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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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六)

    李想闷着头跟在上帝后面,一言不发,他们好像走了许久,速度快到耳畔的风仿佛能够割开皮肤,不过他们似乎又走得很慢,慢到上一秒偶遇的大雾,下一秒还恋恋不舍地黏在他们身上,不愿散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水流,听不见古寺的钟鸣,听不见木鱼的笃定,也听不见林间的松涛,他们依旧没有停下来。

    这一刻,李想才意识到,他们似乎正在经历一场远行。或许是不知道目的地,李想的心中浮现出几分焦虑,他对身前好大的白色背影问道:“我们要去哪里?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

    上帝故弄玄虚的说道:“这是通往下一站的路?”

    李想知道,上帝一旦决定的事情,他无力更改,便继续低着头向前走去。地狱还是天堂?或许原本就一个样。

    “你就不好奇下一站在哪儿?”

    “一点儿也不,我现在想要休息。”

    “哦,看看你的模样年轻人,你才三十岁,这口气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多学学我,几千岁了,还充满盎然的生机。”上帝玩笑地叽谑道。

    “那我是不是应该叫嚷着走不动了,要回去,亦或者直接撒丫子躺地上大哭一场,然后要你拿着糖来哄我。”李想调侃着说道。

    “未尝不可,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就怕你折了面子。”上帝继续逗趣道。

    “面子这玩意儿,生来恶心人的,越在意,越束缚,等你干脆撂挑子不搭理他,也就没什么所谓了,什么矜持,什么谦虚,什么慷慨,这些苦心撑起来又只有你一个人在意的东西,要它作甚。到头来,受累的只有自己,可怜你自己却还一无所知地沾沾自喜,这样的人最是可悲了。”李想仿佛早已看破了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来说有所谓的东西不多。

    “虽然你浑身上下都一副忧郁文艺青年的穷酸厌世模样,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动听,在理!在理!”在理二字,上帝加重语气说了两遍,心情很是欣悦。

    “你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话怎么说的吗?”

    “愿闻其详。”

    “面子多少钱一斤啊?卖我几两如何?”

    “这话什么意思?”

    “只要你不要脸,就不怕没脸没皮,既然已经没脸没皮,做起很多事情来,也不必瞻前顾后,顾虑太多,反而容易成事儿。”李想解释道。

    上帝竟鼓起了掌,很是赞许地说道:“妙啊,妙啊,这一招真可谓是不在五行之中。”

    李想笑了笑,没说话,不过内心隐隐感慨上帝的活络。不过也是,他见过的人,比李想见过的多得多得多,愚昧的心机自然也见过不少,伪善逢迎的多如牛毛。这让李想想起了很久之前一个老师告诉他的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阅人无数。”

    最后,李想还是问了一句,他们还有多久能到。

    上帝也不再卖关子,手指往前方一指,一座水上廊台舞榭便映入了两人的眼帘之中。

    “这一条长廊叫什么?”

    “记不清了,这样的小亭子,我一般都是懒得起名字的,不过里面挂了很多人的画像,所以之前有个人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众生万相。那个人叫……叫什么来着?歌德?不对。玄奘?也不对。哎,叫什么来着……”

    在上帝抓耳挠腮地想那个为这个地方起名的间隙,李想的眼睛一直在眼前这一条迷宫似的众生万相上。众生?是很多人吗?万相?每个人不一样的形象吗?而内心深处,一股油然而生的好奇自言自语般问了李想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样的呢?想到这里,李想只觉得眼前的众生万相愈发迷离起来,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遮天蔽日的乌云吞噬。

    “哦,我记起来了,取这个名字的人好像是个印度的佛教徒,叫悉达多,不过你对这个名字可能不太熟悉,他还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叫释迦牟尼。众生万相的名字就是他取的,他说他在里面找到了自己,参悟了众生。我当时只觉得这个气度非凡的小伙子在唬我,便没当一回事儿,不过那小伙子从未你这儿回去没多久,就在一颗菩提树下顿悟得道成佛了。”上帝回忆着说道,言语之间并没有如李想所预料到的崇拜敬仰庆幸一类的情绪,反而异常平静,唯一可以察觉的情绪就是那一丝漫不经意之间时间沉淀出来的怀旧感。是啊,上帝才不会像年幼的孩子见到自己喜欢的球员时狂喜不止,他在漫长的生命力不知道见过多少人类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一个宗教人物,显然不值得他费太多宝贵的情愫。

