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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火燎木房经书藏

    这一招顾姑娘学着林献之,剑尖向着人心口刺去。

    她这一式的确使得漂亮,林献之跟她拆招,越拆越觉得见猎心喜,只在心中连连可惜,这位顾姑娘若是内外兼修,恐怕今日他也要惜败。

    林献之自问,做不到这个程度。

    不过林献之手上也没有闲着,脚下步法圆融诡异,他只是侧身格挡,便轻轻巧巧地,将那要刺破心脏的剑尖绕了过去。

    顾姑娘此时并没有继续出招,她额上不知何时出了层薄汗,更衬得她娇艳无比,头上钗子竟然仍稳稳当当地插着,若非额上汗水,几乎像是刚下了盘棋一样轻松写意。

    林献之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顾姑娘,这六式当真是你方才学的吗?”

    “不敢隐瞒,正是。”

    她收剑回鞘,拱了拱手,又道:“也多谢林公子由着小女子胡闹。”

    林献之摆摆手,道:“姑娘客气了,单论剑术上的天分,姑娘还要在我之上,谈不上指点。只是我看姑娘虽说身法不错,内功却是平平……”

    他方才拆招之时便在想此事了,在心里只恨这位姑娘内功不足,可惜了好久,这会儿自然忍不住发问。

    顾姑娘并不觉得林献之无理,答道:“林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志不在此,也吃不得苦,所谓内功却是从未修习过……”

    见林献之一脸吃惊,顿了顿,继续道:“此番上少林,也是听闻有次盛会,特来凑个热闹。”

    林献之连连道:“可惜,可惜。”

    他可惜这位顾姑娘乃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却偏偏志不在此,白白浪费了天分。

    人各有志,林献之就算再可惜,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这位顾姑娘毫无武功,也不知是怎么爆发出那样迅捷的速度……

    还不等他细想,顾姑娘又道:“林公子,若是今后有空,尽可来京城坐坐,小女子定当扫榻相迎。”

    说罢迎面抛来一个物事,林献之接了细看,却是一块金镶玉牌,上面祥云中有神鸟腾飞,玉面上却刻着一个“穆”。

    再抬头看时,顾姑娘已经下了擂台,正冲他招手告别,似乎还在说什么,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林献之看口型却是猜了出来,她说:“恭候大驾!”

    于是那块金镶玉牌被他细细收入怀中,妥帖的安置好。

    这边儿顾姑娘刚刚下了擂台,又有一人跃了上来。

    这人却不似顾姑娘那般毫无内力,反而行动迅捷如电,一看便是内家高手。

    正是那日在山下琴行中遇见过的“宋兄”。

    对此人,林献之印象算不上好,否则也不会只记得他姓宋。

    那日报名,他便说要与林献之切磋,原以为他说着玩的,却不想还真来了。

    于是拱手一礼:“宋兄。”

    这位宋兄穿着青衫,却是神色晦暗不明,上得擂台也不多言,只缓缓拔剑出鞘:“林献之,青城派宋迟应约,拔剑吧!”

    林献之瞧他严肃得紧,将剑抽出:“请!”

    心下终于好好地将这人的名字记下:宋迟。

    那位宋迟知道林献之有意让他先出手,也不推辞,只是双手持剑,当先而来。

    在他动的时候,林献之就察觉到了不对。

    宋迟手上那柄剑的剑脊略宽,他使得很是顺手,本也算不上稀罕,但舞起来的风声却似乎昭示了此剑沉重得很,恐怕要比寻常的剑重了十数倍!

    这是什么剑?

    莫说见,便是听也未曾听过!

    而宋迟又是双手持剑,运足了内力,若是砸实了,林献之的宝剑恐怕要当场折断。

    不过瞬息之间,林献之心中就有了应对之法,只是心里也难免有些气恼:这些人,要么拿刀使剑法,要么用剑当锤子,竟全是些愚蠢行径!点苍派和青城派的掌门也不知是怎么教的,竟由着他们胡闹。

    眼下对方的剑已经到了林献之面门,夹杂着行动间带起的劲风,已经将林献之额边的碎发吹动,眼看就要劈下来。

    此时也顾不得想其他了,林献之用上了他自那银杏古道悟出的步法,有惊无险的跟那沉重的剑锋擦肩而过。

    只是鬓边一缕青丝被剑气激荡,晃晃悠悠地落下,不光是宋迟,林献之也瞧见了。

    但林献之却并不惊慌,反而还笑得出来:“这样的剑,竟也能削下我的头发,看来宋兄的内功颇有些精进啊。”

    “再来!”

