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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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救死扶伤是愿景,身不由己是常态。”

    “……”

    黄若辰睫毛微颤了一下。

    上睫毛缓缓地、缓缓地掀起来,她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睁着眼的,黑,是因为病房里没开灯。

    又愣了一会儿,五感才慢慢回到身体,浑身骨节又酸又重,脑袋一阵晕眩耳鸣嗡嗡作响,眼前……

    城市灯火的微光从窗户洒进来,渐渐映出室内景象。

    眼前竟然有一张明星似的脸孔。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少年,但见他内眼角尖尖下弯,天生一抹勾魂的秾丽,唇鼻沟轮廓性感美好,仿佛在叫嚣“你过来呀,吻我呀!”

    黄若辰赶紧掉开视线,开玩笑,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她费劲地出声儿问:“……来灭口?”

    少年神情晦暗不明。

    黄若辰破罐破摔地商量:“可以,但没必要……我没几天好活了……能不能等等?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更不会报警……”

    董停云抬手,黄若辰立马闭嘴闭眼闭气,放弃抵抗。

    一根氧气管重重戳进她鼻孔里,少年冷嗤一声:“都什么虎狼之词,拍电影儿呢?”

    黄若辰一僵……之后,眼里慢慢有了笑意。第一次见面她险些被车撞死,也曾一脸懵圈地问董停云:“拍电影儿呢?”

    既然不会死,她迟疑了一下试着作死:“咳咳……刚才……是不是……”

    少年突然把被子扔过去蒙住她脑袋,闷掉了下半句。

    她扯开被一看,人不见了。

    黄若辰有些好笑,去掉杀人犯滤镜,对方也只是个老成的少年而已。她自娱自乐地嘟囔道:“老鼠怕猫,这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小云啊小云,你还是太年轻,吻技不行,要学的多着呢。”

    董停云刚刚攀上医院顶楼。夜风拂过,送来某人胆大包天的吐槽,他脚下险些一跌。

    小?云?

    年?轻?

    不?行?

    好家伙,震惊三连。

    可能胡说八道自有天谴,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病床像游乐园里疯狂的自转杯,晕得黄若辰不得不闭眼。

    “……”

    失去意识前,她再次回忆起那种散发着死亡气味的窒息。脑子如同被电锯寸寸切割,身上像有一座大山要把五脏六腑挤爆,极度痛苦让她放弃求生,只想求死。

    唇上突然一点莫名的软。

    这点软让她迷糊了一下,然后一股绵长清凉的空气忽然醍醐灌顶般涌入肺部,将她一把推出了死关。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绝对是董停云救了她,但董停云为什么救她,第六感没有说。

    “灿灿,黄灿灿……”

    官渡叫不醒黄若辰,干脆撸起病号服袖子,露出黄若辰细瘦的胳膊。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她同不同意了。

    白皙的胳膊上,紫色血管细若游丝。癌症晚期病人大部分都有脉管炎,找静脉很难,因为针头实在戳太多,血管都扎萎缩了。

    幸亏Eve毒株是肌肉注射。

    注射。完毕。

    毫无技术含量的操作,官渡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后背衣服都泅湿了。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头靠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知怎么,想起他在霍普金斯大学的导师说过——

    “人无法走进别人的地狱。即使你已经身在地狱。”

    就在官渡上方,隔着数层楼板,董停云正面对灯火绚烂的山城。

    他右手从颈间扯下一条链子,毫不留恋地扔出去。

    这条项链的坠子表面,其实是一块微缩太阳能光电转换制冷片,能让坠子永远保持在6℃恒温。

    坠子里原本藏着一根微针,针头里有1毫克人血白蛋白。

    不是普通人血白蛋白,它是用董停云的血浆分离提取的。

    除了董停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清楚这枚微针有多珍贵。但是……不重要了。这些年他一次次分离血浆,提取,灭活,制成,戴在身边直到失效。再次分离,提取,灭活……

    但她已经不在了。

    她本来就不在这个世界上。

    她再没有来过。

    这根最后的微针,十分钟前刺入了黄若辰的颈静脉。

    在人工呼吸的时候。

    ……

    “……刚结婚的时候跟着他睡工地,夏天实在热得受不了,凉席铺在水泥地上,床单被罩用冷水打湿了挂一圈儿,借那点儿凉水汽才能睡觉。”

    “后来存了点儿钱,买了第一套小房子,五十九平,我天天跪在地上擦地板,他说我把家收拾得比狗舔还干净。”

    马姐笑笑。

    “再后来他接了个监狱改造工程,一个多亿的业务量,一下子发了。这个时候他问我,马凤珍,我要是有了小三儿,给你多少钱你才肯离婚?”

    “这孙子,有渣男那味儿了,马姐你怎么说?”官渡一拍大腿。

    “这种人该让他净身出户!”老龚也愤愤。

    黄若辰仿佛充了一个长长的电,再次开机。身体似乎重新有了重量,耳边人声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我说我不要钱,我要你命。”马姐很淡定。

    官渡:“!”

    老龚:“!”

    黄若辰手指头动了动,缓缓掀开眼皮。

    ”黄灿灿?你总算醒了!再不起来就把你扔这儿了。”

    “……我睡了多久?”

    “三十多个小时。”

    黄若辰吃了一惊:“这么久,那飞机?”逆光本来第二天下午要飞西宁。

    病房里突然沉默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黄若辰看见马姐眼眶有点发红。

    一墙之隔的病房里,躺着刚刚走了的逆光病友何二叔。

    何二叔是肺鳞癌,旅途开始就吃不下东西,但他每天都强忍痛苦,努力把流质食物咽下去。

    “还能吃就不会死。”他乐观地说。

    到达J市时,何二叔脑子已经糊涂了。可能是吗啡针打多了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为肺癌常常从肺往上走,脑转移可能性很大。

    他女儿何梦苗再苦再累再麻烦也不放弃跟团,是因为何二叔还有个心愿未了。

    他喜欢旅游,几十年间走遍了全国所有三十四个省级行政区,包括三个特别行政区,只剩下XZ。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何二叔有一张华夏地图,上面用红笔把自己去过的地方都画了红圈,只差XZ。本来他们要在成都跟大家分开直飞LS,想不到,就差最后一步,终于还是留了遗憾。

    人生啊。

    逆光集体改签,留下帮何梦苗料理后事。官渡陪何梦苗拿到了何二叔人生最后一个证——死亡证明。

    等骨灰出炉的时候,黄若辰望着火化厅上方冒出的一阵阵黑烟,轻声问官渡:“听说你当过医生,你觉得医生的使命是什么?”

    官渡对答如流:“服务好亲戚朋友和兄弟们。”

    给亲朋好友免费咨询病情,搞床位,找专家,插队挂号,开便宜药,把关可查可不查的检查……等等。

    黄若辰被他逗乐了:“不是救死扶伤吗?”

    官太太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当医生,救死扶伤是愿景,身不由己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