    “你怎么这么平静,释迦牟尼可是一个大人物。”李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揣测是愚蠢的,和越聪明的人交流越是如此。最简单的询问,往往是最有效的沟通。千万别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因为那很愚蠢且肤浅。

    “我说过的,我不相信佛,我也不相信上帝,所以我对你们世俗的崇拜并不感兴趣。事实上,据我所知,释迦牟尼根本没有想当佛的孩子,他只是一直在逐渐的过程中寻找他自己,最后他找到了。而他那些看起来彪炳史册的贡献,不过是那些他帮助过的人对他的歌颂而已。不是佛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佛。他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上帝平静地说道。

    “所以,你当时是什么模样,一位得道高僧吗?”李想继续问。

    “不是,世上的僧人无法当好悉达多的引路人,谁也不可以。”

    “所以你直接成为了佛?”

    “哦,不。”上帝笑出声来,为李想天真但是并不正确的提问,“我给他造了一个梦,梦里我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妖媚女人,我有无数的裙下之臣,悉达多带着拯救的目的来到我的面前,可是从见到我的第一面,他就深深地爱上了我。于是,他舍弃了他的一切,所有的信仰和他的从前,我们整天厮混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做爱狂欢,直到筋疲力竭,就在仆人的侍奉中睡去,醒来就继续狂欢。”

    “他居然会爱上你?”

    “你这话问得很不聪明。他那时候还不是佛,他只是一个有点儿叛逆的、出走的富家公子,正带着青春时期少年特有的坚定,以及一种自我感觉良好但是有些幼稚的忧郁,在流浪的世俗里寻找自己。他是个人,喜欢上一个一眼万年的女人很正常。不要被别人或杜撰或神话的故事给骗了,一个人先是一个人,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最后才是一个在某方面卓越的人。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无所不能的神。”

    “然后呢?”

    “然后,他离开了我,他说他厌倦了现在的一切,可是又没有找到答案,可是他的内心告诉他,他必须要走了。于是,我放他离开了。他走以后,我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一座亭子,就是他走之前建的。”

    “我以为他像宗教故事中一样,他的母亲梦到一只大象,于是便有了他。”

    “一个人最大的成长就是要学着去怀疑那些你曾经浅显年纪深信不疑的事情,这很重要,一味相信别人,只会在骗局中越陷越深。”

    故事讲完,上帝便又向前走去,两人很快来到众生万相之前。

    “看那边?”上帝手指向长廊的门柱。

    李想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高耸的罗马柱上斑驳地写着几个大字。李想学过不少语言,第一眼觉得眼前的文字像英文,可是又觉得像法文,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拉丁文,因为猜不到的文字,就往拉丁文上靠准是没错的。

    “你知道这几个字吗?”

    “不知道。”李想如实回答。

    “你知道德尔菲神庙吗?”

    “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道神庙的柱子上刻的是什么?”

    “就是这几个字吗?”

    “对,这几个希腊文字的意思是——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苏格拉底也说过。”

    “是的,他说过。事实上,很多人都说过,因为这是所有哲学家必须回答的问题。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如何能够世界,又谈何改变世界。”上帝顿了一顿,“难道你没有问过你自己这个问题吗?”

    李想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他在二十岁之前从未问过自己,因为在此之前他唯一做过的决定就是每天想吃什么?只有在二十岁之后,他才开始自己学着做决定。“很久以前,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如你所见,我显然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我现在会在这里。”

    上帝仿佛早已猜到答案,推开门向长廊内走去。何为众生?众生万相又是何物?他也要一遍一遍地思索,他似乎应该比别人懂的多一些,可是他却一次次在陈旧的问题前犯了难。

    “不用跟着我,你一直往前走就好,有问题,就问你看到的人,他们会耐心回答你的问题的。”

    说完,上帝便飘然不见了,只留下李想一个人杵在原地,像是一根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的指针。