    宋迟提剑再来,速度竟比方才还要快了几分,擂台下的众人也被惊得“哎呀”。

    窥一斑可见全豹,正如林献之所说,宋迟的内力竟不知何时如此深厚了。

    这剑不宜接实,却并非碰不得。

    方才与冯叔温切磋时,第一式用的是“朝来寒雨晚来风”,诀窍乃是一个“消”字。

    此时对宋迟,显然“缠”字诀更适合。

    若是论起连绵不断,重意不重力的剑法,那首屈一指的定然是武当派的太极剑。林献之虽说在切磋中也学得几式,但此时乃是擂台切磋,他不想堕了师门威名,哪怕一招半式也决不会用。

    天剑派以剑为名,剑术之多自然不必多说,那怕是不如武当武学积蓄深厚,却也是颇有些精妙之处的。

    于是林献之在转身之际,剑刃贴上了宋迟的剑刃,沉腕要带偏他的剑路。

    此时这把剑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按理说若是寻常的剑,被这一拨之下早该脱手才是。可这把剑着实沉重,宋迟使用时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方能操控,更不要说是全力施展剑法了。

    林献之一招之下,竟然是巍然不动。

    既然此路不通,林献之也不气馁,只是布了张密密麻麻的剑网将宋迟包了个密不透风。剑尖一触即走,似乎都是虚招,但宋迟却不敢大意。

    因为宋迟太清楚林献之的厉害了,若是稍有疏忽大意,恐怕那一触即走的虚招就会长驱直入,架在他颈上。

    林献之也知道要打败宋迟,恐怕只能寻到他剑招中的破绽,方能成功。

    天下剑法不知凡几,其中精妙之处更是数不胜数,若一味用内力拼斗,实在是焚琴煮鹤,粗俗不堪。

    在众人眼中,林献之的身影是越来越快,那剑光连绵,几乎让人分辨不出哪道为先,哪道为后。

    甚至就连林献之的身影,都模糊了起来,只听得清清脆脆的声音不绝于耳,宛若秋雨,嘈嘈切切,眨眼功夫竟不知递了多少剑。

    功力稍差的看的头晕目眩,甚至有些干脆闭上眼睛,只听声音也可窥得几分其中精妙。

    林献之虽说内力比这位宋迟稍逊一筹,却着实剑法精妙。天剑派剑法颇有独到之处,此时使将出来,也是一番好斗。

    宋迟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剑法之下,只得紧守门户,再慢慢寻找出剑时机。

    他没有林献之那样精妙的剑术,却被逼的不得不将自身守得水泼不进,以防止林献之的剑锋趁虚而入,如此一来,消耗自然不小。

    缠斗百余招后,竟然是渐渐力不从心,脚步虚浮,明显是力竭之相。

    蒋娈看得如痴如醉,她家学渊源,一向是抚琴吹笛,何曾见过这么多精妙的剑法?

    如今看林献之一套一套使来,圆融写意,信手挥洒毫无滞涩之意,自然佩服不已。

    “大哥的剑法精妙,我今日才算是见识了。”

    常泊笑道:“那日大哥曾说自己同辈无敌,这话却也不算夸口,我看这宋迟内力虽在同辈中难逢敌手,但百招之内,大哥定能取胜。”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擂台上的宋迟已经是渐渐不敌,从最开始守成严密,到现在左支右绌,甚是吃力。

    宋迟想紧守门户,寻找机会反击,却从一开始便被逼得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勉力操纵手中长剑抵抗。

    “重剑被他用成这样,也真是给青城派丢人。”

    一旁有个一身玄衣的清瘦男子开口,似乎是对宋迟颇为不屑。这人面色冷峻却带着股子傲气,怀里还抱着一柄狭长的剑。

    常泊倒是多看了这人几眼,只是他常年在武当山苦修,自然不认识眼前这人。

    蒋娈又是常年跟随家族避世不出,两人对这位有些自负的人都陌生得很。

    若是换作遍寻高手试剑的林献之,恐怕才会认识此人吧?

