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直等到中午,门栓特有的声音才熟悉响起,顺着声音,我走下深渊似的台阶,终于看到了慕儿姐。
“怎么样?”我先开口。
“没什么样,直接就没了,大概她也得回村里一趟。”深色的头发仿佛瞬间没了颜色。
“那,她怎么办呢?”
她没说话,径直把我拉到身边,“陪我会儿,我有些承受不了。”
这样的话语更让我确认,她隐瞒着一些东西。
“行。”
刚还擦着我的肩,瞬间倒在我身上。
她这一次真的哭了。
窗外天色依然阴沉,树叶没了被赞扬的盎然,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开我直奔水池,“哗哗”的流水声让时间活了过来。
“你有事吗?”她现在门口,下巴还有一颗水珠。
“没。”
“和你说点儿事。”
“什么?”
“很多,不可能一笔带过。”
“好。”
她靠近我慢慢坐下,“琳儿她和我们家有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
“很杂。琳儿她母亲和咱妈可以说是交换了一下。”
“什么意思?”
“他们交换过孩子,包括户口。往简单点讲,我和琳儿已经过世的哥哥交换了,当时两家的迷信方式刚好互补。我们家想先要一个女孩儿,再来个男孩儿,而他们家刚好相反。”
“然后呢?”我心里没有一点波动。
“交换后,琳儿出生时,她哥哥走了,你差不多正好出生。”
“这样的话,其实你和琳儿是姐妹?”我有点模糊。
“对。”
“那咱妈跟你说过?”
“对,差不多我们碰到几个月后。”
“那你和琳儿两个人之间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的时候,她和我手机上说的。”
“你们早就?”
“对”
一切很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我没有很大的内心反应。
“那你怎么办?”
“继续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长吁一口气。
“那琳儿呢?就这么照顾她?”
“那肯定。自从他们第一个死了后,两家就算是结了怨了,而琳儿过成这样,也算是命运多舛吧。”
我忽然想到上一级的交易,“那他们呢?”我指指天花板。
“多半会知道,但也多半不会插手。”
“这样啊。”我思索着来回踱步,“难道琳儿的伤是被……”
“什么?”
“没什么。”
我又开始想着一切,“那你让我追她,是不是想借着我照顾她。”
“对。我没有其他办法。”她闪烁着眼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摸着琳儿给我的皮圈,内心一阵酸楚,“那琳儿现在算是彻底的一个人了?”
“不。”她指向我,又反手指向自己,“我们不也算?”
“现在情况怎么样?”
“村长正在帮个处理,他们这些人最爱说闲话了,现在也只不过当个中间人。”
“琳儿家里到底怎么样?”我发现自己语气很重。
“只能说(那东西)太害人了,我不想多说,琳儿也不希望你知道太多。”
“嗯,以她的性子也会这样。”
她站起来移步到我面前,漆黑的瞳孔紧盯着我,“看你没有很大反应。”
“要有什么反应?除了不太能信,其他也没什么了。”我轻描淡写。
“好像琳儿越来越像你了。”
“不只是。”我把左右手都摆成六的样式,“我也越来越像她了。”随即又将两手的拇指和小指并拢。
“那你还追她吗?”
“我和她约定了高一过完分开,不能违约。”
“哦?是吗?”她好似自言自语。
“姐,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缠着她吗?”
“当然想过,一切不被怀疑的细节都是我的珍宝。但你……”她低下头,“我越来越猜不透你了。你好像做着反常的事,却又在极力改变在大众前的形象,就好像,所有东西都在被你把玩一样。”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高深。”
还没否定完,她直直对着我双眼,“别说谎了,自从那天我们互相拆穿,你再没有任何真实的情绪波动。”
望着黑色眼眸中扭曲的自己,我开始退却,“无论怎么说,你总归是我姐。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帮琳儿。”
“你帮了她那么多,就代表早就猜到了。”
“差不多。”
“你可真是恐怖。”
“不。”我拿出被汗水浸湿过的皮圈和她笔记上的珍重,“我对你们毫无保留。”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手里的赝品,“什么意思?”
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姐,我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从没有一个人像你和琳儿一样这样彻底救过我,我早就死在那样的封建家庭中了。”
她拿过我模仿的珍重,眼中满是尘埃,“她也帮过你?”
“嗯,她可是我女朋友。”
“你知道琳儿为什么当时那么决绝吗?”
“那时她甩我吗?你这时候提起,我没理由不知道了。”
她紧紧握着那份被阳光镀过的珍重,眼中仿佛有风吹过,“可惜琳儿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形容词的双重语气加持让我心头一痛,“她具体怎么样了,只要她,不要别人。”
“她现在倒是很豁达,之前的悲天悯人已经被她排除掉了。”
“有些侥幸吗?失去了不关心的家人,多了一个视己如命的姐姐。”
“你这么调侃倒也算另一种安慰了。”
“那我们家里呢?”
