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尘滚际外,土散黄烟,相去数步,不可见人。飙卷狂沙,飞砾扑面,西北大地的一切沦陷于这片土黄色的空间。人畜、草木、甚至是房屋,刚刚脱却了凛冬的寒冷,就迎来了这无尽的尘霾。好水川上的植被在经历上次的大战后早就荡然无存,本就开阔的原野显得更加空旷,悍风一掠,飞沙走石。
在四起的沙尘之间,隐约能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两道身影身后是两匹垂首而立的战马,面前是一座低矮的土庙,在强风的摇撼下摇摇欲坠。
李均维被一身酒气的郭逵牵着,望着郭逵凝重的表情,不知道师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打泾原路出事之后,郭逵终日纵酒,今日也不顾天气恶劣,大清早就把自己拉出了城。李均维一边想着,一边细细端详那土庙匾额上写着的“果州团练使祠”,字体端正遒劲,断然出自名家,细细看去,倒和师爷范仲淹的手迹极为相似。能让师爷给他题字,这果州团练使倒是来头不小,想到这里,李均维更是摸不到头脑。
师徒二人在祠堂门前呆里了半个多时辰,李均维退都站麻了,也不见郭逵有推门进去的意思。李均维抬头去看,郭逵的表情都落寞且肃穆,有如泥雕木塑,双眼死死盯着祠堂的大门,却好像没有勇气推开。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郭逵好似活了过来,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祠堂的大门,带着李均维走了进去。李均维愕然发现,师傅宽厚的手掌,竟好似在颤抖。
祠堂不大,甚至可以说略显逼仄,不设灯火,没有塑像,地无青砖,壁无粉影,一看便知是乡野村民的手笔。见了这些,李均维更加纳闷,本以为这座祠堂既然是名家撰匾,虽说外设不合规矩,内饰也断然是好的,而此番进来一看,不由得略感失落。
在祠堂内站了一会,待得眼睛逐渐适应了室内的亮度,李均维才发现祠堂中央攒着一个半人高的土堆,上面戳着一杆物什,距离较远,也看不清楚。
谁知郭逵见了拿土堆,醉得更厉害了,放脱了李均维的手,竟从腰间解下来个酒葫芦,“吨吨吨”地灌了三四口,又蹒跚地行了几步,爬到那座土堆上,伸出右臂揽住了那件物什。
李均维见郭逵耍酒疯,吓了一跳,当即跟着郭逵爬了上去,生怕师父又整出来什么幺蛾子。可他刚随着郭逵爬上去,见了那戳在土堆上的物什,不由得轻“啊”了一声。
那是一柄长槊,通体为镔铁所铸,在黑暗中闪着点点寒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此槊不是别物,正是当日三川口决战,宋军大将郭遵的遗物。
郭遵殉国之后,宋廷追赠果州团练使。可三川口一战,郭遵尸身被李元昊击碎,只留下了一柄郭遵生前使用的长槊没被党项人带走,周围的百姓搜罗郭遵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一并埋在这里作衣冠冢,众筹建了这座“果州团练使祠”,范仲淹听闻此事后,亲自书写匾额,差人挂在了门楣上。郭逵此番带着李均维造访,乃是径源失利,范仲淹等一干要员更戍防区,他带着徒弟至此与兄长作别。
郭逵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长槊,他想起了兄长离家的那个夜晚,那晚他烂醉如泥,不知那最后一见就是诀别,只留下了零散的记忆碎片,他毕生都为此后悔不已。他拔开葫芦口的酒塞,手腕一倾,酒浆顺着黑亮的槊柄流了下去,流过满是豁口的槊刃,打湿了一小片黄土。“兄长,逵儿来看你了......”郭逵哆嗦着嘴唇,将葫芦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待得郭逵酒腥,师徒二人走出祠堂之时,已是日薄西山。尘泯风消,斜阳暂住,自他离开东京汴梁已过去一年时光。这些日子里,在这西北大地,有多少英雄化为枯骨?又有多少将士作了亡魂?
想到这里,郭逵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和徒弟平视。“均维,你想不想学我兄长的一身武功。”
李均维用力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郭逵盘膝坐在了祠堂门前。李均维见状,也跟着坐了下来。
“凡阵战缠斗、白刃搏杀,武功所仗者有三:内、外、法。所谓法者,乃拳脚兵刃施展之术,种类繁多,良莠不齐,加之修习简单,于功益小,实属武学下乘,为能者所不屑;外者,即外练肌肤、内强筋骨,非朝夕可得,所赖乃是日积月累的锻炼,为武学之中;内者,乃习武之先,五脏养神,经脉储力,大成者可吹弹断铁,兼施外、法,可敌千军。”语毕,郭逵凝神屏息,隔空缓缓推出一掌。
数尺之外的李均维不见视野里有何异动,只觉劲风铺面,口鼻滞塞,好似被什么东西捂住一般,紧接着便感到一股大力拍在了他的胸前,上身向后倾倒,连翻了两三个跟头才停下,不禁骇然。
郭逵望着被自己推到一丈开外、狼狈不堪李均维,忍不住抚掌大笑。
李均维滚这几圈,沾了一脑袋的黄土,才站起来拍打,听得郭逵大笑,脑袋上不由自主地拉下了几道黑线,心想自己这师父的心性简直比自己还不如。将土坷垃扫掉,也顾不上粘上的浮尘,再一次坐在郭逵身前。只不过这次他做得离郭逵更远了一点,生怕再滚个七八圈。
郭逵又拍着手掌笑了半天,眼见着李均维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才渐渐止住了笑声。他拂了拂笑出来的眼泪,平了平情绪
张元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垂首含胸,眼神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