    李想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手心也攥紧了。这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令人紧张的场景:十八岁的考试,二十岁第一次在舞台上唱歌,二十二岁第一次牵女孩儿的手,二十四岁第一次面试,二十六岁第一次与女子亲吻,三十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流浪。就在过去的这段时间,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几个钟头,又或许是平行时空,再或者是穿越,实在不行就像一场梦,他像一个蒙昧未开的孩子一样一点点重新认识这个他曾经以为无比熟悉的世界。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可是内心,他早已掀起了巨浪,他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冲击,而这一份冲击是那么柔软,是那么有力,让他春风拂面间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洗礼。他变得不一样了,尽管从外表看,他还是以前那个不修边幅、身体开始发福的中年人,可是有一粒种子种在了他的心里,或许等他离开那刻,种子就会发芽了。或许是一颗草,或许是一棵树,或许是一朵花,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发霉的、坏掉的种子。

    李想知道,他的种子要想发芽,就必须要走这一遭,见众生,见他人,见远山,见自己。修行者,修行到最后,还是要过自己心里的那关。想罢,他毅然走进了长廊。

    长廊里空荡荡的,像极了李想刚来时那条幽暗的走廊,李想打了几个响指,想要呼唤流星把廊亭照亮一点,可是连打了几下,没有人回应。

    这时,一个打着强光手电的人来到了李想年前,借着光,李想看见这是个塌鼻梁,长着雀斑的小孩子,头上戴着剃刀党的黑色小帽,穿着一身很帅气的亚麻色西装,像极了英国庄园里管家的孩子。

    “走吧,我引你走一段路。”小孩子的语气冷峻,不苟言笑。

    “你是谁?”

    “我?你确定你要知道吗?”

    “是的,我起码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啊?我的名字可不吉利哦。”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的,阿上和你说过吧。”

    “阿上?看来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又多了一个外号,不过也好,起码他又有事情可做。”

    “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名字吗?”

    “不,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艾娃,是我的妻子。”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李想追问道。

    “希特勒,阿道夫·希特勒。”看了一眼李想疑惑又震惊的模样,他补充道:“没错,就是你所熟知的那个二战的战争贩子,就是那个***主义的杀人狂魔,就是那个德国联军的最高统帅,就是那个最后吞枪自杀的希特勒。”

    李想的眼神先是震惊,转而便害怕起来,他不敢想象,那个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恶棍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为他引路。路的前方是什么?集中营?还是黄泉路?想到这里。他的腿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不用担心,我已经死了,现在为你引路的不过是我的一小段意志,我伤害不了你,而且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因为我是上帝的朋友吗?”

    “哈哈哈哈哈”,希特勒突然大笑起来,清脆但是渗人的笑声在长廊里回响着,“不,曾经死在我的命令下的人都是上帝的信徒,可他们最后不也还是死了吗?他们以为上帝可救他们,结果呢?直到他们死去的时候,上帝也没有出现。”他的语气中有着一股让人生厌的骄傲,以及溢于言表的残忍。

    “呸”,李想啐了一口口水,厌恶地说道:“你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你知道世界有多少人因你而家破人亡吗?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别用仇恨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而且我劝你省点儿力气赶路,这条长廊还有很远才会到尽头,如果现在就用光了力气,我可保不准你会错过哪些精彩。”希特勒面无表情地说道。

    “可是,这不妨碍我狠狠地骂你几句,解我心头之恨。”

    可希特勒却毫不在意地说道:“骂吧,骂我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是如果你想要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聊的宣泄上,只为了满足你所谓的正义感的话,你骂吧,我已经被唾弃了近百年,不差你这一个的。而且,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善于遗忘。”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所有犯罪心理学的专家都这么觉得。你们这群只会打马后炮的家伙,又怎么懂得那个年代,我所面临的一切,你们只知道高高在上地对历史评头论足,可是对于历史的真相却视若无睹。”

    “他们觉得这是你辩解的说辞。”

    “的确,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造成了伤害,当然这是建立在我的伟大设想没有成功的基础上,如果我的设想成功了,我会成为欧洲,乃至于整个历史上最伟大的人,后世的民众会永远记得我的名字。”

    “他们现在也记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简直是罪恶和疯子的代名词。”李想不屑地说道。

    “哈哈哈……”希特勒又笑了起来,在李想听来那笑声像是来自地狱。

    “你或许应该认识一个叫小丑的家伙,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小丑?他很有名吗?”

