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繁体版

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七)

    希特勒是一个梦想被扼杀掉的小孩,亚里士多德是一个长着令无数女人一见倾心的容貌的希腊男子,可是没人能想到,希特勒后来会成为那个让全世界都惧怕和仇恨的小胡子,而亚里士多德,作为希腊最负盛名的博学家却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姿态。

    一个人,终究是有很多样子的。李想这样觉得。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三十年光阴,记忆里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模样:眼睛小小的,像是好不容易在脸上开出来的一个口子,没有什么神韵;鼻子也塌塌的,和挺拔一类的形容一点儿也搭不上边。至于嘴巴?他觉得全世界人的嘴巴都一样,因为都要用来吃饭喝水,就算笑起来,全世界的弧线似乎也都一个样。他的牙很难看,门牙一颗大,一颗小,像是被歪歪扭扭载在地里的白菜,所以他几乎从来不笑。只要不笑,别人就看不到他牙齿的缺陷。他生得很黑,像是干巴巴的泥土,让人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欲望。这就是李想的模样,他一直以来的模样,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变过。而今,至多是他额间又添了几道再也无法挥去的皱纹。

    还是天黑好,没有光,大家就都看不见彼此,便都不必在意美丽和丑陋。黑夜是像李想这样的人的保护色,保护他像黑暗一样低着头无声地度过一夜的生命。

    “看来亚里士多德的安慰,也就一根烟的功夫,也没多大用处嘛。”一个浑厚的男声落到了李想的耳边。

    “你是谁?”

    “你猜?”那人用调皮的嗓音说着,依旧没有现身。

    “我猜不到。”

    “你不是最喜欢黑暗吗?在黑暗之中,人们相互吐露心扉,相互窥探彼此的灵魂,完全坦诚,没有秘密。你不是最想要这样的生活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寻觅的,现在满足了。”

    “哦,这样吗?可是,这与你是谁又什么关系吗?”

    “我是谁重要吗?我又不像你听过见过的那些人的名字一样如雷贯耳。”那人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人能够让他的心绪掀起涟漪。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叫人无法辨别他的位置。

    终于,李想放弃了。当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他的时候,再努力的寻找也是徒劳。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心中所想?难不成,你有读心术?”

    “你相信读心术吗?”

    “我不信,我不觉得别人可以知道我心中所想,就像我不觉得人类可以将宇宙的奥秘尽数揭晓一样。我是个可知论者,但是我的生命有限,世界的发展有限,科技的条件有限,所以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看不到需要几百年甚至更久之后才可以实现的技术。”

    “你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是。”

    “可是经验并不总是可靠。”

    “所以我相信科学。”

    “这不是很冲突吗?”

    “不冲突,经过不同的人的实践检验得出的一致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便可以称之为真理。科学,不过是更可靠的经验而已。”

    “那读心术呢?读心术也是一种科学,它立足于大数据,收集很多人在同一指令下的反应,那些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比如眨眼,比如皱眉,比如尖叫,比如大拇指紧紧扣住,比如心跳来到一百二十,这些生理性的指标是不会骗人的。正是在这样的理论的指导下,我们发明了测谎仪,正是在足量的样本下,我们在研发读心机,正是在这样的信念的指引下,我们尝试让普通人也知道人类内心的黑箱里藏着什么秘密。”

    “伟大的设想,正是这样的设想,让你们的时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吧。”

    “是的。”

    “可是,人之生而不同,生理性的指标,下意识的反应,呼吸的频率,对于同一事物的反应水平,都不一样,所以你们永远无法得出一个完美的方案。你知道的,经过训练的人,是可以躲过测谎仪的,只要他足够相信他的谎言就是真相就可以了。你应当读过这种类型的侦探小说吧。”

    “的确,可是如果因为那万分之一的误差就放弃一项可以改变未来的事业,那不是得不偿失吗?你要知道,你们东方人就常常因为太过瞻前顾后,而频频丢掉明明唾手可得的良机。你们近代的落后,不就说明了问题吗?要知道,历史是不会骗人的。”

    “是啊,看来你也没少看书,还算有文化。”

    “你也不差,不至于像一个傻子。”

    说完,李想和那人一起大笑起来。

    “所以,言归正传,你相信有读心术吗?”

