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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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海盜楚婆

    初伏天,烈日徘徊。

    易無憂滿頭大汗地挑水前行,腳趾頭隔著草鞋,仍能被路面碎石燙到。空氣裡特有的鹹鹵味,混合了人畜糞便,在日中驕陽的加持下,揮之不去。

    她所在的是一條狹長街道,往東傾斜緩升,兩旁皆是矮房陋棚,其間有斷髮文身的人,在曬魚補網,雞鴨豬羊滿地覓食。看似某處平平無奇的漁鎮,方圓數里,規模頗大。她一邊擦汗,一邊仰頭望向前方,斜坡盡頭,約一里外,有一座吊橋,連著高大城門,門下聚攏數十位凶煞大漢,藍巾,魚衣,木屐-海盜打扮。

    守衛森嚴的城垣之後,數座高塔,拔地而起,拱衛一座爬滿蔓藤的石堡。石堡聳立天際,插著藍底白邊的大旗。迎風搖曳的旗面,織有觀音頭像。藍旗之側,海鷗盤桓,鳥鳴斷續。

    這裡便是屍神島-隱藏濃霧之中的東海一隅,紫孝人所謂的‘化外之地’。

    易無憂上島,已近三月。

    和鬼船一樣,島人不外乎三種身份:海盜,妓女,奴隸。

    值得一提,海盜也分等級。立下功勞,會得到海珠。看一個海盜身上的珍珠越多,便知道他的地位越高。得九顆珍珠之後,若再建功,就可能得到東海至寶-鮫革,用鯊魚皮製成的鎧甲。

    所以,島上身份最尊貴的人,便是穿著油黑鮫革,佩戴九顆象牙白珍珠的海盜。他們被稱為‘九珠鮫人’,為數不多,皆海上老手,除了棘手的大戰,幾乎不外出。他們的首領-鯨鯢,更是神出鬼沒。他們多在山上堡壘中養尊處優,極少在山下城鎮走動,更別提易無憂一直居住的海邊荒村。

    今日她會出現在鎮上,是故意走錯路。

    正當她尋思如何靠近山頂堡壘,耳邊傳來痛苦呻吟。尋聲望去,一位被上了腳鐐,禁錮在街邊柱子的老人餓昏倒地。

    見老者被晾在太陽下暴曬,她於心不忍,放下背上水桶,從懷中拿出一燒餅,剛要塞進老人嘴裡,身側突然飛來一燒火棒,將餅拍打落地!

    ‘你這是把命送給別人!’一把嚴厲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易無憂瞪向來人。來者乃一位白髮怐僂,雞皮歷齒的跛足老嫗。她雖年邁,五官卻依稀能看出少年時的杏臉桃腮,此時目露忿怒,手中的燒火棒,明顯不是用來燒火的。

    ‘這不是我的饃嗎?’易無憂挺胸道:‘我喜歡給誰,就給誰,和性命有何關係?’

    ‘你不餓,就別吃!老婦哼笑一聲,將饃饃撿起,放入自己的口中:‘讓你挑水回來,怎麼跑這裡來了?’說著,朝易無憂舉起燒火棒,冷冷道:‘回去!’

    易無憂按下反抗的衝動,將水桶挑起,轉身下山,往鎮外走去。老婦蹣跚徜徉在後。

    兩人走了幾步,只見一處空地上,放置了幾個木籠,每個木籠中都有一位奴隸。和方才那名老者一樣,他們也正被暴晒。其中一位十三四歲,骨瘦如柴的男童,身體發脹,嘴唇乾裂,突出的眼珠泛著青光,癱在角落裡。

    這時,跛足老婦拿起水瓢,從易無憂的水桶中舀出一瓢水,走到關押男童的籠前,將水淋在男童裂開的皮膚上。

    男童的身體一顫,沾水的嘴巴緩緩地一張一合,卻再也無力將水喝下。老婦突然垂眸,嘴裏不知念了什麼,抄起燒火棒,往前一捅,霍然插進男童心臟!

    ‘你幹什麼?!’易無憂奔過去,大呼道。

    可惜為時已晚,男童已一命嗚呼!

    跛足老婦從男童胸口取回血紅燒火棒:‘他被關進黑籠,注定不能活。救不回來了,灑些水讓他臨走前好受些......’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留下易無憂怔怔地看著籠中那具小小屍體。

    ‘那你剛才為什麼阻止我救那個老人?’易無憂追上老婦,斥責道。

    ‘那個老頭,是因為偷東西被罰,沒有被處死。他的主人,看到有人給他送飯,會認為他受罰不夠,很可能讓他在那裡多待一會兒!而你.....’老婦瞥了一眼易無憂,嗤笑道:‘一個奴隸,把自己的食物送給人,不就告訴這裡的人,可以搶你的東西?在這裡,如果讓人知道你是可以被欺負的,會死的很快!’

    易無憂思索著老婦的話,道:‘你的意思是,有些人,我可以救,有些人,我不可以救?’