    “是的,有不少疯狂偏执的人将他视为神邸,他是罪犯的图腾。”

    “哦?挺有意思的,他现在在哪里?”

    “电影里,他在电影里谢幕了,像所有那些罪恶的罪犯一样,被正义的主角杀死了。所有的反派,即使再有魅力,都没有办法战胜正义,不是吗?就像你一样,你发动战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败。”

    “孩子,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被正义感塑造得很成功的人,不过如果你真的看到当时民生凋敝,四处荒芜,你所安居乐业的家乡变得满目疮痍,然后一群人还在放着高利贷,榨干穷人最后一丝血,然后他们住在豪华的房子里,使唤着昨天还是一个母亲,今天却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富人脚下时,你就知道,世界是不公平的,而让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变得更糟糕的,就是那群毫无良知,毫无礼义廉耻,贪得无厌的奸商。所以,我利用了当时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的善良,用国家的兴亡和他们那份绝望衍生出来的仇恨发动了那一场注定会写进人类史册的,空前绝后的战争。可惜啊,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你不会成功的。”

    “哈哈哈哈……”希特勒又狂笑起来,笑声中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以及一种让李想陌生的可怜。是的,就是可怜,对无知的孩子的可怜。

    “你们中国的历史很有趣:唐太宗李世民发动政变,杀死了自己的兄弟,成为皇帝,但凡敢提及这件事的人都被杀死了,而后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位贤能的王子受到恶毒兄长的针对,无奈取而代之;而刘邦称帝之后,他在沛县那一段无所事事的游街太保的历史再也无人提起;草原人将汉室的皇帝当畜生一样对待,你们明知那是一种屈辱,可是却屁都不敢放一个;而清人入关,你们同样没什么反抗,因为只要给奶吃,你们任谁做娘都可以。你们唯一敢批判的,就是那个完成了开天辟地的统一大业的秦始皇,原因就是他杀死了一些整天只会哔哔叨叨的柔弱书生。你们的历史,就只教会了你们这些吗?”

    李想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再给你说点儿你不知道的,或者别人没有让你知道的,欧洲人将非洲的黑人用各种手段贩卖到美洲当奴隶,一卖就是几百年,几百年之后,美洲因为掠夺和殖民变得富裕,变得发达,又变了一个方法开始从全世界掠夺财富。他们的手段人尽皆知,骂他们残忍恶毒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他们还不是照样成为世间的另一片沃土。在结果面前,人们不在意过程。”

    李想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有一块石头,将他压在了地上。

    “我再与你说点儿别的。”希特勒饶有趣味地看着李想,像看着曾经那些懵懂的少年。这个人快三十岁的年纪还没看清这个世界,该说他被保护得好,还是说他经历得还不够多,亦或是他被人蒙蔽得太久。“路易十三这辈子都觉得,只要他好好地坐在王位上,他就可以过一辈子奢侈的王室生活,然后像他的先辈一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他一直以来从未放在眼里的民众推到断头台上,成为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最鲜艳的一抹背景。他是个平庸的皇帝没错,可是那一群将他杀死的人,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暴打内乱的人,也不是些什么好东西。如果我统治了世界,我会建立一个更封建的国家,很多人会成为高贵的德意志人民的奴隶,他们的生命不值一提,他们在我的眼里没有人格没有尊严,还不如我养的一只宠物。不过我也不会整天无所事事,我会到处画画写生,在闲暇时候,去看一场足球赛,再和几个伟大的科学家聊一聊如何探索人类的未来,我会让我的民众过上他们的父辈都不曾经历过的生活,未来会是更美丽的伊甸园,我确信我可以做到,这是一项一个人可以用一生去完成的事业。而那时,待我死后,会有无数人因为我的贡献而落泪,没有人会记得我曾偏执得想要杀死所有的犹太人,因为说这一句话的人,早已经被我的人除掉了。要知道,不想听到自己不喜欢的话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说这句话的人除掉,在你拥有了足够的能力时,完成这些事,轻而易举。”

    “可是你失败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历史,是不容假设的。”

    “是啊,这是你唯一能够驳倒我的。历史,多么冰冷而残酷的字眼啊,像一朵雪花,落在手心里,融化了。没人记得它的模样,历史的扉页太厚了,无数人挤破了脑袋,也没有从中谋得一字半字。”