    “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命运吗?”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总是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吗?”

    “挺没意思的。”

    “是挺没意思的。”

    “好了,不逗你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内心的自卑的。”

    “长得丑的人,一般都有点儿自卑,而像你这样又矮又挫的,一般会更自卑,而像你这样三十多岁一事无成的,那必然不可能不自卑了。所以,这是一道送分题。”

    “虽然我很想反驳,但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

    “这其实很简单,因为每个人都会自卑。”

    “每个人都会吗?”

    “你会吗?”

    “会。”

    “那你父母会吗?你的朋友会吗?”

    “或多或少会一点儿。”

    “这不就结了。”

    “可是,这个样本不够大。”

    “全人类的样本够大了吗?几十亿份呢?”

    “够了,可是如何统计呢?”

    “这不需要统计。”

    “不需要统计,那不成信口开河了。”

    “人都会死,需要统计吗?”

    “严谨的角度,是需要的,不过没必要了,因为人类几百万年的历史,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了几百万年的人,几百万年的骨头,倒是挖了很多,都在博物馆里。”

    “那,那些修仙的呢?那些神话呢?”

    “你找一个来我看看,我就信你。如果你说这个,是为了找茬,或者更准确一点儿,是为了抬杠,那么我觉得你这样不会显得你很睿智,反而会让人觉得愚蠢。因为你知道,科学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是这样的一套逻辑体系,让人类从农业时代,进入了工业时代,又进入了智能的网络时代,并将持续推动世界的进步。”

    “可是科学解释不了所有事。”

    “科学不需要解决所有事,它只需要解决它在乎的事就可以了,科学本质上是一种方法不是吗?那种方法从一个实例中找到经验,并加之之前后的因果,达成逻辑的合理,最终将可行的方法以可复制的方法推行开来,让其他的人平等地享受到智慧的成果。”

    “那谁能解决所有问题。”

    “谁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单凭一种方法就能解决问题,还要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不同的职业,这么多不同政体的国家干什么呢?殊途同归,如果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那谁能解决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的终点?人类的未来?社会的更高形态?多元宇宙之类的问题。”

    “那些想解决这些问题的人会解决这些问题。”

    “你在试图蒙混过关。”

    “可是,我说的没错不是吗?”

    “可是,你的答案不够确切。”

    “确切的答案,对应确切的问题。你的问题都不够确切,你又要我如何回答你。”

    “对不起,我有点儿鸡蛋里挑骨头了。”

    “你不需要道歉,这在成长的路上太过正常了。如果一个人需要为他的疑惑而道歉,把无知当做荣幸,把缄默不语当做智慧,那么这样的人,无疑是悲哀的,贫乏的。可是,如果你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不花费一分一毫的思考,不经过一丁点儿的考证,就对别人努力的成果评头论足,这样的人无疑是自负的,愚蠢的。”

    “那我要如何自洽?”

    “这个问题,你要问你自己。你如果觉得别人的观点不合理,就去看很多书,很多名人的书,他们之所以成为名人,是因为他们洞察到了很多人无法洞察的道理,你只需要花一个晚上,或者一个星期,就可以知道这一切。但是切记,如果你只是去寻找一个结论,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你要看他们如何从零得到了一,从一得到了最后的答案。你要看他们引用的证据,你应当明白,证据很重要,尤其是历史上已经发生的证据,那是真实发生的,造不得假。还有一些数据,数据是经过实验,经过收集,经过分析,经过计算得到的,数据是一项很有说服力的东西。此外,你还要注意他们没有提及的东西,你知道的,人总会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而引用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而你的视野要关注那些他们没有提及的证据,那样证据为什么不能提及,他们最终会指向何处,他们的结论是否同你之前相同,这都是值得注意的点。这就是阅读和思考的意义。”

    “可是,我一直有一种无力感,那就是有时候我绞尽脑汁,耗费了很多努力,终于觉得自己洞察到了一丝社会的真理。可是当我心冲冲地告诉别人时,他们却告诉我,早已经有人做过更详尽的调查,并得出了更全面,更专业的观点。那一刻,我不为无知而悲伤,也不为我得知另一个真相而开心,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仿佛有一双大手牢牢地将我攥在手里,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逃出他的五指山,即使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可是还会有更高的山立在我的面前,一眼望不到边。我几乎要疯掉了。”