“大概不关己事,全当个谈资吧。”
“真露骨啊。”
没有更大的风,也没有更稳的树,只留下别人口中那个悲惨孩子。
傍晚五点,太阳悄悄冒出了头,屋内一时霞光满溢。
慕儿姐说要去完全的霞光中穿行一趟,我跟上了她,她也没有拒绝,一路的金色竟有些许温暖。
“你们来了?”琳儿打开门。
“嗯,怎么样了?”我注意到她的话语中没有把我和慕儿姐再分隔开,又或者说她没有为我的到来区别打招呼。
“等着医院和他们商谈吧,大概我最后去签个字,再去埋下他们就行了。”
“主要是你。”我重新强调了一下对象,“我现在就在意着你。”
“哦,我还行吧。”话语中的飘渺溢出眼前。
慕儿姐终于开口,“先进去里面吧,别在这里暧昧了。”
“行,依你。”琳儿好像又变了,转身间隙,她用皮圈绑住的发丝飞将开来,宛如一只沉入水中的玉兔。
走进屋,白净的墙壁被灯光反射得刺眼,摇晃的人影被逼仄的空间折叠得皱巴巴的。
“喝水吗?”说着,身子已经移到水壶边。
“不了,主要来照顾你的,现在倒你来伺候我们了。”
“这算得了什么?”她端起倒好的两杯水,又将左手那杯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去,忍住了“谢谢”的嫌隙词,也拒绝了内心的世故。
给慕儿姐递时,我察觉到她今天没戴手表,侧面能隐约看到遗留的伤口。
“他们来过了?”慕儿姐好像很警惕。
“嗯。”
“村里人?”我提出疑问。
“对,他们也只是来表达个安慰,其他什么都没。喜欢传闲话的,你们知道的。”
“什么时候下?”
“就这几天吧,他们全权处理安排,我现在名义上孑然一身。”
慕儿姐一直紧紧靠在琳儿身边,没有多说话。
“姐。”琳儿突然摸着慕儿姐的头,“等我这里的事办完,和你一起出去。”
“去哪?”
“随意啊,至少能和你多待会儿,我无所谓。”云淡风轻的口吻和她现在波澜不惊的内心完美重合。
“可以啊,等着你。”她们没有过激言语,也没有再多的落魄矫情和崩溃失落,有的只是越发平静的心。
“老凡,待会儿和你说会儿话呗。”
“什么意思,慕儿姐待会儿要走?”
“嗯”,慕儿姐站起身来,“一天没见到他们,多半得找我说成绩了。再说了,我也想让你们多呆会儿。”
“那你帮我和家里说下吧,我再打电话,又该不耐烦了。”
“行。”她由右往左套上薄褂子,“今天还是在她这儿吧,房东已经走了,没有其他人。”
“我送你。”还没迈开步,琳儿拉住我,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走了。”
“嗯……”
一阵不太喧杂的噪音过后,世界安静得出奇。
眼睛还没从漆黑的窗户上移开,灯光忽地消失了。
“停电了?”
“不,我关了灯。”
“不想我看到你的样子?”
“对。”
黑暗中,一只手迎面遮住我的眼,随即那种温润的感觉再次袭来,与之前不同——我不止闻到了香气。
“这次不反抗了?”她牵着我倒在床上。
“不反抗了,我也不过是个被抛弃的乐色而已。”
“不”,黑夜中的唯一亮光被她盖住,“你身上有我想要的味道。”
“随你了,反正我不可能一笔带过,我一定要追你到高一结束。”
“还是被猜出来了。”她转过身去,瘦弱的黑色身影将空间分割得只剩她一人。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你到现在还在安慰别人,是想离开吗?”
“不会的,只是有点累了。”她的身体不住颤抖。
“转过来吧,虽然没洗澡,但够你逞强用的了。”
她转到仰面,接着渐渐将头挪到我肩上,“这样就行了。”
我一把将她搂入怀里,死死抱住,“别嫌热,我不想和你分开。”
“这样好像变态。”她好像笑了。
“敢这样说我?”
“不敢,不敢了。”
“说实话,你现在把你自己托付给我吧。”
“托付给你?就刚才那个样子刻薄我?”
“怎么会?”我嗅着她的发香,“那只是因为嫉妒你。”
“好啦好啦。”她反过来摸着我,“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心里放开啦!”
“以后你绝对不能再养成这样温柔知理的坏习惯了,懂吗?”
“这样都算坏习惯了?”她坐起身来,再一次把我埋进她怀里。“好啦,我改。”
“这样才对。”我再一次搂住她的腰。
我们没有再提及这个世界,也没有再互诉苦衷。
那只皮圈,还被我揣在兜里;那纸珍重,被我夹回书里,发生的一切好像在破镜重圆。
深沉的夜容纳了一方天地,寂静的光被流放到角落各处。
这一夜,没有虫喧,没有霜月,我们在黑暗中互倚着睡着。
晨露未走,一阵嘈杂奔来。
琳儿不慌不忙穿上衣服,“去里面躲躲,一会儿就行。”
“好。”
我越过玻璃窗户钻进另一个废弃屋子,刚落地,外面的人推门而入。
“闺女,走了。”
“好嘞,马上。”透过墙角上的洞,我看到琳儿往瓷砖下放了一节钥匙转身往外走去。
随即一阵好似不似的锁匙碰撞声。
待两分钟后,我探出头,空无一人的院子静得出奇。
我走到瓷砖旁边慢慢掀开,下面是屋子的钥匙,朝里望去时,一张夹在玻璃缝隙中的折叠纸条吸引住我。
“钥匙拿到就直接走吧,我备份了。”话语很简单,但还是有另一种深意。
走到门后,我像往常一样用铁丝轻轻撬开外面的门锁,又谨慎地将铁丝放回印记。
外面天色大好,除了几处被垃圾包围的小角落。我信步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