    擂台上场景风云变幻,不过几句话功夫,只看见宋迟跌倒在擂台边缘,他的长剑将那青石地板都砸出细密的裂痕来。

    林献之长剑正点在他咽喉,此战胜了。

    有伶俐的僧人敲响铜锣,休战一个时辰,也教守擂者有空喝水休息。

    另外两个擂台似乎也颇为热闹,虽说几大门派的宗师仍旧无人参与,但也有许多小门派和散修打了起来。其中不乏内功深厚者,想来也是一场好斗。

    因着每日只能出一位擂主,两边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至有人不过几招便被挑战者甩下擂台。

    相比较而言,“地”字擂台反而是最温和的。

    待林献之下了擂台,这才发现师父师娘不见了踪影。蒋娈跑来跟常泊说话,自然没注意周礼去了哪里。

    好在司盈止和徐若华还在原地,一问之下才知,两人是去商议前些日子捉来的那个男子该如何处理。

    这几日在嵩山过的肆意,林献之将人交给少林寺便放了心,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知道师傅去商讨,当下也不再纠结。

    徐若华难得能跟大师兄闲聊,倒是兴奋:“大师兄,我养伤时就听说你去了王家村附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

    这话倒是不假,白石先生严厉得很,硬是在他恢复后才放他出了门。好一阵子他只能面对沉默寡言的白石先生,几乎要闷死了。

    “你还说,被人家打成那样,我都替你臊的慌……回了华山我可要好好带你练功,省的你出去被人欺负。”

    林献之弹了弹他脑门儿,似乎是用了些力气,疼得徐若华龇牙咧嘴的。

    平日里练功的事情,周礼看顾不过来便会教林献之照看督促,徐若华身为三弟子,也没少因练功不勤被大师兄板着脸训斥。

    好在此时林献之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王家村的事情颇有些蹊跷,待英雄会结束后定要再去看看。”

    徐若华点头应:“师娘也这么说,莫名其妙丢了心脏,我听着都觉得汗毛直竖!”

    几人同去少林用斋饭,许是这几日英雄会的原因,少林寺中人来人往的甚是热闹。

    忽然司盈止“哎呀”一声,指着一个方向道:“大师兄你快瞧!”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怪人。

    这人撑着把很宽大的黑色桐油伞,黑漆漆的将阳光都遮了去,一丝一毫都沾不到伞下的人。

    只是那人握着伞的双手苍白如纸,不似活人,白得几近透明。

    待她走近了,众人也看清了这人的脸。皮肤惨白一如她的手,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甚至头发也是纯白色,站在人群中极为扎眼。

    她唇色淡地几乎让人看不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是寻常人那样的黑色,反而是妖艳的紫色,活像是两颗宝石,透亮干净。

    这位姑娘就像走在烈日下战战兢兢的女鬼,虽没有表情,眉目间却透着哀怨凄清之色。身材瘦削,行似弱柳扶风,三步一咳,似乎是沉疴难愈,久病缠身一般。

    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跟着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他身长八尺,比这女子高了一大截,腰间挎刀,只是沉默地守着这位相貌奇特的女子。

    虽说女子相貌异于常人,但司盈止指指点点仍然是极不礼貌的,见那女子似乎是瞧了过来,司盈止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忙将手放下,讪讪一笑。

    若是叫周礼瞧见,恐怕不罚他,也少不了一番说教。

    那女子却径直向着几人走来,她身后的男子也保持着两步的距离,紧紧跟着。

    走到近处这才福了福身,林献之就是这么瞧着,都怕她跌倒,忙还了一礼,这才听女子开了口:“小女子乃是河洛魏家的长女,这位想必就是华山天剑派首徒,林献之林公子?”

    她声音低哑,在林献之这类常年习武的人看来,她脚步沉重,气血不足,俨然是个固疾缠身的普通人。反倒是她身旁类似护卫的男子身轻体健,像是个中好手。

    “姑娘慧眼,在下正是林献之。”

    见女子柔声细气的搭话,全然没有问责的意思,司盈止悄悄松了口气。

    “小女子……咳咳!”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双颊晕红,几乎连手中的伞都要拿不住了。她说话声音细声细气,咳嗽起来却甚是剧烈,让人疑心她要将肺都咳出来。

    这可把几人吓了一跳,不过几息的功夫,这女子便蹲在地上几乎要晕过去,伞也即将要落入尘埃。

    好在一旁的男子轻车熟路,在林献之等人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就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取了一粒给女子吃下去,又手脚麻利地将这女子重新掩在桐油伞下。

    吃了药丸,咳嗽声才渐渐地停了。

    这女子眼眶鼻尖都透着微红,脸上反倒多了几分血色,额上都出了层薄汗,被她用帕子细细擦了。她胳膊撑着那个男子,几乎被半圈着,这才站起身来。

    “见笑了,小女子自小病着,时时要靠丹药续命……”

    林献之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道:“近日少林寺召开英雄会,虽是热闹,但实在不适合来上香……”