    “这说明你读的书,还不够多,一个人读得书越多,那他就越会发现自己的局限,便会想法设法地去弥补自己的局限。”

    “可是,我读得书越多,就越是感觉自己活在他们阴影之下,便越是绝望。我是不是太过平庸了,平庸的我,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万里挑一的天才,开辟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达到一个前无古人的成就。”

    “你站在一座高山前,会有什么反应。”

    “第一反应肯定是觉得这座山好高啊,然后就会在内心生出一股渺小感,就像蝼蚁面对大象一样,可是那样的绝望之后,会是一种倔强,一种不服输,想要翻越它,征服它。这股冲动越来越强,最后,我中午忍不住踏上了登山的路。那一路很累很累,可是我就是不想放弃,为此我拒绝了野花,拒绝了平坦的草地,被锋利的岩石割开了手,腿也摔断了一条,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几乎要饿死。但是最后,我到了山顶。”

    “山顶上有什么?”

    “有在山下看不到的风景:成群的鸟在头顶盘旋,一只老鹰就在鸟群的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放眼望去,太阳像橘色的灯笼一样沉入云海,天边被染成一片五彩的颜色,像梦一样,每一缕云彩都闪烁着斑斓得颜色;而更远处,是一个个土包似的山头,他们像刚出土的笋子,有的冒出头,有的躲在云层下,起起伏伏,像没有尽头的画卷。”

    “还有呢?”

    “待我登上了山,我会发现山的背后还是山,是更多更远的山,于是站在山脚下的那股绝望又再次席卷我的全身,我像是突然害了痹病,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绝望之余,有如夕阳留给世间的最后一抹光明一般的希望又再次浮现,我抓住了这道光。于是,我的心中有一道灰色的闪电和一道红色的光。”

    “然后呢?”

    “你知道的,人如果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会一往无前,可是一旦有了选择,就会瞻前顾后。所以,我有些彷徨,有些迷茫。我花了很久去权衡,花了很久在脑海中模拟可能发生的情况,花了很久的时间站在原地。”

    “所以,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所以,我一直站在原地。”

    “你没有向前?”

    “我没有勇气向前,因为我的力气早已经用尽,我浑身伤病,没有装备,没有伙伴,孤身一人。我如果没有爬到山顶,跌下去了就粉身碎骨,就不可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我没有向前。”

    “但是,你也没有退回去。”

    “我已经走到这里了,退回去的话,我会不甘心的。”

    “于是你就在原地发愣,一直虚度光阴。”

    “是,我的生命,其实在二十多岁就停止了,剩下的时间,我不过是在重复过去每一天的生活而已。至今为止,我已经重复了两千五百一十六次。”

    “可是,你的目标不是最高的那一座山吗?现在你连再登一座山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登上去又如何?不是还有更高的山吗?既然山外还是山,那我的攀登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你给自己找到借口吗?”

    “是的,你知道的,即使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也会为自己找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到达不了呢?在故事的开头,你就否定了自己,那故事又有何继续下去的可能。在故事盖棺定论之前,最好不要轻言放弃。放弃容易,再拿起就不容易了。”

    “可是,我能拿起什么呢?”

    “你躲在黑夜里太久了,让我告诉你,你可以拿起些什么?”

    话音刚落,长廊霎时间亮了起来,仿佛天空开了一个豁口,全世界的光都倾斜了下来。

    李想的眼睛一下子失明了,痛得流出了眼泪,待他勉强适应了强光,缓缓睁开眼睛时,一面巨大的镜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镜子通体呈现耀眼夺目的银白色,比世间最纯的铬还要透亮。镜子的表面很光滑,光滑到李想一眼就看到了镜中那个永远低着头的自己,那个他不讨厌,可是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人。

    “你这是做什么?”李想问道。

    “做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一面镜子而已。”

    “是的,它就是一面大一点儿的镜子而已。”

    “一面镜子,能干什么?”