    “不过,没有你,会不会也有其他的疯子跳出来。要知道,这个世界最不缺疯子。”

    “你不是说了吗?历史不容假设,既然已经注定我的失败,那就不要让别人来抢我的风头了吧。”

    “说真的,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最想做什么?是收回那个进攻俄罗斯的命令,还是换一个可靠一些的盟友。”

    “盟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各子孤军奋战的家伙而已,我们从来都不是盟友,世界被瓜分的那天,最先打起来的一定会是当初情比金坚的盟友。道义这个事情,两个国家之间最讲不得。不过,我不会回到那个时候。”希特勒停了下来,关掉手电,转身对着李想说道:“我会更好地学画画,即便被那个没有眼光嗯愚蠢的老师拒绝,我也依旧会继续画画,然后像梵高那样,在自己的梦境里死去。其实,有那么一刻,我竟让觉得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痛苦呻吟的灵魂,绘成了这世间最宏伟、最旷世的一幅画,可惜那副画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好不孤独。”

    说完,李想眼前这个塌鼻梁、长着雀斑却让人无法用对待小孩子般的态度对待他的人,像风一样消失了。或许他本就属于黑夜,只是借了一束光,找一个空有一副三十年岁月的躯壳聊聊天,解解闷。

    “其实,如果方面那个老师是我,我会喜欢你的画作的,你的画里,有一种疯狂而认真的偏执,比那些平平无奇的画师的画灵动得多。”李想喃喃自语道。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声不知从何处发出的“谢谢你”,然后李想又补充了一句,“只针对你的画。”可是,却再也没人予以他回应。

    “他走了,他的任务就是领你到这儿,剩下来的一段路,得我陪你走。”一个身形隐匿在斗笠之下的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李想年前,打着一个橘红色的灯笼,像是电视剧里撑船的梢夫。

    李想已经习惯众人的神出鬼没,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深邃的瞳孔,像狡黠的狐狸,流露着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然而这一双眸子里又包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仁慈,像是一个女子的双眸。他的头发微微卷起,像是金黄色的田野的麦芒。他的面容很和善,给人一种和蔼感,像是一位春风化雨的师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清净。

    “别看了,我自认为自己长得十分讨女孩子的欢心,可是被一个男人长时间盯着看,感觉怪怪的。”

    “希腊雕塑一般完美的面容,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盯着多看两眼的。”李想说道。

    这位男子淡然地笑了一声,打起灯笼向前走去。“你怎知我不是罗马人?不是雅典人?亦或者是北欧的维京人?偏偏是希腊人。”那位俊美的人问道。

    “如果我说,你的画像就同你的老师,以及你老师的老师一样人尽皆知,那你说我认出你还是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李想说道。

    那人笑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李想所说的话:“老师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学问家,师爷同样也是,可是我却只是一个天资愚钝又不思进取的人,后世人也是真没有眼力见。”他的话,不想虚伪地客套,而是一种知识越是渊博越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的谦虚,这样的气质,不经历许多年岁的沉淀和知识的洗礼,是无法不经意间便让人察觉的。

    “有可能是你的学生权势太过滔天,为了彰显自己的高尚品德,所以对他的老师毫不吝啬地大加赞赏,这才使得他的老师成了家喻户晓的大哲学家,影响了后世好几千年。”李想开玩笑地说道。他早已经认出了眼前的男人便是西方乃至于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忽略重量级人物,多个现代学科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没有太多惊讶,聪明的他早已经识破了李想的小计谋。不过,作为一位极具智慧的哲人,他可不会落入李想的圈套当中。“母凭子贵,而徒弟当了一个功勋卓著的大帝,为他的师傅吹嘘一下名声不过分吧。”言语之中,自有一番炫耀的意味。

    “那又如何呢?现在不还得好好地待在这条黑黢黢的长廊里,哪儿也不能去。”李想永远是那个不想在嘴上吃亏的孩子,即使三十岁了也依然是。

    “非也非也,我即使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依然会有人每天奉读我在茶余饭后写的书籍,会有无数人继续我未完成的研究,而我也能颐养天年一样,在这里每天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但是很有趣的家伙一起辩论手谈,退休的生活可谓是不亦乐乎。”他一边回味,一边期待着李想的脸上露出一副他虽然见惯了乃至于有些厌烦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要见的崇拜之情。

