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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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希望又绝望

    1983年凤阳镇河对岸的平原坝的一个下午,蝉鸣声一直叫个不停,像是厌烦了这没完没了的热天气,想要奋力反抗一样!

    袁文贵坐在坝子里编背篼,准备赶场天拿去镇上卖,一抬头看见张洪生又来老,头转向堂屋喊到

    “老二跟张叔叔倒碗水来”

    “哎呀,莫去忙,我说两句逗走”

    屋头的人好像也没听到,没人回答他

    啷个样袁文贵?你考虑好没得?跟我们一起去不的?我好回人家话,你想清楚哟100块钱一个月,错过嘞个村可就没嘞店老哈!”

    说话的人年纪跟袁文贵一般大,是在供销社打酒的时候认识的三四十岁的样子,姓张叫张洪生,袁家坝对面的张家坝的人,穿着双坏得不能再坏的解放鞋,肩上担着条汗巾,边擦汗边望着袁文贵搓手说到

    正在编背篼的袁文贵,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一边认真完成手里的动作,一边叼着烟叶说

    “张哥啷个说呀我去是想去的,可我家啷个样你又不是不晓得就嘞么点钱,我去了袁秀上学啷个办?”

    张洪生一听袁文贵说这话,立马手拍膝盖,捶胸顿足的说到

    “老天爷哎!哎呀呀!袁文贵要不说你傻搓搓的呀,你这几毛几块钱顶得到个球呀,你们老三现在是一睁眼逗要吃,老二也要读书,老大嘛现在好歹小学毕业了啥,你这里出去挣一个月她们四俩母够用半年老,到时候跟老师说一声以你们老大的成绩晚点去学校缴学费,不是一样能读得到书。还有,别个汪大哥昨天逗来说了,要去的一个缴10块,到了那边包吃住,没用完的还要退给我们的,后天逗出发,你个人想清楚,我就先回去老,等哈回去暗老(晚了)屋头婆娘又要闹”

    张洪生说完用汗巾擦了把脸,转身就走老

    袁文贵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是停顿了一下思考着什么

    “哎……这里怎么编漏掉了”

    袁秀背着一背兜猪草正往家里慢吞吞走着,背篼下面有一个洞,被猪草堵住了,但还是掉了些出来,又没完全掉在地上,就这么在袁秀屁股后甩动着,像一个绿色的尾巴一样,她并没有发现,心里正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一块嫩绿绿长满水豇豆土里,火辣辣的阳光笼罩着大地,也笼罩着少年少女,就算是站着不动,身上汗水也像是才从河里打捞出来一样,混身湿得透透的,但男孩说话的声音像是三月里的花一样,吹一阵春风拂面,连这夏日的太阳都变成温柔的目光

    少年张磊抬起手双手,在袁秀头顶撑着,虽然没什么用,但他喜欢为她做事的感觉

    “袁秀,跟你说个事”

    袁秀晓得他要说啥子,没等他说,直接发问

    “真的不打算上学了?”

    “不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比你家还恼火得很些,我爸到处欠债,我妈什么也不懂,大哥二哥不问家里要都是阿弥陀佛了”

    “那你打算去哪里?跟你大哥二哥一起吗?还是……”

    袁秀停下割草的动作,站起来推开张磊遮挡阳光双手,抬头看着比她还高一个头的男孩继续问道

    “还是就在家里帮你妈?”

    张磊被推开双手也没恼,顺手扯出来一根水豇豆,手不停的掰着水豇豆,眼睛弯成月牙状,连忙赔笑说到

    “不是,都不是,跟我二爹去XZ,二爹说那边有很多机会,有很多重庆这边的人进去了都发了财的,所以我想去试试。

    “那你二爹去过吗?”

    “没有,他也是第一次,我跟着他,一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妈,我婆也都放心些!”

    噗呲……袁秀笑了

    “莫到时候你二爹来照顾你哟!

    张磊手里的动作一顿,嘴比心快

    “真好看!”

    “嗯……啷个?你刚刚说啥子呀?我没听的清楚”

    “没……我说“簪子”真好看!”