    “你从中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

    “走进一点儿,去看看那个你以为的你自己。”

    李想本想拒绝他,可是手脚却不听使唤地向前走去,走到镜子前,走到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自己面前。

    “没什么好看的。”

    “你都没有仔细看,怎么就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还需要看吗?小眼睛,塌鼻子,缺牙巴,又矮又挫,一事无成,这就是我。”

    “这就是你认为的你自己吗?你还说你不自卑,那为什么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闪烁,语气飘忽,不敢正视你自己。”

    “好了好了,算你对好吧,我是自卑,因为我的外貌自卑,因为我是我而自卑,那又如何呢?”李想激动地质问道。

    “我说了,我会读心术,所以你拙劣的演技,并不能骗过我的眼睛。但是,我不是来揭穿你的,我是来让你更好地认识你自己的。”

    那人接着说道:“有人做过一个实验,将一只猩猩放到一面镜子前,当然一只小狗,一只小猫,一只鸡也可以,只要它有一定的大脑结构就行。然后,你会发现他们会不约而同地认为镜子中有另一个与他们不一样的生物。他们先是好奇地靠近,然后是试探,他们会发现镜子中的生物在模仿他们的行为,然后经过多次的试探,他们才会逐渐意识到,那是他们自己。”

    “所以,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

    “生物并不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接纳自己,他们甚至会对自己感到本能的陌生和排斥,在很多次的试探和接近之后,他们才会逐渐接纳自己。”

    “人也是这样吗?”

    “差不多是这样的。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镜子中的自己的场景吗?”

    李想点了点头,“当我第一次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我的第一反应就像见到陌生人,于是我害怕地大哭。即使母亲告诉我,那就是我自己,我也没有停下来。我哭了很久,直到我哭累了,我才发现镜子里的人也在哭,我停下来,他就停下来了。母亲再次告诉我,那就是我自己。两年之后,我彻底相信,那就是我自己了。他只是一个影像,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那么对于你而言,最开始见到的人是谁?是你自己吗?”

    “不是,那是一个长得和我一样的陌生人。”

    “但是后来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是吧。”

    “是,那是我反射在镜子中的影像,是光学上的我;而在心理上,我也渐渐将他变成了我。”

    “所以,你最初认识你自己,便是从第三方的视角去看的。”

    “什么意思?”

    “换一个说法你就懂了。如果没有镜子,你能知道你自己长什么样吗?”

    “我自己吗?你知道的,即使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也没有办法举起他自己。所以,我是无法真正看到我自己的,我只能自发地感觉到,我的牙齿好像不是很齐整,还有几颗蛀牙。妈妈会说,我的体型太瘦小,要多吃一些肉,才能长得高些壮些。一些讨厌的家伙会说,我的眼睛是眯眯眼,永远也睁不开,丑的很。还有人会说,我没有衣品,邋里邋遢的。我永远只能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起码从最开始,没有镜子的时候。不过,即使有了镜子,我也是先从审视的角度看待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最后才慢慢接受自己的。是这个意思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从第三视角里,也就是他者的视角里观察到自己,这只是一个人的自我成长的第一步。”

    “那第二步呢?”

    “别着急,你就不觉得第一步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

    “你就没有怀疑过镜子中的自己的真实性吗?”

    “没有,大家不都这么觉得吗?”

    “大家都这样觉得的东西,难道就一定正确吗?”

    “什么意思?”

    “因为镜子理论,很多人都相信镜子中的他们就是真实的自己。可是,你要知道,放大镜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瑕疵,显微镜可以看到细胞的结构,哈哈镜下一个人可以变成一个大胖子或者一根细竹竿。不同的镜子,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所以不要轻信一个角度看到的东西,要想看到事物的全貌,就必须收集各个角度观察的结果,然后综合判断,这样的足够客观共正。”

    “可是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据我所知,人们很容易从一个角度就对整个事物的性质做出草率的判断。比如一个人的脸蛋长得好看,就自发觉得这个人的心地也同外表一样善良,即使他犯了一些小错,也会用他不是故意的这样的借口搪塞或者蒙混过去;而一个人生得不是那么好看,眼睛很小,还是大小眼,牙齿像狗啃似的东倒西歪,头发不修边幅,像一个流浪汉,人们就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个人的内心和外表一样不讨人喜欢。”

    “可你要知道,以貌取人的说法,是有依据的。”

    “哦,从何说起啊?”

