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开了门，向楼下走去。人一老，腿脚就没那么利索了，以前两三分钟的路程今天整整走了十分钟。在出单元楼的那一刻，光芒晃着他的眼睛，因为还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阳光，他举起一只手遮挡着。风在柔柔地轻抚，身上暖烘烘得让他有些犯困，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这次下楼是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肉，儿子要回来了，得弄餐好的才是。

    缓了口气，他向小区外面走去，菜市场在哪里来着……哦！要坐公交车，这公交车可真是个好东西，一运就可以运一车的人，比那时候的卡车坐到还要舒服。

    路上有人向他打了个招呼：“哟呵！老秦！今儿个咋下来玩了？你家大闺女呢？”老秦眼前的白影晃来晃去，他盯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究竟是谁，所以沙哑着喉咙问道：“您是……？”“我？哈哈，我是老张啊！才一个礼拜没见就记不得我了？上次还是你家闺女牵着您来着，大姑娘就是孝顺！”那白影笑着竖了个大拇指，继续问道：“您这是？”老秦这回总算有些东西可以说了，笑容在脸上浮现。“这不是儿子回来了嘛，我去给他买几样好菜！平时在外边儿的也不好好吃饭。哎呀，不说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了就不好了！”老秦这时健步如飞，快速地向外面走去。“诶！”老张话还没说完，伸出手想留住他，没有拦住，最后挠着脑袋自言自语道，“也没听说过他有个儿子啊？”

    老秦出了小区，被外面的繁华震撼住了。老秦住的小区是老式小区，一般也就四五层高的样子，在老秦年轻的时候还是只有一层的土房，没想到现在外边的大厦随便一栋就二、三十层，可真是大圣耍金箍棒——捅了天了！他仰着头，嘴巴张的大大的，哈喇子都快流了下来。突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把他唤醒，原来他正站在斑马线中间，这呆发得也太不是时候。老秦把口水随意用袖子一擦，驼着背卖力地过了马路，刚刚催促他的司机路过时还摇下了车窗，大声冲他吼着什么，他没听清，就这样散在了风里。停停走走二十多分钟，终于看见了一座公交车站，他在站台里的椅子上坐了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歇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从前等车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个大小伙，椅子旁边也坐满了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大家有说有笑，眼里都泛着光，全然不似要去阎王殿里走一遭的人。老秦有点紧张，所以问坐在旁边的人：“你是哪个村的啊？”那人有高高的鼻梁，皮肤黝黑黝黑的，他记得一清二楚。“高鼻梁”很兴奋，手抖个不停，大声说道：“我是河下村哩！恁是哪里的人？”老秦说：“我高阳村的，幸会幸会！”两个人笑着握了一下手。有时候朋友在不知不觉中就交了起来，何况是两个将要离家千里却又热血澎湃的男儿呢？

    见车还没来，高鼻梁索性溜溜天：“听俺排长说，俺们这是要去保家卫国，你说这离家千百里的，跟保家卫国有啥关系呢？”

    “害，你不知道？”站在老秦前面的一个人摇摇头，“这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哪，总想着欺负那些弱小的国家，咱们这是给他们点教训！用毛主席的话叫、叫……”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老秦提醒了一下他。

    “对对对！就是这句！瞧瞧，咱毛主席讲得多好！”

    不多时车来了，他背着包上了车，上车的时候人多，有点挤，那个穿军绿色上衣的司机大喊着保持秩序，偶尔插着几句往后挤挤。老秦上来之后手足无措，看着他们往那个铁盒子里塞东西，叮当作响，他没有东西塞也不知道塞什么。司机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示意他坐到后面那位子上去。位子的靠背上有几个字，但他看了几遍还是看不懂，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识字，于是安静地坐在了上面。上车的不仅有男的，还有小姑娘。他心里很疑惑，怎么还有女的呢？看她一身白色的衣服，可能是医生吧？在朦朦胧胧间，车子启动了。咣当，咣当，咣当……老秦很紧张，手里攥着一把汗，不知道邻家的三妹想不想自己；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家中地里种的是什么。他向四周看了看，“高鼻梁”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个姑娘和一个小伙。

    他望了望后视镜，看见司机师傅的脸很严肃，仿佛前面的路并不好走，难道被人堵了？这金发碧眼这么能耐？容不得他多想，四周突然响起爆炸声，他惊恐地望向窗外。此刻他的神经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这是人类面对危险时做出的反应——要么战，要么逃。突然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他毫无准备地向前倒去，在混乱中连忙用手撑住。他知道出事了，眼睛急切地环顾四周有什么能用的：没有枪，没有刀，甚至连根棍子都没有。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心脏跳速加快，额头早已经布满汗珠。那个姑娘好像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准备下车，老秦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在考量着生命。在女子起身的一瞬间，一个黑色的小圆球滚落到地面，一个想法像闪电般进入他的脑内——手榴弹！他马上扑了上去，用血肉之躯死死地压住它。

    他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不停地摆手，大声呼喊着“快跑啊！快跑啊！”。

    ……

    椅背上写的是“爱心专座”。

    那个黑色的小圆球是一颗山竹。

    老秦是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参与过抗美援朝战争。

    “高鼻梁”是他的战友，他在危急情况下压住了一颗美军手雷，救下了老秦。

    （绿水点点留荣殊，青山处处埋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