    想磊说着便扬了扬手里的水豇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个发簪的模样了!

    “你等下,别动!我给你带起来吧!”

    “切……”

    女孩嘴里不屑,但身体却很诚实

    “袁秀……”

    声音在头顶响起,袁秀没敢没抬头

    “5年,5年后我一定给你个未来,可……男孩戴“发簪”的手在抖”

    可以吗?

    本来就热,这下袁秀更是觉得自己头顶快着火了,点火的人没动,在等一个答案,袁秀还是没抬头,只捏紧了手里的割草刀

    “好……”

    咚……,袁秀东想西想时,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上,刚想骂对方怎么走路不长眼睛,结果抬头一看是她爸

    “爸,你干啥子?走路不看路”

    “我干啥子,你嘞个娃儿我来接你啥,背能个多,你自己走路不长眼睛的吗?嘞么大个人过来愣是没看到,想些啥子一天!

    “想……想晚上吃什么好吃的呀”

    袁秀脱了背篼绳让她爸在后面接了过来

    “老大,爸想……”

    袁秀晓得她爸想说啥子,嘞两天那个姓张的叔叔,几乎每天都要来他家一头

    “可靠吗?那个人?”

    袁秀走在他爸的后面,手在背篼下撑了撑,歪头问到

    “啥子?”

    她爸脑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没声的嘴角笑了下,是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100块可靠吗?他……他们可靠吗?”

    说着望向他爸,长是说给她爸听也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对吧……”

    袁文贵没有回答她

    夏天的风拂过脸颊,总算有了一丝凉意,对面的太阳此刻变成了夕阳慢慢的坠落山下

    “爸……你去嘛,家里……家里有我你放心,你看过不了几年我就会有你嘞么高了,不……我会长得比你还高……”

    袁文贵伸手摸了与他齐肩高的头,在袁秀头上轻轻拍了拍,比她老子胆子大,眼宽,心细,要是……要是有个好点的家庭……哎……自己总归是对不起嘞一家人,两个人的地,五个人吃上,出去也好,至少他嘞口粮食可以省给几娘母吃

    三个月后

    嫂子,我对不住你,我没能把袁哥带回来,当时我们真的在哪里等了他很多天,但是都没看到他人得,连个人影影都没得,我们的人也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得到,汪大哥安排好我们所有人后马上报了警,也没有找得到人,对不住嫂子!

    坝子里站满来人,夏大珍抱着还没一岁的袁海军,眼神空洞的不晓得在看那个方向

    今天老师课堂上讲的,我觉得有些……

    “袁秀,快,快回家,你家……你爸…………你家……”

    这边话还没说话,袁秀已经跑出有十来米了

    “张兵,你干啥子??出老啥子事,你不能好好讲话吗?一口气讲完不行吗?”

    “闭嘴,将霞,袁秀老汉出老事,走快点跟我一路去看哈,蕾娃走之前说老的,喊我们照看到她屋哈”

    “那还说个锤子啊,还不快跑……”

    袁秀跑得很快,平常20分钟的路程,七八分钟就到了,她看着坝子里以她妈为中心,站了一圈的人,有心疼的,有可怜的,也有高兴的!但那双眼睛就这样看着她,好似周围一切从未发生从未拥有!

    “妈,是我,是我,是我,袁秀,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们到屋里去……”

    屋子里,小孩哇哇的哭声,依旧没能让那双如稻田般枯黄的眼睛活过来……

    两个月后,入秋了,冬水田里一片荒凉,秋收后田里连掉落的谷草都没得一根

    半夜一阵焦急声传来

    “袁秀,袁秀,袁秀快起来,你老弟发烧老,啷个喊都喊不醒你快……”

    夏大珍鞋子都没穿,手上抱着袁海军着急的敲着袁秀的房门

    袁慧双手揉着眼睛迷糊的问到

    “啷个了?大姐”

    “没得事,你个人睡你的,我出去看哈”

    袁秀一边套衣服一边向门走去,她伸手摸了下袁海军额头,烫得有些离谱

    “妈,我抱海军先去找张医生,我跑得快点”

    袁秀从夏大珍手里接过袁海军,看了一眼她妈又说

    “你去穿鞋子,外面凉,多加件衣服,我先走老,你后面来”

    还好今晚月亮虽没有往天那样亮,但看路是没问题的,就算没有月亮走了十几年的路,摸黑也能找到方向吧!小跑了十多分钟,到了一家的门外,还没敲门狗就开始犬吠着,那声音在这黑夜里尤其的扰人清梦!

