,他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他是在看着那黑漆漆的台阶,但是什么都没在看。

    “要是有一种药,吃了能一直做梦就好了。”他难得主动开口了。

    “你为什么想做梦。”

    “昨天我做梦了,在梦里玩的很开心。”

    “那我们去玩吧,偷偷去上网,去河边。”

    “我不想去,好累。”他继续沉默,盯着台阶。

    “你知道他得的是抑郁症吗。”他突然不看着那个小院,回过头来看我说道。此时他正像个小大人一样插着腰,说来奇怪,其实我们两个身高差不多,但我觉得他却比我要远远成熟和强壮。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从外面来读书的人说的,我听大人们和他说话,还吵了起来。”

    “吵起来?好笑,怎么吵。”

    “一开始是大学生和那群大人吵,后面是大人之间互相吵,然后是一部分大人和大学生吵,吵得更凶了,还想打他。”

    “他有跟你说过他不想活了吗,他想自杀。”

    “没有,他只是觉得累了而已。”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没跟你说?”

    “你自己说你是的!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是被他妈一次次叫过来,后面我都烦了。”

    “你不情愿吗,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你要不过来一些?”

    “我不知道,你很烦你这人。”我直接转身想走。

    “等等,你别走。”

    我停了下来,如他所愿,其实我步子还没迈,只是转了个身,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自己也不是很想离开,或许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又或许在这葬礼上我也想找个人说话,不然我不知道做什么。

    “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舀了三天的粥了,没什么人搭理我。”

    “那个大婶呢。”

    “每次都说去上厕所,后面我看到了,在屋子后面偷偷吃东西,跟一群大婶在聊天,我懒得理她。”

    “你爸呢。”

    “三天前他带我来,阿志妈妈对着他哭了一顿,他吃了两碗粥,就走了。”

    “你干嘛还不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处逛逛,不知道该去哪里,再说毕竟阿志是我朋友。”

    我沉默。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得那种病吗。”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医生。”我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脑袋里想的是什么问题。似乎比起阿志的死,他更在乎的是在这里舀粥,或者是打听什么病症。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一走了之。

    “因为对周围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不会觉得快乐了。”

    “他跟你说的?”

    “他也跟你说过。”

    “是,但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我想明白了,所以我叫你先不要走,我想跟你说,他可能被逼着去做那些他不喜欢的事情,要是我们也这样,这样子我们迟早会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

    “真的吗。”

    “你说呢。”

    我觉得他很奇怪,然而也就在那次交谈以后,我们在班里似乎有了交集,慢慢地发现他似乎一向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然而自从那次以后,他似乎也对我产生了兴趣,我不知道这跟我们同样是阿志的朋友有没有关系,只是在跟阿志做朋友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未发现他有着另一个和我那么亲密的朋友。然而我也知道三朋并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不如说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撒谎,因为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对此一向是一种漠不关心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