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崖
繁体版

第十九章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范仲淹斜倚着延州楼头,向着西南𥄫目远眺,残阳斜照,三川口在视野的尽头若隐若现。无法想象,百里之外,一场更加惨烈的单方面屠戮正在进行。一曲《悲愤诗》吟罢,范仲淹缓缓地合上了双目,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上簌簌滚落。

    这眼泪,是为无数埋骨大漠的宋朝将士而流,更是为宋朝逐渐衰微的国运而流。

    一声长叹,范仲淹缓步走下了延州城,姿态步调,像极了当年延州被围时的范雍。

    范仲淹回到知州府时,次子范纯礼和李均维正在读书。不同于初至延州的黄口小儿,在郭逵的训练下,李均维已经趋于成熟,身体精壮,个头上甚至比同龄的范纯礼高出一头有余。

    二人正在书房内夜诵,忽见范仲淹满面愁容地推门进来,都颇觉诧异。平日里范仲淹总是波澜不惊,今日脸色却如此之差,料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当下李均维和范纯礼向范仲淹行礼,方欲侍奉他坐下,却见范仲淹拿过毛笔,悬腕挥毫,写下了一行大字。

    “生为利,死为名。文死谏,武死战。”

    短短十二个字写完,范仲淹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靠倒在椅子上,眉头紧缩,凝神苦思。两个孩子生怕打扰了范仲淹的思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手侍立在一旁。不一会,忽听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门被大力地推开,却是郭逵闯了进来。

    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髭须丛生,和范仲淹的状态毫无二致。

    “相公,泾原路来消息了,任福所部一万三千余人,尽皆皆丧于党项人之手。未及周围三路派兵援护,李元昊那老贼在洗劫一番边镇之后就回归兴庆府了。”说到这里,郭逵狠狠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只听“咔嚓”一声,半掌厚的桌面竟被砸得裂开来。

    范仲淹未作理会,呆呆地望着之前自己写字的那张白纸。

    时间回到三天之前,回到刚刚战争刚刚爆发的好水川。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在李元昊的牵引下,任福的兵马终于被诱进了党项人的伏击圈。五千轻骑,追着那一撮“散兵”狂奔了三天三夜,如今早已是人困马乏,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结果可想而知。

    任福知道这好水川将会是自己丧命之所,纵使他在陷入党项人的重围后极其后悔,他还是抖擞起精神,骑上战马,在自己军前发表了最后的演讲。

    “看看这些野蛮人,我们不可能击溃他们,但我将会带着你们和他们血战到底。”任福向着党项人一指,又转过身来。“人固有一死,区别在于死去的方式。和他们拼到最后,我们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我们的名字将会铭记在史册。投降,还能多活个一时半晌,但你们真的愿意在塞外苦寒之地潦倒余生?两边都是一眼能望到结局的路,选择权在你们手中。你们是愿意用苟且偷生换取敌人的首级,还是愿意一辈子背负叛徒的骂名?给我记住,你们是大宋的兵将!想要投降的人,自己走出来,我不拦你。”

    全军肃然,没有任何异动。

    任福眼含热泪,用力地点了点头,拨转马头,缓缓举起了长枪:“宋军所部,随我冲杀!”

    数千名人困马乏的轻骑兵,撞向了十倍于己的党项人。纵知是以卵击石,他们也义无反顾。

    这一战,没有黄德和,只有五千余个鲜活跳动的赤子之心。

    他们是英雄,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选择了挺起自己的脊梁,成就民族大义;他们也是罪人,骄傲自满、目中无人,最终深陷重围,毫无意义地全军覆灭,让宋朝在西北的军事力量从此一蹶不振。

    西夏人放出了他们的王牌——铁鹞子,他们连马而驰,像一座铁壁,将迎上来的宋军尽皆推下马去,碾成好水川的肥料。战斗从天明持续到了天黑,千余宋军被尽数歼灭。或许对于党项人而言,这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

    宋军主将任福阵亡,他的尸身上面布满了数十道拔出箭头留下的箭创,甚至有一支箭从他的左脸楔入了脖颈。没人知道他是失血过多而亡还是因咽喉断裂而死,只知道泾原路地位仅次于韩琦的首脑命丧于此。

    而任福的另一只部队也同样受到了党项人的伏击,没有逃过全军覆没的命运。甚至行营都监王珪率着五千多人自羊牧隆城驰援时也被党项人尽数吃掉。

    又是万余将士埋在了西北的大漠之中。

    ......

    东京汴梁城。

    “嘭”龙书案上传来的巨响让闭目养神的吕夷简挑了挑花白的眉毛,睁开了他浑浊的双眼。刚睁开眼睛,却发现皇帝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面对皇帝阴沉的表情,这位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非但没惊,反而挤了挤五官,做出一个及其惊讶的表情来:“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说完这句,他又面无表情地回归宰相班列,继续闭目养神。

    宰相表态很明显,翻译过来就是:“打败了关我屌事,夏竦、韩琦、范仲淹是皇帝您老人家自己派出去镇守边疆的,冤有头债有主,打败仗,罚就是了。”

    吕夷简当了大半辈子宰相,本就和“君子党”(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存在芥蒂,如今和自己唱反调的韩范二人出了事,又怎能不落井下石,多踩两脚?自己身为宰相,也经营了一众党羽,是以自己的态度,也能一定程度左右皇帝的决断。

    事实也没出他所料,但也大打折扣,夏竦降为豪州通判、韩琦降为右司谏、范仲淹降为户部员外郎。虽说贬得不小,但此三人不曾回京复职,却仍是在西北主持军务,也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仁宗对此三人能力的认可。

    果不其然,当年十月,宋廷正式设立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三人又当上了各路的军事长官,也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