    “我们的推理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人的本质是动物。是动物的话,他就具备生存和繁衍的本能,而一般认为,长相出众的人基因较为优秀,所以人们天然喜欢长得出众的人。实验证明,就连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对人类的美貌评价标准还不太了解,也会天然喜欢更漂亮的。而且,你要知道,长得漂亮的人,会获得更多人的青睐,也会得到更多的机会,相对一般人更高的薪水。或许这会和很多因素有关,但是事实就是,美丽和一个更好的人生也挂着勾。以貌取人虽然说来肤浅,可悲事实的确如此。”

    李想沉默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想要反驳,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个人说的没有错。繁衍的本能代代延续,美丽的人儿人群焦点,基因的优势,似乎从一开始就潜移默化让命运滑向了不同的轨道。而长得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茫茫人海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没人爱慕,没人注意,像路边野草,连沦为鲜花的陪衬都是奢望,只能静静看着鲜花受人喜爱,而自己被人卑微地踩在脚下,踩进泥土里。这样的世界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人看出了李想的失落,安慰地说道:“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感到绝望了?”

    “有点儿,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漏洞。”

    “哦,详细说说。”那人饶有趣味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美丽的人天生就比那些生得普通的人要引人瞩目,所以你看时装周上的优秀模特,杂志上的封面女郎,还有那些风靡全球的电影明星,他们长得就很好看,单纯看着那一张脸,一双眼睛,一具身形,你就能呆呆地看一整天,心情愉悦。如果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像周星驰电影里故意扮丑的如花一样,他们定然无法在靠脸吃饭的圈子里谋生。而美丽的人,人们自然会觉得她心地善良,即使他有一些小毛病也会得到包容,这会保护一个人脆弱的自尊心,还会激发他的自信。你知道的,一直被夸赞的孩子,他脸上的笑容会比别人多,而经常笑的孩子,运气也往往不会太差。但是——”李想话锋一转,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一大原因就是因为那些别人以为的世界的美好我享受不到,就像你看到的,我长得很不好看,所以我从小就自卑,不敢开口和人打招呼,因为怕遭到别人嫌弃的眼神,不敢主动和别人一起玩,因为怕被别人攻击长相缺陷,也不敢接受别人的爱,因为我始终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凭什么会有人爱我。所以,每次看到那些长得好看的人站在人群中央,站在聚光灯下,像小说的故事男主一样,被众人的目光簇拥,被掌声和呐喊声包围,我都很嫉妒。嫉妒为什么站在那里的人不能是我,嫉妒为什么我不能大大方方地融入人群,而是要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别人,躲避他们善意的关心,躲避他们热情的邀请。我一直认为,像我这样长相平庸,乃至于我自觉有些丑陋的人,就应该一辈子躲在黑夜里,在黑暗的保护色下,将我脆弱的自尊藏起来,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我明明是一个想要开心地生活在阳光下的人,可是却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终日逃窜于阴暗的臭水沟。久而久之,我的嫉妒变成了憎恨,无端的憎恨。我憎恨那些打在别人身上的光,我憎恨那些以貌取人的人,我憎恨那些美丽的人。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就像一条疯狗,见到谁都想咬一口。但另一边,我又想一个小丑一样,希望那些光打在我身上,希望那个被众星捧月的人是我。我极端自卑,又极端自私,我憎恨的,恰又是我羡慕的。”李想苦笑了一声,摸了摸镜子里那张布满皱纹、可悲又可恨的脸。“人呐,个个对特权深恶痛绝,可是又个个对特权趋之如骛。金钱如此,地位如此,权力如此,连爱和美也是如此。”

    “但是,你还是没有说道那个漏洞。”