    不过李想的脸就像一张糊了的饼一样,又黑又臭,又冷又硬,一点儿光彩看不见,简直比他们在这些留恋于世间的游魂还要像幽灵。如果不是他的那张嘴总是咄咄逼人,他早已看不到李想身上任何属于人类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活力与生机。这一棵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现在的光景,像极一把经霜之后奄奄一息的葱苗。

    压垮他的,是生活?还是什么?亚里士多德不知道。“更何况,我走不出这长廊,你走何曾走出过束缚你的囚牢,我们不过是一群同病相怜的家伙罢了。不过,也有一些不一样,我虽然生命早已经逝去,但没有了那一副躯壳的束缚,我的精神可以永远年轻,永远像二十四五岁的人一样精力充沛。而你不一样,你虽然才三十岁,正值壮年,可是你的精神面貌,一边像一个十三四岁的、脑海里整天充满无数问号的小孩子,又像一个几乎要油尽灯枯的老头。这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李想苦笑道:“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原来大家都看得出来啊。”亚里士多德说的不错,他看似年轻的躯体中装着一个老迈的灵魂,坠在他躯壳之上的,是无数无尽的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疑惑。他忽然有些想念曾经的自己了,曾经的自己,不爱思考,更不爱刨根究底,只需要按着别人的安排,跟着前人的脚步,亦步亦趋,一步一步,也就惶惶地度过了时光,一连近二十年,他都没有发觉,差点儿就能将这一生晃了过去。

    “只能说明,你的演技很拙劣,真正深沉的人,是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因为他们知道,一脸的苦大仇深并不代表着你思想深邃,这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个人很难相处。”

    “哦,原来我这么让人讨厌啊,我竟然没有发觉到。”李想后知后觉地说道。

    亚里士多德似乎见多了这样的情况,悠然地踱步向前,留下李想一个人在后面消化自己曾经的几分自以为是和几分怅然若失。他知道,人,尤其是不太笨的人,在被提点之后,多会一个人安静地反省思考一下,然后有人的要么回头去改正错误,要么收拾好心态毅然向前。当然,也有一些笨的人,提点几句,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竟以为你在诋毁中伤他。亚里士多德知道,这样的人大抵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毛病的,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改正。后者他曾遇到不少,而那些人大多也有一个不错的人生,于是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他故作高深的指点的。有的人稀里糊涂,将错就错,也是能够过完这一生的。人从两只脚落地开始,到两只脚登天结束,总也会走完这个过程,遇到是缘,能相互影响是缘分,遇见了仅仅是遇见了,无法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分一毫的影响,便是人人口中常叹的有缘无分。

    果真,没一会儿功夫,李想便小跑着跟了上来。

    “你是如何定义自我的?”亚里士多德问李想。

    “我不知道。”李想一直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

    “不知道好啊,稀里糊涂地过一生也挺不错的。”亚里士多德继续打着灯笼往前走着。

    “可是我想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呢?又不能长高十公分,也不能让你变聪明,更不能让你一下子通过这一段很长很无聊很枯燥的长廊。”亚里士多德依旧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可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人类的欲望就再也无法阻止了,这是人的天性。”

    “人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一群站着走路的野兽而已,要不是有人从黑夜里看到了光明,从而带领人类走上了一条向好的正确的道路。结果,他们便以为自己有多么地了不起,对其他东西嗤之以鼻,全然忘了他们当初的不堪模样。”

    “可是我们成功了不是吗?成功者有无数个鄙视失败者的理由,失败者却找不到一个反驳的借口,成王败寇,抓住了那一个机会,几千年的成功失败就已经注定了。”李想的语气一下子冰冷下来。

    “是啊,如果人类的进化朝着失败的方向走去,那现在这个世界就不会这么聒噪了。”

    “你不喜欢人类?”

    “我应该喜欢人类吗?”

    “你自己就是人类的一份子啊!”

    “生而为人,我就不能讨厌人类吗?”

    “这很矛盾。”

    “这不矛盾。”

    “我喜欢这个世界美好的部分,讨厌这个世界虚伪、肮脏、丑陋的部分。这一点儿也不矛盾。”

    “那你还讨厌人类?”

    “我问你一个问题,我的讨厌有用吗?”