    林献之说的也是事实,这姑娘定然不是来参加英雄会的,恐怕是香客。近日恰逢英雄会,良莠不齐,难保会被冲撞了。旁人或许没事,但这位娇娇气气的病美人恐怕要病一场了。

    女子点点头道:“林公子说的不错,我原也不该来,只是事关小女子身家性命,自然……咳咳……”

    她似乎是说话太急饮了风,又咳了几声,半晌才缓过神来,重新道:“林公子,小女子正是来寻天剑派的,只是天剑派剑客行踪飘逸,神龙见首不见尾。听闻英雄会乃是武林盛会,小女子这才来碰碰运气。”

    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捂着胸口又深吸了几口气,那桐油伞被她一只手抱在怀里。其实女子生的倒是极好看的,此时带着病气,却因着满头白发和紫色眼睛,反而多了些如梦似幻的美。

    大概西施捧心蹙眉也不过如此了,不然如何能引得东施效颦?

    林献之也不急,等着她慢慢说完,这才问道:“姑娘寻我天剑派有何贵干?难道姑娘口中事关身家性命的事情,于我天剑派也有渊源?”

    那女子点点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家中颇有几分薄产,我又是魏家长女,家父为了我这病,也算是遍访名医,只是都无疾而终……”

    她停了半晌,才继续道:“听闻号称‘圣手’的白石先生有一手‘九针微刺’的本事,四方打听下才知先生正是隐居于华山,这才想着碰碰运气。”

    林献之道:“原来是求医啊,这好说,我可以为姑娘引见白石先生,只是他冷漠刻板,是否肯为姑娘医治我也不敢保证……”

    白石先生只是同住华山,却并非是天剑派一员,只是周礼恪守礼节,见他年节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便常常走动。一来二去,周礼干脆将后山的屋子让给他居住,白石先生也会回赠些丹药之流,一来二去这才与天剑派熟稔起来。

    像林献之之流,幼时顽皮,也不知弄坏了多少白石先生的药材,相处至今,倒像是一家人一般。

    只见这女子大喜,又福了福身:“不论如何,公子引见之情小女子绝不敢忘,多谢公子!”

    旁人不知道,林献之却是听过河洛魏家的大名。

    魏家是商户,祖籍河洛,却将生意做遍了天下。

    先帝在世时,魏家还是皇商,丝绸,瓷器,茶叶都由魏家包揽,不过先帝驾崩后魏家便不再做皇商了。

    但镖师,商号口口相传,却都对魏家颇为推崇,“居利思义”的名头渐渐地也随着魏家的产业一同传遍天下。

    林献之偶尔去采买布匹粮食,也曾去过魏家的产业,印象很深,却不想此时竟是见到魏家的长女了。

    她口中“有些薄产”,却是实实在在的谦虚了,称一句富甲天下或许有些夸张,但富可敌国却是实实在在的。

    与之交好自然是好的,不过林献之却只是见这姑娘为疾病缠身而不忍。

    她不过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像林献之这般挥剑恐怕是此生也无望,自小到大恐怕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姑娘不必客气,若是白石先生有法子医你,那才是皆大欢喜。”

    徐若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也不知小师妹何时能回来……”

    周礼和孟昭昭曾有一子一女,只是长子不幸夭折,唯有一女尚在,却也离开华山多年了。

    此时徐若华提起,华山几人都不由有些恍惚。

    周礼之女年纪小,几人都爱称呼她做“小师妹”,她先天未足,自小就体弱多病,算来距离她下山求医已过去七八年。此时看到魏家姑娘也深受病痛折磨,都不由得牵挂起身在远方的小师妹来。

    正说着,突然听有人大喊:“藏经阁走水了!”

    几人对视一眼,果然看见好多僧人提着水往后院跑,隐隐能看见一股黑烟冒起。

    “姑娘住在何处?此时恐怕不便详谈了,我禀明师父后,晚些再寻你商议启程时间罢!”

    那女子也瞧见了黑烟,情知自己若是去了也多半只能添乱,于是道:“嵩山山腰,咸祥客栈,静候公子。”

    几人与那魏家女子分别后,便跟着僧人一道去挑了水,急急向着藏经阁而去。

    行的越近,鼻尖那焚烧木头的味道便越发浓重。少林寺藏经阁不知存在多少年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走水?

    林献之等人走的近了,这才看清了火势,不由蹙眉。

    藏经阁高有三层,存书十万,不光囊括了经、律、论,还存有不知多少上乘武功,最高一层唯有《大藏经》而已。此时火舌已经蔓延至了二层,看样子是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