    “别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太多高尚的追求,但是起码不会做那些毫无底线的事情。我虽然在内心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偏执狂,但我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反省,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一直无法正视那个已经被证实的事实,于是我欺骗自己,于是我逃避,可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也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处境。相反,我愈在乎,愈逃避,反而在外貌论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这样的结局是我一直备受良知和劣性的煎熬,就像我一直盯着眼前的镜子,眼中已经没有了别的世界。”李想忽然一拳打在了镜子上,李想看着眼前的镜像轰然碎裂,弹珠般清脆地落到地上,碎成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李想。“但是,镜像永远只是镜像,它折射出来的的确是我,这不可否认,也无法否认。但是,与朋友把酒言欢的是我,在雨中孑孓独行的是我,听着音乐翩然起舞的是我,草场上竭力奔跑的是我,课堂上专心听讲的人是我,在房顶上夜观星空的是我……我远不止镜子里看到的这么单一,这么呆滞,我有一颗虽然敏感脆弱,但是不会伤害别人的心;我有一双粗糙不堪,但是可以折纸、糊报、画画、写字、劳动的手;我有一双狭小,但是可以发现世界独一无二的美丽的眼睛,我的眼睛里可以装下日出、彩虹和夕阳;我还有一张干瘪皲裂,但是可以给人以安慰和鼓励的嘴。镜子里的我,是我,但只是我的一部分,且永远无法完全代替我。”

    “你在企图逃离外貌的范畴?”

    “是,因为人不可貌相虽然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语,但是却道出了很多普通人,长得没那么好看的人,以及一些像我一样,长得连普通都算不上的人,一条可以为之信奉的准则。我们长得并不好看,即使在完美的光照条件下,即使在科技十足的镜头下,即使在技艺精湛的摄影师的手下,即使在修图软件的粉饰下,我也绝不会比世界公认的美女帅哥好看,这是客观事实。但是,美丽不是世界的唯一,人们需要吃饭,所以有人种地,人需要各种各样的工具,所以有人从事制造,有人想要听故事,所以有人写书、说书,有人想要睡觉,所以有人盖房子、卖家具,有人想要安慰和开导,所以有人从事心理疏导和治疗,有人需要安全感,所以有人站岗执勤、保家卫国……

    这个世界很大,有人会需要美来开拓人类审美的极限,来愉悦被枯燥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所以那些美丽的人有了用武之地,喜欢他们的人很多,所以他们常常活在人们的簇拥之中。但是,他们是多少人呢?是一万还是两万,亦或是大胆一点儿,十万,一百万?那剩下的人呢?剩下的几十亿人呢?就整天看着他们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吗?就可以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不是的,即使是普通的人,他也可以免费地进入学校接受教育,接受孔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等诸位人类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师的知识的熏陶;他们也可以像曾经文人雅士、迁客骚人一般读诗、写词,讨论家国大事,谈笑风生;他们也可以学习数学,用于买卖计算,起码不会白添了上当;他们会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日出而作,日落应当休息;他们还可以踢足球、打篮球、羽毛球,实在不行可以跳绳,跑步,丢沙包,他们能享受到许多在家里父母无法教授他们的道理和知识,见到这个世界的丰富与美丽。他们虽然无法见到世界的全部,可是也不至于在最美妙的年纪一片荒芜。

    念书念得好的,可以一直去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去钻研学问,去攀登知识的高峰,只要他足够聪明,足够勤奋,足够刻苦,还有一个好老师,一群好同学。有一技之长的,可以去练体育,去参加体育比赛,去赢得荣誉,去超越自我,或者当一个技艺精湛的汽车修理工,或者插花师,亦或者一个护士。实在读不了书的,还可以买力气去谋生。其实,这个世道已经让生存不再是问题,人们大多的困扰不过是诸如‘他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也想过上那样的生活’、‘我就想上一个小时的班,然后领一天的工资,去买一堆零食,窝在房间里追剧或者打游戏’、‘体力劳动太累了,我不想做,干清洁工太脏了,我不愿意做,我想要坐在办公室里,体体面面地工作,精致地生活,像一个成功人士’……他们有时候这世间的一切不平等归结于时代的不公,有时候又迫切地希望那样的不公降临在他身上,而他是获利者。人总也没有一个满足,于是就越活越活不清楚。这是时代的进步吗?不是,这是人在时代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可是,人人都想要体面的生活没有错,人人都想好逸恶劳也没有错,但这和以貌取人有什么关联吗?你的类比,似乎也延伸得太远了。”那人像是提醒地说道。