    “咚咚咚……蒋叔叔……麻烦你看哈我老弟,咚咚咚……”

    袁秀怕人没听到,她又加大了点力道

    “咚咚咚……蒋叔叔,麻烦您看哈我老弟,他发烧老,啷个喊都喊不醒,将……

    门……吱呀!开了,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布衣,脚上还有一双没来得及穿上只拖着的布鞋

    “快进来,外面凉!”

    袁秀抱着袁海军进了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前后都放着凳子,再后面就是一格一格的柜子,柜子里放满了药瓶子,大的小的还有各种颜色的和各种形状的纸盒。

    袁秀喊的蒋叔叔是她同学蒋霞的爸爸,是这个坝上唯一一个会看病的医生,平时蒋霞没少帮她的忙,蒋忠良看她家也难,每次都是拖得不行老,太会来拿药,蒋忠良基本都不会收她家的药费,每次的借口都是“袁秀和我屋蒋霞是耍得好的同学”,就能个凭着嘞层同学关系,袁文贵家在生疮害病上,没少占蒋家的便宜

    “来,我看哈”

    蒋忠良摸了摸袁海军额头,眼睛眯了一下,转身拿了个东西回来

    “把他衣服打开我听一哈,温度计给他夹起……”

    过了一会儿,袁秀看着将医生把听的那个东西放下,又过来把着脉,皱着眉看着袁秀

    “你妈呢?啷个没跟到一路来?嘞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来的?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你个女娃儿家也不怕?要得我屋蒋霞早逗着嘿的哇啦哇啦的,莫说走夜路,逗是屋头嘞个灯不太亮老,都要叫唤半天”

    袁秀有些着急没回答蒋忠良的话,直接开口问到

    “蒋叔叔,我弟弟没得啥子事啥?我妈在后面点,我看得到路跑得快些得嘛,就先到老。

    “嗯……温度计拿出来我看哈到”

    将忠良拿着温度计走到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坐下

    汪汪汪……外头的犬吠声又开始了

    “袁秀,袁秀,袁秀”

    夏大珍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到了

    袁秀抱着怀里睡熟的小人站起来往门走了几步,差点给撞上了

    袁秀,你弟弟啷个样?他有没有啥子事的?

    夏荷语摇晃着袁秀的双肩,用力的说着

    袁大嫂,我才是医生!

    蒋忠良看着袁秀被夏大珍摇晃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不忍说到

    夏荷语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蒋医生,对不住我跑得太急了,我家海军没得啥子事啥?

    “高烧39℃,怕是有些肺部感染,高烧我今晚可以开药给他退下来,明天你们带他到前面柏川大镇去一趟,他肺部有点感染得输水,得连着输几天的水,我嘞的没得那些东西得,我们嘞个小镇也没有,明早你们搭个柴油车去,对老输完水过后,不用在哪里拿药,我这里给你开了6天的药”

    说完,把桌子上的小包药都装在一个袋子里,递给了夏荷语

    “嘞一包,先在我这里吃了,退烧的,碗和调羹在桌子上,暖水瓶在桌子下面的,木起咋子呀,袁大嫂?”

    “拿起呀……”

    张医生直接把碗也递了过去

    “哦哦哦……”

    一切都弄完以后,夏荷语把碗放在桌子上没有回头说到

    “老大,你先抱老弟回去,我还有点事问张医生,路上慢点,我等哈哈逗来”

    “要得,那我先走老,蒋叔叔今晚打扰你老哟!”

