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满，对吗？”男孩说道。

    “世界你说的是我的世界，还是这几十亿人的世界，还是什么别的世界？赛博朋克或者废土风什么的？”李想问道。

    “都可以，直接本身就是一种或狭隘或宽广的定义而已。”

    “我没有不满，如果说非要有的话，那可能也就是一些情绪罢了。”李想捡了一块石子，朝着油墨一般的湖里扔去，咚地一声之后，大地又陷入了沉寂。

    “你应该发泄出来，人类有情绪很正常，可是情绪不应该一直堆积，总得发泄出来，就像一个气球，你不能一直往里面打气，这样它会爆掉的。”

    “当然，这是我和那些只会一味的酗酒的酒鬼的最大的区别。”说道这里，李想终于难得地挂起微笑。“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不让他唱歌，他就活不下去吗？”

    “因为他喜欢唱歌。而喜欢，这是人类对生活最纯粹，最执着的生命态度之一，或者说是最重要的一个。”

    “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这种东西，因为在我看来，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当然，除了生命在一个人没有决定去死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的生活。而且在我受到的很多的教育里，我们的一生应该追逐的东西应当只有两个，一个是满足我们基本的口腹之欲，让自己摆脱温饱，生活变得富足，其次就是挣钱，因为这世界上做什么事情好像都需要钱，没有钱你就好像然后在原始时代，虽然不需要茹毛饮血，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那些丰富的自然资源供你所获取了。你只有通过钱才能把自己和这个现代文明连接到一起，所以人云南强能给他提供工作的人俯首称臣，把他们奉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并且感恩戴德，他们的一生将会从有一份工作开始，哪怕那份工作，他们并不喜欢，但是那份工作能给他们带来收入，他们的生命也将因此而变得有意义。”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在我看来就是学校读书是为了让自己在未来的竞争中变得更有优势，让自己的简历变得有分量，而不至于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被人扫进垃圾桶，我要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让自己有一些别人没法取代的能力。我同那些出身评委本身又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和胸怀的人一样，像商品一样把自己投入社会的挑选当中。去寻找着自己的归宿，也等待着别人垂怜的目光。在我们的时代，没找到一份工作，似乎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它意味着你辜负了父母对你的期待，与此同时，你也对不起学校赐予你的教育。我们的人生似乎应当运行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面，只要你不按照这条指令走，你就会发现自己脱轨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遭遇，因为受到来自亲人的不理解，来自朋友的反对，以及各种各样的质疑与嘲讽，哪怕他们并不理解你的处境，他们只是觉得你应该这样做，仅此而已。”

    “好在我比较幸运，我不至于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流水线之中。我在享受了大学的教育之后，在拥有了一段自认为还不错的青春时光之后，在毕业的时候选择了一份相对来讲，自己还比较满意的职业，在那里我感觉自己的才学能够得到一部分的发挥，与此同时，自己还能够获得一分，看起来还不错的薪水。唯一不好的一点是，我需要把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都局限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局限在一台连接着这个世界，却把我冷冰冰的搁置在面前的电脑面前。以前那个在车间里喊着口号的时代结束了，另一个在大平层里燃烧着青春的时代开始了。时代变了，可是时代好像从没有变过。”

    “你并不喜欢你的工作，是吗？”

    “那只是份工作不是吗？我没有必要喜欢它，我只需要执行它，仅此而已。”

    “可是强迫自己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会很痛苦的。”

    “以前我总以为痛苦就是人类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折磨，后来我发现只要你愿意忍受，没有什么痛苦是过不去的。”你是李想在大概25岁的时候明白的道理。

    那时候，他还很幼稚。

    “那你如何从工作中找到快乐？”男孩问。

    “坦白的讲，找个老板卖命的将近十个小时里，如果算上我每天的通勤的话，大概十二三个小时内，我并不能感受到快乐，当然也算不上痛苦，毕竟我夏天吹着空调，冬天像受着暖气，日子过的已经比绝大部分的人要好了，所以我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李想回忆道。“我的快乐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工作结束的时候，那时候我可以关上电脑，从容自信优雅的走出办公室，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会在酒馆里买上一杯酒，听半个小时的演出，然后回家。我会在我的出租屋里买一堆零食，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下，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我不喜欢去影院，原因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待坐上两个小时。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如果那部片子是我比较喜欢的，那倒无所谓，可如果碰巧看到了质量非常一般的电影，我会觉得自己的时间遭到了谋杀。”