    “对不起,我总是这样没有焦点地延伸,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有人靠着脸,靠着身材吃饭,有人靠着体力,靠着劳动吃饭,有的人靠着技艺,靠着创造力,也可以吃饭。虽然可能别人吃得是粳米,你吃得是糙米,但吃饭总是不成问题的。没有顶级的脸蛋儿,没有顶级的身体,也可以吃饭的。所以不要成为美貌的俘虏,也不要成为闪光灯背后羡慕嫉妒恨的小鬼。”

    “但,这本质上不也是一种逃避吗?”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是一种对于外貌的自我的逃避,却是对于内心的自我的寻找和自身可能性的寻找,这是我们这些长得不那么好看的人的出路。世界之所以还有可爱的地方,就是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样的道路才能到达彼岸的。”

    “哈哈哈哈。”那人忽然狂笑起来,“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即使是最荒谬的人,也多少曾说过几句颇有道理的话。”

    “所以,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的问题吗?”

    “你说你会读心术,而我不相信。”

    “是啊,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扯了这么远了。”那个人的话语里,一点儿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可是,我很开心,因为很久没有人和我聊这么多了。”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忽然找到了玩伴一样,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自己的兴奋和喜悦。

    “我也是。”李想说的是实话,也是假话。

    他和每一个遇到的人都这么聊天,上帝也好,希特勒也好,亚里士多德也好,只要对方愿意,他可以给人一直讲下去,漫无目的,因为聊天本就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什么时候觉得饿了,就吃点儿东西,继续聊,如果觉得累了,就躺在沙发上聊,如果困了,就睡醒再聊。直到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聊了,两个人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经历一些不同的东西,去见识一些不同的事物,去读不同的书,去见不同的人,等什么时候再遇到了,就把攒着的话一股脑儿算抖出来,管他白天与黑夜。再木讷内向的人,也会因为有一个合拍的人而聊的不亦乐乎。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相信读心术。”

    “首先,读心术,无论是现代科学体系下,分析肢体语言和细微的表情的读心术,本质上都是推测,无非是数据多一些,结论可能准确一些,但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统一的结论,尤其是越仔细的结论,越具体的结论,越不适合所有人。其次,你看到的,只是我在镜子中看到的一面,对于你而言,我的大脑,我的思维,我的意识,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暗盒,无法打开,无法探知。这个暗盒不仅仅对你,对我也是。是的,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真实乐观地认识我自己。我所知道的、我所以为的,都只是冰山的一角,而更多未知的、可能的、潜在的自我,就藏在巨大的冰面之下,它或许是一个不足拳头大的易拉罐,也可能是一座能够让巨轮沉没的冰山。你知道的,没有穷尽的,一山更比一山高,山的那面还是山,即使我们站在巨人的肩上,还是无法将世间的一切一览无余,我们还是会被地平线挡住视野,等我们走到那里,还会有新的地平线。”

    “所以应该绝望吗?还是应该像你一样在原地踌躇不前?”

    “不,这几天和阿上的相处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终点不过是另一个起点,但是,对比起从前,我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我知道,我的生命终将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会慢慢不再年轻,智力慢慢下降,体力也不及从前,最后会死去。但是,如果我放弃再往前一步,我一生都无法看到另一座山上的美景。所以,即便我无法到达那一座最高最高的山峰,我也想用我一生的时间,去多攀爬几座高山,看松林,看戈壁,看草甸,看苔藓,看成片的冰川,看永远不消融的雪。我死在哪里,便死在哪里,只有我生命终结的地方才是我最后的终点,而不是在我本可以往前一步,最终却带着一生的悔恨去遗憾,去看着别人往前走。因为阿上说过‘人之所以更好地活,是因为有相信的东西。’而我没有,所以我选择相信我所做的和正在做的,以及想要做的。”

    李想捡起了地上的镜子,慢慢地拼回原样,里面倒映着无数李想的影子,可是却一个也无法映照出李想的全貌。

    再多的镜子也不可以,因为镜子看不到光照射不进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