    ‘不是!’老婦往易無憂的腳邊吐了口痰,惱道:‘你在這裡,有什麼力量救任何人?哪來的那麼多廢話,老娘不早告訴過你,想活命,就挑水!’

    易無憂心中對老婦的半分讚賞,頓時煙消雲散,看著她的背影,想起自己剛來的情景......

    一同從鬼船下來的瞎眼老者,將易無憂,陳英等十來個少年踏上屍神島。走過數里密林,夜幕降臨時,走進一處建在崖邊,可以眺望大海的小院落。

    當時,跛足老婦就站在院裡。瞎眼老者喊了聲‘楚婆’,便坐到一處角落裡。跛足老婦叱喝著,叫少年們挨著院牆一一站好,將衣物脫光,然後掄起水桶,不斷往少年身上潑水。她一個一個地檢查少年們的身體肌髮,一邊看,一邊罵,不時拿出小刀,將少年們的頭髮割得更短。‘這個年紀就是多蝨子!娘的,老威,你把人打成什麼樣了?臉腫牙掉,什麼鬼模樣?’

    被叫做‘老威’的瞎眼老人,嘟囔一句:‘他們就是來做鬼的,不是嗎.....’

    ‘整日就知道耍嘴皮子!天殺的老不死!’楚婆繼續罵著,瞥到最後一個少年站在一邊,衣物完整,眼神倔強地看著自己,頓時怔在原地,許久才暴怒道:‘老威,你他娘的真是個瞎子!’

    .......

    ‘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易無憂看著老婦的後背,道。

    楚婆回道:‘這島上沒有好人!’

    ‘你是壞人,為什麼要救我?’

    ‘我救你了?你被賣到這裡當奴隸,現在不是在幹奴隸該幹的活?’

    ‘你是負責檢查從外面來的奴隸的,卻沒有拆穿我是女子,又把我留在身邊,不讓我幹別的,就是每天為你挑水。我知道,山上那座石頭城,一定不簡單,你不讓我靠近,是不想我丟了性命!你這樣做,不是在救我?’

    聽到對方喋喋不休,楚婆不耐道:‘你真的很愛說廢話!我留下你,是因為你這般模樣,又什麼都不會做,到了山上,會被那些‘神仙’嫌棄,弄不好,還會連累我受罰,說什麼貨色都往山上送!’

    易無憂感到一股莫名的侮辱,駁道:‘我的模樣怎麼了?還有,我怎麼就一無是處?!’

    楚婆冷笑道:‘你懂什麼?你的本領,不就是跑的比別人快些!’

    兩人初識,楚婆將易無憂關在自己的院子。易無憂不明所以,只知道對方也是海盜,曾試圖逃脫。兩人交手。楚婆才知道小姑娘身手不凡,若非因為多日行船,飢渴難耐,體力流失,早已逃走。幸虧楚婆腿腳不便,可手中的燒火棒卻舞得十分刁鑽,最終仍是將少女制服。盤問她的來歷,才知道少女來屍神島的目的。

    ‘除了輕功,我的箭法在百里巷也是第一!’易無憂被激,不由道。

    ‘呵呵,在一條巷子裡第一,有什麼好說的?’楚婆話音剛落,臉色忽然一變。原來她們已走到鎮子邊緣,正要進入山林,迎面從海邊方向走來幾名海盜。楚婆拉著少女,一瘸一拐地站到道旁,並按下易無憂的頭,低聲道:‘你是奴隸,要在這些五珠鮫人前低頭!’待海盜們走後,才將手從易無憂的頭上拿開,不顧易無憂抗議的眼神,繼續恥笑:‘這裡是屍神島,我一個跛子也就罷了,島上的鮫人,哪一個,你能打過?’

    易無憂不忿,快嘴道:‘打不過,也不會讓他好過!對了,你到底何時帶我去見李大夫?’

    楚婆看著易無憂,嘆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算讓你救了人,你也逃不出去。你是知道的,這島的周圍,不是懸崖暗礁,就是滿是土龍的海灘,外面的船不能靠近,裡面的人也逃不出去!’

    口中雖在抱怨,可每次看到少女無知無畏的眼神,楚婆心中總是一軟,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她頓了頓,語氣一緩:‘還有,你急什麼,我不是才剛剛打聽到,他在島主那裡做事。你完成答應我的事,我自然會讓你見他!’

    ‘我每日去挑山泉,都幾個月了!’易無憂無故離開,一直沒能傳信回去,知親友定十分擔心,不由躁道:‘難道還不夠?’

    兩人此時已回到山崖側的院落。楚婆抬頭看了看天色:‘除了挑水,你還要幫我做一件事。’

    ‘快說!什麼事?’