    “你的生活很单调啊！”男孩说道。

    “这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活罢了，而我只是其中之一。”李想平静地说道。“相对于在迪厅蹦迪的人来讲，我的生活确实看起来有些平静，平静的好像没有什么涟漪，但这绝不意味着我的生活没有什么生命力。在每天的下班之余，在我准备休息入睡之前，在我的思想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之后，在我终于把糟糕的烦心的工作完全抛诸脑后，我会有短暂的时间用来写作，这段时间不是很充足，但是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多数人都在进行着一种机械式的，往复式的，或者说像蜗牛一样缓慢的工作。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这样的。不过即便是他们最后的结果，毫无意义，也并不妨碍这些人带着一些或理想主义或现实主义或抽象主义或各种主义的意念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可以缺少科学，可以缺少建筑学，可以缺少艺术学，可以缺少数学，也可以缺少哲学。这个世界不需要学问，人类可以退回到原始时代。这个世界也不需要这么五彩斑斓的霓虹，甚至可以不需要电灯重新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代。只有回到那个时候，这个世界最本来的面目，以及人们生活最简单的动机，才会浮现出来。”李想侃侃而谈道。“所谓文明，不过是人类处于满足了动物的基本需求之外所衍生出来的一种附属品而已。而且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到了文明的馈赠。我从很早就一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进步是不公平的，在中国封建社会进入到鼎盛的时候，世界上其他国家还在进行野蛮而血腥的争斗。在欧洲工业革命轰轰烈烈的开始之后，中国依然在农耕社会中久久徘徊。在美国，因为世界战争而大发战争财的时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在战火与纷乱中。那即便是今天，在全世界都宣扬着和平与发展的主体之下，在和平鸽飞过的每一个角落里，在太阳照射到的每一片土地上，依然会有流血，会有牺牲，会有迫害，会有暴力，会有残忍，会有各种各样的肮脏，以及我们各种不愿意只是的痛苦。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即便是那些我们以为明媚的太阳，它也照不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有时候像生活在高山上的雄鹰，俯瞰这个世界的众生，因为众生都与我们无关。所以我们可以冷漠的看待他们的生老病死，看待他们破碎的梦想，看待他们割裂的婚姻，看到他们迷茫的未来。不过有些时候我没有需要真正的走进那一切，走进我们在梦想的挣扎中久久不愿意接受的现实，走近我们因分手而导致的悲伤，走进我们因改变而招致的痛苦，走进我们因为世俗而背弃的理想。”

    “我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看到这个社会的真相，不过如果你说我一点真相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一点自己的觉察都没有的话，那就太过不可思议了。我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对现代社会以及自我的身份和处境有着思考的成年人，欺骗我一事无成，但我仍然不是一无所知。我现在所遭遇的困境，无非是我的自我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偏差，而我尚在抉择中迷茫而已。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又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时光，因为我需要这段时间，需要这段时间的沉淀，需要这段时间的痛苦，需要这段时间的撕裂，从而让我的意识真正的得到塑造。”李想说道。

    “那你如何与这个世界对抗？直到现在，我除了看到你身上破洞的衣服，蓬乱的发型，其实看不到什么武器，没有武器，你又如何对抗所谓的世界的绝望？”男孩看了一眼李想。

    “一个人之所以会感觉到空虚，无非就是他觉得自己所接触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所以他便理所应当的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事情的全部。于是时间就成为了他的束缚，于是时间就成为了痛苦的循环，一分一秒都像沙漏上的细沙一样，慢慢的将他的灵魂所掩埋。可是我们所认识的这个世界太大了，等你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一遍，你的一生可能也就结束，带你把古往今来，所有的人类的著作都读一遍，你或许早就死在了读书的过程中。这个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它比你想象的要宽广的多，也比你想象的要浩瀚的多，更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那些觉得自己一眼就已经看到了尽头的人，莫非是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宏伟而已。”这番话与男孩的身份极不相符，可是在他肯定的语气下，我好似有容置疑的真理。

    “所有的空虚都只是暂时的。对吧？”

    “是的，在你们中国人的世界里，你们好似一直在追逐某样东西，你岁的时候追逐学会走路，然后是说话，再然后是跑步念书的时候，追逐的是优渥的成绩，工作之后追求的是搞我的薪水，然后是舒适的环境，再然后是价值，再然后是房子，车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物质享受，再然后这是婚姻家庭。你们的一生似乎都在追逐什么。事实上，这是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追逐的东西。或许那些富裕的人会告诉你，这些东西都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但那对穷人来讲，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谁也理解不了彼此。不过这好像非常的合理，因为你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按下了倒数键，你们所攀比的无非是谁在这个单位时间内创造的东西或者拥有的东西更多。所以你们的一生通常活得很累，这是你们的文化价值所塑造的，跟你没有太多关系。”

    “不过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我逃了出来。”李想说道，“我像你一样喜欢旅游，喜欢唱歌，喜欢交朋友，喜欢做饭，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一些简单的事情而已。我会去学一些简单的技能，比如画画，比如书法，我也会了解一些相关的知识，这样让我显得不至于对此一窍不通，或者说在这个人人都具有文化的时代，不至于像一个文盲。不过我并不寄希望于这些东西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玩，借此满足我的好奇心而已。不过我也有自己真正所坚持，所热爱，所认为有意义和价值的东西。”

