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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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雨雪

    这里有我的回忆,关于她的回忆,回忆与她有关,才会美好,才是最美好。我的回忆却没有时间,我曾经让自己把时间忘记,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只是在曾经的时间点想起。现在我才发现,没有时间的回忆,更拉扯不清。回忆没有时间,却有地点,我的回忆就在这里,这个城市。更准确的说,回忆集中在这个学校,宿舍楼、图书馆、教学楼、自习室、食堂、道路、人工湖,都有我的回忆,关于她的回忆。

    我曾经不相信距离,我以为,相爱的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只跟相互内心的感情深厚有关,跟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当然也包括距离。也许是我太过于相信秦观,也许是我理解错了诗里的意义,既然朝朝暮暮也都可以岂在,又何况两个人物理上的距离。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相互之间的感情就好比黄金,但无论是黄金的贵重,还是稀有,都比不上这种感情。没有任何黄金比爱情更珍惜,也没有任何物品比爱情更加珍惜,珍贵并且爱惜。黄金有很好的延展性,据说0.5克左右的黄金,就可以拉长160米左右的距离。可惜的是,距离越长,丝线就会越细,首位的联系就会更加微弱,也更不能经受无情的风雨。

    我现在开始相信距离,因为距离太远,我们不能用身体温暖彼此的心;因为工作和生活,即使通讯没有距离,我们相互的联系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热情。这是现实,也是感觉,即使我和她都不说,但是这种感觉已经存在,这种现实也本身就存在。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并不刻意,当我和她因为白昼的工作疲惫了身体,已经不会再习惯去找对方缓解心里的倦意。

    寒风已起,寒冬已经来了很久,这一年就要过去,就要进入下一轮季节的更替。春节假期在明天就要开启,一年的学习和工作在今天下午就已经结束。我把公司的春节礼品拿回宿舍,我并没有收拾行李,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因为我要来这里,一个人来这里。在这里,我们度过了四年大学光阴,在这里,我们有过三年的感情。

    公交车很拥挤,公路上的车辆也很拥挤,也许是春节的欢喜,也一定有出行的焦虑。人行道上,公交站台,公交车上,很多人都拉着行李,有些是归来,有些是要离去。因为天气寒冷,所以车流也都结了冰,阻滞不通,就连路口的红绿灯,也都冻得有些呆滞。

    冬天的白昼短,即使已经提前两小时下班,我到学校时,夜幕也早就降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只知道自己想来,也必须来。因为我的回忆只有地点,没有时间,只有到了这里,回忆才会更加清晰,才能更真切的看清回忆的美丽。更可怕的是,即使到了这里,我竟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就好像温度已经冻僵了身体,也冻结了所有神经。

    现在是学校的寒假期间,又已经到了晚上,校园里已经看不到行人,路灯也只亮了几棵。寂静,寒冷的寂静,夜晚的的寂静,也是孤独的寂静。寂静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梧桐林里,我竟然听到了落叶的声音,梧桐叶落,敲击树干,跌落泥土,都有声音。这种声音只有在假期才会出现,是因为假期的寂静,还是与树干分离的心情?

    我很小心,我怕踩到了落叶,落叶会哭泣,会惊醒整个林子所有的生灵,让还未脱落的叶失去勇气,不敢分离。黑暗已经蒙蔽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落叶的躯体,我踩到了它们,踩碎了它们的躯体。落叶碎裂躯体的声音,让我失去了勇气,我不敢再走下去,我只能停。

    我把石凳上的落叶请到了石桌上,吹落尘埃,坐了上去。我已经学会了吸烟,我的身体也已经开始依赖香烟,我不该在这里吸烟的,这里是学校,这里是树林,飘有落叶的树林。但是,香烟可以兴奋神经,香烟也能给我勇气。我分不清,我吐出的是烟,还是哈气,是跟哈气一样的烟,还是跟烟一样的哈气。微风吹起,我不自觉缩紧了身体,落叶沙沙,仿佛也在向我抗议,也向火光抗议。

    我终于走出了梧桐林,立刻发现那不是抗议,而是雪的声音,一种细小的颗粒状的雪。南方有冬天,但冬天却不一定有雪,雪经常跟南方的冬天失约。我很幸运,我等到了雪,从冬天刚来的时候就开始等,现在我等到了,我感觉整个冬天的等待已经值得,整个冬天的寒冷也已经值得。冬天越冷,才越有可能下雪。我等到了雪,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雪,我只是不希望雪与冬天失约,这种约会就像七夕鹊桥,也许一年只有一次。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拉紧衣服,把两只手严严实实的揣到兜里,继续向前。

    我见过凌晨三点的宿舍楼,即使所有的房间都关了灯,但过道和楼梯还会有光明,绝不会给人孤单的感觉。现在我却很孤单,因为所有的宿舍楼都只剩下黑暗,那一两棵暗淡的路灯,反而加重了孤单的感觉。那颗梧桐树还在,梧桐树下的我也还在,她呢?她在哪里?我一直想问她具体的行程安排,因为我想跟她同一趟车回去,相邻的座位,坐在一起。可是她,却总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点,也并不详细。

    雪还在下,却并不大,落在树叶上的还能保存,落在地上,随即玉殒,化为泥水,融入土壤里。雪不追求长久,也无法长久,这是雪的宿命,难道只要来过,就已足够?我不怕雪,羽绒服就像密封的铠甲,隔绝外面的寒气,不让身体太冷,也不让心太冰。羽绒服也隔绝了我身体的暖气,我不再能温暖世界,我希望自己能温暖世界。