    ‘今晚你就知道了!做成了,明天我就去找那位郎中,帶他來見你。’

    易無憂正把桶裡的山泉水倒入廚房的水缸,聞言大喜。

    黃昏來臨,兩人來到島上南面的海灘,一處懸崖之下。兩人手腳並用,爬到一塊突出的巨石上。海風呼嘯,晚霞漫天,一面是筆直光滑的山壁,一面是波濤洶湧的深淵。楚婆指向兩人頭頂:‘上面有一個鳥窩,你去把裡面的蛋,完整地拿下來。’

    易無憂抬頭。此處的懸崖陡峭,整片岩面皆長滿紅藻,五六丈高的石縫中,露出一個鳥巢。她不覺莞爾,不易宮的九萬里峰,都未曾難倒自己,這山崖,小菜一碟!

    覆蓋海藻的石頭雖然比想像中要滑,但她很快適應,不一會兒便躍到那鳥巢邊。一堆碎石雜毛下,是三隻鴨蛋大小的鳥蛋。她伸手一一揣入懷中,就在此時,空中傳來數聲嘹唳!腦後突起一股旋風,隨之眼前一黑,眉角一陣劇痛!

    易無憂不及睜眼,旋風又起,左邊臉頰也是火辣辣地一刺!

    原來,兩隻灰羽黃臉,利喙尖爪的鶻鴒,一大一小,在高空展翅,不時迴旋猛撲,正在兩邊夾擊易無憂!

    ‘別理它們,快取蛋!’楚婆在山腰,難掩興奮地喊道:‘記著,別把鳥蛋弄破了!’

    易無憂一手取蛋,一手攀附在崖邊,分身乏術,難以對付鶻鴒的利爪,只得縮頸低頭地爬下山崖。看著她離開,鶻鴒淒厲鳴叫,緊追不捨。

    好不容易落地,易無憂終於能騰出一手,正要伸掌回擊,卻聽楚婆惡狠狠道:‘不許傷它們!你趴下!’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漁網,嘩啦一下向易無憂的頭上撒去。

    易無憂迅速一蹲,堪堪避過。

    頭頂的悲鳴,徹耳不斷!易無憂抬頭,不由一愣。大的那隻鶻鴒被漁網所捕,小一點的那隻,雖逃脫,卻正被楚婆用彈子追著打,無奈越飛越遠,倏忽沒入雲中,不見踪影。

    楚婆踢了一腳易無憂:‘快,去把鳥蛋放回去!’

    ‘什麼?’易無憂以為自己聽錯。

    楚婆舉手敲她的額頭,卻被她避開,氣道:‘不想臉上多些疤痕,就別磨蹭,那隻公鳥,很快就會回來!’

    易無憂只得再次縱上懸崖。

    *

    回到院中,楚婆一臉滿足地將鶻鴒放進籠子:‘這是紅眼鶻。島上只有幾隻,是一種脾氣倔強,就算天上有大風暴都不肯落地的海鳥。它們每年都會來這裡下蛋,如果不是要救自己的後代,絕不會飛下來,讓我抓到,呵呵。’

    易無憂摸著被鳥爪抓傷而青腫的眼角,憤憤不平:‘你想要的,不是那些蛋,而是鳥!你早告訴我,我將它射下來,不就省事多了?我也不置於破相!’

    ‘嘖,它飛得又快又高,你以為一般的箭或者彈子能打到它?還有,我要活的,不是一隻死鳥。’楚婆瞧了一眼易無憂臉上的血痕,咂嘴道:‘你這樣子,比之前順眼多了!’

    ‘你!’若非一向尊老,易無憂定破口大罵,暗自生了好一會兒的氣,才開始吃楚婆端來的肉羹。‘別忘了,明天我要見李大夫!’

    ‘知道了!’

    易無憂突然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樣。她摸了著頭上雜亂的短髮,道:‘楚婆,能借我一頂帽子,或頭巾什麼的?’

    ‘帽子?頭巾?’

    ‘我這般模樣,確實不適合見熟人。’她訕訕一笑。

    楚婆聞言,眼珠一定,那張老臉竟少有地沒在擰眉瞪眼。

    見她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易無憂下意識地一慌:‘怎麼了?’

    楚婆臉上的柔和一閃而過,很快恢復慍容:‘帽子,頭巾,沒給奴隸的!嫌自己醜,就拿點陵苕,遮住臉吧!’

    ‘什麼陵苕?’易無憂沒好氣地道。

    聽到她不知陵苕為何物,楚婆微微一顫,指了指院子門口。

    易無憂順著一看,院門下晃著孤燈,弱弱地照亮旁側的矮牆。牆上爬著一株藤木,層層綠葉點綴著一簇簇漏斗形狀的花朵。金橘色的花瓣,害羞般垂下牆頭,在夜風中搖曳。

    ‘哦,原來是凌霄花。’易無憂隱約記得那座高高在上的石堡,牆上的蔓藤,似乎就是這種花。

    ‘趕快吃完睡去,不許浪費燈油!’楚婆尖酸刻薄地留下一句,走進房間,嘭的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