    “作为价值，无非是我认为它能够让我的思想得到升华，让我的心情变得愉悦，并能够让我一直喜欢下去。我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判断，别人所喜欢的东西，我并不一定喜欢，但是我尊重他的喜欢别人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我想要拥有，但是也可以不必拥有的那些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期望，我或许可以满足，但是我并不愿意。我虽然生活在世俗的社会，但是我依然倔强的认为我的主观意识不必屈从于任何人，他只需要是他自己。因而我做事都只为自己开心，当然这样的前提是我并不以伤害他人为代价，因为侵占他人的自由与权益是罪恶的，也是狭隘的。我来这个世界领略一番，并不希望与对这个世界造成于太多的影响和破坏，我只是单纯的想要看看这个世界的模样。如果说我的人生最后会是一无所有的，那么我遇到的每一天我都应该珍惜，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我都应该视若珍宝，我应该学会感恩。”

    “在我的一生中，我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这一切都会通过我的双眼进入我的大脑，我的心灵。我看到了那些为地质学家所痴迷的化石，我看到了曾经历史中发生的事情，如今又在一次次的上演。我看到了王朝的更迭，我看到了人生命的过程，我也看到了爱与婚姻，我看到了自由与梦想。我的眼睛将我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联系了起来。我记录下了这一切。”

    “不过我也会看到很多让人悲哀的事情，我悲哀于人们狭隘的情节，我悲哀于人类原始的动物本性，我悲哀于人们在人际关系中的冷漠，我也悲哀于人在处理家庭事务上的优柔寡断。我悲哀于那些孩子没有欢乐的童年，我悲哀于这个世界的女性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我悲哀于年幼的孩子得到太多的责备，而不是太多的爱与鼓励。我悲哀的看到各种失败的婚姻，我悲哀的看到各种现代人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我也悲哀的看到很多人的一生，本应该活得自由潇洒，最后却成为了金钱权势与欲望的奴隶。我悲哀的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战火和硝烟，我悲哀的看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与救赎。我的眼睛不只能看到美好的事情，也能看到丑恶的事情，这些东西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并形成思考，而我除了思考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这个世界人类所患有的最难以治愈的疾病——我们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着什么，我们也清楚的知道很多事情本不应该发生或者本可以避免，或者如果换一种处理方式会更好，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于是我的灵魂被撕裂了，撕裂我的不只是我自我抑制的成长，也是这个世界带给我的无法回答的困扰。这个社会是由人类组成的，可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并不总是一样的可爱，积极的人从中看到了人类的多样性，可是消极的人看到了这里面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于是我开始困扰，并且一直困扰下去，或许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依旧会非常的困扰。”

    “应该更多的关注你自身，而不是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这是我的朋友们经常给我说的一句话，可是我不以为然，我总觉得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发生的一件事情，也会刺激着我的神经，也会撼动着我的心灵，也会在我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些东西。所以我总喜欢高谈阔论，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如果交给我来打理，或许会变得更好，我或许会像灭霸一样，为了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也许会像一个和平主义者一者一样，为了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个族群，每一个群体，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大洲的人的幸福而奔走。我们或许就是因为想的太美好了，所以现实的不堪才会让我们如此痛苦。”

    “所以我常常会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一个出口。”

    李想似乎想起了什么，坐回了篝火边。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忽上忽下地跳跃着，像是燃烧了很久。

    “大概在我26岁的时候，在我的生命像落叶纷飞的秋天一般，萧索的时候开始寻求一种精神情绪的发泄。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平时说话不多，即便跟朋友们在一块儿，即便在热烈的氛围之下，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所以我很难像教师一样站上讲台，把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台下的学生或者观众。不过好在我还有另一种表达自我的渠道——那就是写作。其实，从上一年级开始，我就开始学写字，然然当时候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但是按照笔画顺序写，是能写出来一个的较漂亮的字字。不过写文章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毕竟在小学阶段，我连造一个完整的句子都非常的吃力。我的学习能力很差，一篇课文我读很多遍也没有办法领略它的含义。一首古诗，我即便读了很多遍，也没有办法全文背诵。那些东西离我脚下的土地，离我赤脚走过的河滩，离离我攀爬的松树有些遥远。他们所描写的优秀的品质，宏伟的愿望，以及五彩斑斓的世界，以及那些蕴藏在人类之中最细微的，真实的感情，是那时候的我体会不到的。我一向是个愚笨的人，体会不到也很正常。那时候我更喜欢数学，喜欢地理，我喜欢那些纯粹的数字的计算，简洁明了，并且没有任何的疑问。”

    “不过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的情感在那时候开始摆脱混沌，或许是那时候我的世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又或许那时候我才真正的开始接触这个博大的世界，或许那时候我才开始觉醒。我开始会因为读到一些诗句，一些片段的文章，一本宏伟完整的小说，一个犀利的观点，感觉到动容。似乎就是从那时候我开始被文字吸引了。而吸引我的不是文字，而是文字所代表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取材于现实世界而又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精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