    “没有。”

    “那我喜欢有用吗?”

    “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亮也没用,没用也亮。世上的一切,没有你我,没有人类,没有地球,全然没有什么分别。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你们中国人的古话吧。”

    “我记得你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怎么会说出这么诡辩的话。”

    “我?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相信我所看到的,观察到的,逻辑推理总结的,所以我发现了很多世界上的真相,如天上的云的运行,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思维是推动认知的工具,社会的政治运行等等,我做了很多研究,我个人从中收获了很多趣味,我的研究也帮助了很多对这个世界迷惑的人。”他细数着自己的成就,其中随便拎出一条,都是让人类文明为之震颤的发现,可是他的语气却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就像是早晨出门见到了一只鸟一样稀松平常。

    但随后,他的话风陡然一转,“不过,我也犯了很多错误。你知道的,一个人的经验终究无法全部正确,所以我的一生发现的错误同样不少。”

    “你的错误,可是影响了后世一千多年啊。”

    “那还不是后来的蠢蛋验都不验证一下就相信了我的结论,并疯狂地将之视为真理。一群蠢蛋,没什么出息的蠢蛋。我教给他们的逻辑学和推理学,他们全然吃到了狗肚子里,一点儿没有领略到精髓。”李想显然没有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亚里士多德如此暴躁的一面,吃惊之余又几分意外。他原以为,被别人指出错误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可是亚里士多德却似乎巴不得别人修正他的错误。在李想的认知里,这样的事情他见得不多。

    “或许,他们是为了维护你圣人一般完美的影响。”

    “呸!”亚里士多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情绪激动地说道:“谁要这些蠢材的恭维和拥护了,是亚历山大的命令吗?还是因为我是他的老师,而他后来称霸欧亚非三洲,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帝国?我,亚里士多德,之所以成为亚里士多德,而不是亚历山大的老师,或者是柏拉图的学生,是因为我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和我一路发现的简单的成果。我生活的年代,客观的物质基础有限,所以我的成果还有很多需要补充和完善的地方,但是那些人偏偏把漏洞百出的成功奉为圭臬,并束之高阁,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然后就盲目地相信,盲目地崇拜,一点儿没有自己的思考,像一个工蚁一样,别人一指就往一个方向活,活脱脱一个工具人。那脑子生来何用?装饰吗?既不会亮,也不会转,废物一个,蠢材一个!”兴许是骂上了瘾,亚里士多德越发亢奋地说道:“还圣人?老子这一辈子,还就对圣人?先师这样的词不感兴趣,他们净喜欢封一些恶心人的外号。知道的,说他是尊敬先辈,不知道的,以为他除了他的先辈,后辈也就全是些不值一提的蠢材。你说说,人类进步是不是不关他们的事儿。”

    “我不知道。”

    “你倒是学了闭口不言的精髓。只要不说,就不会犯错,就能不得罪人,就能明哲保身,就能安稳度日。想来,这是你们东方传承下来的中庸,在事情没有太大把握时,和稀泥,打太极,在人前装孙子,人后装老子,唯唯诺诺,一点儿可能燃起来的火星都要一堆人推卸个不停,直到找了一个人背黑锅,然后剩下的人弹冠相庆。你们的历史大多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前后脚发展的文明,你们在那一片最富庶的土地却诞生了一种最保守的文明。”亚里士多德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说道。

    李想听来,觉得他有一半是在骂自己,另一半在批评李想所在的国家。在东方的那片土地里,潇洒的人自古就少,多的是一些不上不下的人,多的是鲁迅先生也骂过的人,多的是曾经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何总是沉默?”亚里士多德郑重其事地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对,我无力反驳。”

    “这就是你沉默的理由?”

    “是的。”

    “可是你僵硬的沉默让我觉得你在发呆,让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对我的所思所想有任何呼应。”

    “哦,这样吗?那我改。”

    “改什么,鼓掌,还是吹口哨,亦或是站起来大声的附和。”

    “好像这样也可以。”

    “你还是那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老师没和你说过吗?别人说什么,是他的事,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你觉得好,给个眼神,给个掌声,是为尊重,你觉得不好,给个白眼也是尊重。你要是掌声不想,眼神不想,那就什么也不做,也无所谓,反正他是他,你是你。总跟着别人的吆喝,那你走的是什么路?踩在别人的脚下,总归是找不到自己的路的。”

    “可是,他说的的确有道理。又当如何?”