    蒋忠良看到夏大珍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朝迈出门槛的袁秀喊到

    “等一哈,把嘞件衣服穿起”

    夏大珍才反应过来,回头把衣服搭在了袁海军身上

    袁秀看了眼怀里的人

    “哎呀,袁大嫂哎,他你不用管,他现在还发起烧的,袁秀抱起他,冷不到他,我是说给你屋大的穿起,能个大夜老,外头不冷麦?”

    蒋忠良说完便把衣服套在了袁秀的肩上

    谢谢您!蒋叔叔!

    袁秀跨出门槛抬头望了一眼天上

    耶,外面的月亮啷个比来的时候亮些了呀,呵呵!

    屋里

    “需要差不多十来块左右”

    张医生没等夏大珍问起,就已经回答

    “今天晚上的,逗算老,海军嘞个病不能拖哟,他能个小比不得大人,明天必须得去柏川那边,不然后果很严重”

    夏大珍心里清楚,这个拖下去会是啥子样子

    “要得,我回去想哈办法!”

    “老袁还是没得消息?”

    “哪来的消息嘛,都跟消失了一样,死活都不晓得”

    “没得消息逗是好消息,还好哦,有你屋大的个给你撑起”

    汪,汪汪,声音再一次的突兀响起来!

    屋里得人叹了口气把门关上了

    一个月后入冬了

    再大的太阳,也没有夏天的那样温度了!

    这天袁秀带着袁慧割完猪草回家,隔老远就看见坝子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站着,对着对面那人嘴里滔滔不绝的讲着什么。

    “刘老师?你啷个来老?”

    来的人正是教袁秀的初中班主任刘一文!学生给他取的外号,一文钱!

    袁秀走到街沿边放下背篼,又接了袁慧背篼放了下来

    “来看你啥,啷个?嘞是当真不打算读书老?当真不去学校老?当真放弃老?”

    “袁秀你招呼刘老师,海军睡着了,我抱他进去老。”

    夏大珍起身往屋里走了去

    “刘老师那天在信里都说得很清楚了呀?啷个还要特地跑趟来问,答案不是都一样”

    袁秀回答着刘一文,转个背对袁慧说,去给大姐把那个猪菜凳和刀拿过来,然后去灶屋烧火

    “嘞啷个一样啊!亲口听你说和你写信说的是一样的吗!逗算是一样我也要听到你亲口说出来!”

    “坐到说嘛!刘老师!”

    袁秀也坐了下来,准备宰猪草,拿着一把牛皮菜准备下刀

    “你听我给你说,袁秀,你的情况我已经跟学校反应过老,学校会想办法的呀!以你的成绩不会止步于初中的啊!你听刘老师一句劝,读书,是你唯一能走出去看未来的办法!等将来……”

    “老师!”

    袁秀放下手中的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捶了下来,打断刘一文不换气的话

    “学校想办法?想啥子办法?是帮我养家?还是帮我糊口?或者帮我照顾我二妹?带我两岁小弟?还是下地上山帮我妈干农活?要不然学校一次性给我几百帮我解决家里所有事?”

    袁秀说完站起来到屋里倒了碗水递给刘一文。

    刘一文接过碗的手在抖动

    学校能做什么?能做这些?学校能解决什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书,为人师表却又无能为力!他甚至不敢看袁秀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见底渴望知识的眼睛

    “刘老师,你是一个好老师,你从县城到我们这儿的小村庄上,光是你来的勇气就够我由衷佩服和膜拜!

    袁秀又坐回凳子上,眼睛看着刘一文

    “刘老师,你看,你看见草垛上的小鸟没?我与学校就像是与那小鸟一样,明明快要抓住了却总是差一点!算了,既然做不了抓鸟的人,那做那只鸟又能啷个样?总是……自由了!”

    哎……是总是要自由些吧!

    刘一文起身放下碗,心理五味杂陈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小路走去……

    袁秀看着堂屋里坐着一句话没说的夏大珍,顿了顿眼

    “妈,我晓得你也不想!”

    不想我回去!这几个字淹没在宰猪草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