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众人正闲话，又有人道：“老太太来了。”

    众人忙起身准备去迎，没想到门帘一掀开，贾母并史少延已经到了院里。

    贾母道：“本是要在厅上等你们的，结果延哥儿说本是一家人，何必讲这些俗礼，一群人跑过来跑过去的，不如咱直接过去，省的枯等，也不用你们奔波，我觉得有理，直接就过来了。”

    凤姐道：“老太太这可就成了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哈哈哈，延哥儿你可见了，你心善不愿他们奔波，可她哪里领情？”

    史少延也笑着道：“来时老太太就说，凤姐一定会说我们是恶客，现在一看果不其然，被老太太猜个正着。”

    众人笑作一团，待把贾母引进房来，又闲话了片刻，贾蓉进来，给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又向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儿，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阖家爷们吃饭。”

    原来贾敬一心玄修，连自己的寿诞也不参与，贾珍清晨时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让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贾敬只道：将《阴骘文》印一些发散发散，就算是贺寿了。

    这时凤姐儿喊住贾蓉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

    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紧接着就出去了。

    尤氏又向贾母道：“老太太在这里吃饭啊，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

    贾母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吧，也省好些事。”

    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

    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

    尤氏让贾母上坐，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伴在一边，她与凤姐儿、宝玉、史少延侧席坐了。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

    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旁人聊旁人的，史少延吃自己的，宁国府饭食虽然用料珍贵，但是却无法物尽其用，史少延只感觉暴殄天物，只是和自家的“小口食”已经天上地下了，所以依旧炫饭。

    尤氏还未见过史少延吃饭的摸样，只感觉忠靖侯府这样高门的公子，吃饭犹如虎扒，有些忍俊不禁。

    贾宝玉有些难忍，便道：“延哥儿可以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史少延抬头看了看他，你在对一个老师说教？

    他夹起一条笋道：“宝玉可知这是什么？”

    “冬笋而已，我自识得。”

    “冬笋藏在土层的下面，从竹林的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最富有经验的采笋人，才能看一下竹梢的叶子颜色，判断笋的位置，而笋的保鲜也是个很大的麻烦，笋只是一个芽儿，却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部分，保鲜不当，三日则烂，这个笋略有紫色，乃是明州著名的早竹笋，明州距神京何止千里，笋却依旧新鲜非常，宝玉可知送笋者要花多少气力。

    因为笋的材质单纯，极易吸收配搭食物的滋味，所以历来受到庖厨喜爱，你看这条笋乃是用鸡肉汤煨之，又取秋油煮笋，烘干上桌，不知耗了庖厨多少心力。

    这笋受尽大地养育、雨雪滋润发出芽来，被人费力寻到，又远送几千里而保鲜不烂，最后被庖厨加工，只为你我舌尖上的一丝味道，我吃的那么快正是因为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啊。”

    王熙凤拍案叫绝道：“延哥儿发高论，此中意味真是妙，只把古今这些善食者的心里话都说尽了，依我看应该取名叫个吃饭论。”

    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说得对，细嚼慢咽是为礼，延哥儿说的也不差，他也是懂礼的，是对这些菜、庖厨的礼啊。”

    贾母的端水水平极高，倒是让这一顿饭消消停停的吃完了。

    吃罢饭，漱了口，净了手，众人一起要往园子里去。

    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完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嫌闹，都回去了。其他人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

    方才又有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了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母亲该请老祖宗、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

    尤氏回道：“我们也是才吃完了饭，正要过去。”

    凤姐儿对王夫人和贾母说道：“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然后再过去。”

    王夫人点了点头：“本来我们也应该去瞧瞧她，只怕她嫌闹得慌，你便代我们去问个好吧。”

    尤氏握住王熙凤的手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

    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应了。

    史少延也向贾母道：“老太太，上次来府就没见成蓉儿媳妇，没想到生了那么重的病，于礼我也应当去看看。”

    贾母道：“正是此理，那你们仨一起去吧，之后再来找我们。”

    于是尤氏请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到会芳园听戏去了，另一边贾蓉带着凤姐儿、史少延、贾宝玉到秦可卿这边。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可卿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

    凤姐儿紧走了两步，拉住了秦可卿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说着就坐在秦可卿的床边上。

    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

    王熙凤引荐道：“这是忠靖侯府的延大爷。”

    “见过延叔叔。”秦可卿撑着直起身子行了个半礼。

    秦可卿苍白着脸却不掩俏丽的容貌，青翠的柳丝无力散落，嘴角嵌着的小梨涡更显柔弱，碧绿涟漪荡起波痕的双眼低垂，却依旧勾人，尽管在冬日，史少延却感觉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之中。

    不愧是红楼的第一美人，让史少延忍不住咏叹一首长长的抒情诗，可眼下他只是垂着眼道：“蓉儿媳妇不必多礼，安心养身为是。”

    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二叔、延叔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

    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没办法了。”

    她留下两行清泪，哽咽道：“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盯着墙上的《海棠春睡图》想起了那次的云雨之梦，正出神时，又听得秦可卿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史少延看得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感性的神经被触碰了，便说道：“宝玉，莫做这婆婆妈妈的女儿姿态。蓉儿媳妇是病人才那么说，实际上又哪里到这个田地了？”

    “正是此理”王熙凤也觉得宝玉在这会引得秦可卿更心酸，便附和道：“况且这才多大年纪的人，只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反倒又自己添病了么？”

    贾蓉跟着道：“她这病也不用别的，能吃下些饮食就不怕了。”

    凤姐儿道：“延哥儿，你带着宝兄弟去寻老太太吧，他在这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又转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

    于是贾蓉便领着史少延和宝玉一同去会芳园。

    史少延最后一个出的房门，再回首隐隐能听见秦可卿的啜泣和王熙凤哽咽的劝慰，他知道秦可卿的死期将近，可现在他只能重重的叹了口气。

    来到会芳园，史少延登上听戏的天香楼，又联想到了秦可卿，心中更是郁郁，再听咿咿呀呀的昆腔，也不甚感兴趣，便和贾母推说吃多了肚子有些不舒服想要回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