    “什么样的道理?”

    “在一定范围内成功的道理,在他的身上实践过的道理,演绎法和归纳法可以推理出来的道理,按他的逻辑,的确有道理。”

    “对你而言,有道理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

    “这不就结了。你要记得,任何人的经验,任何人的语言,任何人的思想,任何人的道理,会像阳光、雨露、泥土一样帮助你的成长,可是最终你要长成自己的树,而不是长成阳光,或者变成土壤。”

    “可我是一棵什么样的树?”

    “这得问你自己,我没有答案,答案在你自己脚下。”

    “可是我已经找这个答案三十年了,一直没有找到。还有寻找的必要吗?”

    “你现在不正在寻找吗?”

    “可是我想放弃了。”

    “真要放弃的话,你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可是,和你们比起来,我好渺小啊,渺小得不值一提,这样的我,找到答案又有什么用?”

    “还记得你第一次想要去主动看一本书的感受吗?”

    李想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感觉如何?”

    “很舒服,很满足,因为疑惑被解答了。”

    “然后呢?”

    “然后就有新的问题,我就要读更多的书,学习更多知识,让疑惑变少。”

    “于是,你坚持了很多年。”

    “是的。”

    “这就是你要长成的样子!”

    “我还是不明白。”

    “困住你的问题,也曾困住过很多人,他们有的人从中脱身了,有的人还在备受煎熬,所以你可以去帮助他们,做一条船,一只桨,一根绳子,一棵稻草,一阵清风。”

    “可我什么也不会,我英语很差,数学也一般,物理更是一塌糊涂,我怎么帮他们。”

    “你不要总盯着自己的弱点看,那样的话,你会愈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要看好的方面,那些你有别人没有,那些你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地地方。”

    “我想不到我身上有什么优点?”

    “有人说过,你的字很好看吗?”

    “有,不过我自认为我的字无法和那些书法大师比,他们一字千金,而我写的字,无人问津。”

    “没人说过你的文章写得还行吗?”

    “没有。哦不?一个朋友很喜欢我的文章,可是仅有一个而已。”

    “那不就够了。”

    “那够吗?”

    “这还不够吗?这还不够你看到自己值得被他人看到的亮点吗?”

    “可是……”

    李想还没说出口,亚里士多德就打断了他,说道:“你都还没有去做,就急着否定自己,是不是太言之过早了呢?去试一试总是无妨的,你还没有老到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的年纪吧?”

    “你要知道,我的一生,可是尝试了不少东西,才慢慢有了后来的成就。为此,我反抗过老师,也犯过很多错误。可是如果我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的话,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我始终觉得,一颗勇敢的心和一个努力勤勉的态度,会让你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比别人更远,最终接近那个我所梦想的终点。”

    “你到过那个终点吗?”

    “我吗?到过的吧,不过我这个人闲不下来,每次到了一个我之前设想到的终点,就会看到更高更远的目标,然后一山更比一山高,于是总也没有个尽头,我也就在寻找最高的山顶的路上,过完了我的一生。总体来看,我还算满意,因为总也是留下了一些对后人有益的东西。”

    “我会登上我的山顶吗?”

    “有时候,不妨回头望一望,你不是已经在半山腰了吗?”

    “可是,我想走得快一点儿。”

    “如果真这么容易得到,你又如何知道珍惜。欲速则不达,不要停滞,一直向前,才是正道。”

    “你当年就是这么走的吗?”

    “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我不会太晚吗?”

    “从鸡汤的角度,我会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可是,事实是,的确有些晚了。但是,你如果不开始,就不会有收获,一一丁点儿也没有。”

    “我知道了,谢谢。”

    亚里士多德停下了脚步,揭掉了身上的斗笠,第一次在李想面前展现出他完美得不像话的面部轮廓,以及那一头慵懒之余又尊贵的金色头发。

    他把灯笼递给了李想,说了一句,‘接下来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便像希特勒一样消失不见了。

    李想知道,下一站还会有人等着自己,不过他还是像告别之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小雀斑一样,向着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鞠了一个躬,道了一声谢。

    接下来的路,我会一个人好好走的。

    他握紧了手中的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