    梧桐还在那里,梧桐叶却只剩下了几片,挂在枝头,有些突兀,也有些孤零零。叶落在地上,却很安静,安静的等着风,也安静的等着雨,等待融化自己的身体。我看到有些宿舍的阳台也有梧桐叶,我为梧桐庆幸,它终于进到了宿舍里,也进到别人的心里,成了秘密。

    夜色中,湖水与夜色融为一体,但湖水却比夜色更浓,我怀疑是湖水蒸发,染黑了夜。柳枝只剩下枝条,看似枯了的枝条,在微风下,还要摇摆。即使肉体腐烂,只剩下骨架,还是会起舞,还是要飘荡。

    雪似乎开始变了模样,变得很轻,比柳枝还要轻,也比柳枝更美。雪不再是细小颗粒,开始有些像棉絮,小小的棉絮。如果雪一直下,一夜之后,就能集絮为被,为土地取暖。雪能为土地取暖,却不能为湖水取暖,雪只会让湖水更冰,让湖水更平静,结冰之后的湖水,就真的只剩下了冰冷和平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总是喜欢断章取义,我如今面对的,想起的,又何尝不跟诗人一样。我们都一样想到了杨柳翠绿时的美好,我们都一样面对着寒冬飞雪,我们都一样有些伤悲,也都一样没有人能体会心里的伤悲。

    我不喜欢雪,长椅上已经积了一些雪,我却要把雪抹去,抹除干净。也许长椅已经抗议,我坐上去,全是冰冷。绕湖小路的灯已经全部关了,人改变了灯的宿命,因为灯要燃烧自己,化作光明。因为没有灯,湖水的夜色才会更浓;因为没有光明,小路不再是幽径,已成了绝路。

    夜色之中,雪花之中,竟然出现一个暗影。暗影移动,暗影向前,暗影越来越近,暗影也越来越清晰。我应该激动,我应该尖叫,我一直认为偶然比刻意更值得珍惜,我也一直认为偶遇比约定更加美丽。我终于看得清晰,那个身影,那面笑容,那种声音,从我心里走了出来,在黑暗中化为人形,在雪花中长出肉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没有变化,她的模样也没有变化,与我心里的她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笑容变了,她的笑容已经有了一丝刻意,即使隐藏得再好,不自然的笑容总会让人感觉到刻意。这不是我心里的她,这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她,这是真实的她,独一无二的她,她竟然也来了这里。

    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我是不是应该欢喜,但我心里有了更多的问题。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来这里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这些问题就像夜色一样,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光明。

    我用手把旁边的长椅再抹干净,把自己移了过去,然后指着我坐过的已经不要潮湿冰冷的地方,请她坐下。她再次靠我很近,我再次闻到了她的味道,听到了她的心跳,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把大衣捂得很紧,仿佛松开一点儿,冷风就会吹进去。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今天刚到,只买到了明天的车票,闲着无事,回学校看看。

    我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会隐藏情绪,如果她的心还是暖的,此刻怕是已经被我的表情冷到结上了冰。我演过小品,也有人夸过我演得很好,在她面前,我却总是不能隐藏自己,就像没穿衣服,就像没有血肉,她能一眼就看到我的心,有节奏的,还在跳动的心。

    她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回答不知道,因为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回答全都是不知道。她的手很白,惨色的白,只有冻了很久之后,才会是这种惨色的白。她解开大衣,里面竟然是两杯奶茶,她捂在怀里,就是不想奶茶流失了暖气,难怪她把大衣捂得这么紧。我接过奶茶,奶茶很温暖,她的手却很冷,冷到把我吓了一跳。

    我终于笑了,我笑出了声音,她把奶茶捧在手里,用奶茶温暖自己的手心,然后用疑惑的表情问我在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个农民,也是个和尚,他是个英雄,也是是个皇帝。农民成为皇帝的不多,但是和尚成为皇帝的却只有一个,她知道是谁,但她还是没有明白我为什么笑。我只能解释,这个皇帝只有一个皇后,这个皇后就是像她那样把热饼捂在怀里,给还未当皇帝的他送去。这个故事,是每个男人都羡慕的情境,因为羡慕,才会记住。她笑了,不知是笑我,还是笑故事,反正她笑出了声音。

    两杯奶茶,两杯一模一样的奶茶,两杯一样温暖的奶茶,而吸管却只有一根,她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只找到了一根。我从口袋里摸出手套,把她手里的奶茶抢了过来,把手套给她塞了过去。她戴上手套,我用一根吸管把两杯奶茶都插破,把有吸管的那杯给她,然后用手把另一杯奶茶的封胶全部撕干净。奶茶很温暖,奶茶先是温暖了我的手心,再温暖了我的手指,然后顺着食道,又温暖了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她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喝奶茶,我回答是,她又问我是不是也一样只喜欢这种口味的奶茶,我回答是。我没有回答的是,在遇见她之前,我并不喜欢喝奶茶,也不知道有这种口味的奶茶;在毕业之后的这半年,这种口味的奶茶我也只喝过两次,都是辗转反则难以入眠的时候。

    她开始猜,她猜的从来都很准,她猜我还没有吃东西,她也猜她自己还没有吃东西。没有吃东西这一点她猜对了,想吃什么这一点她却故意猜错了,她知道我想吃的是她母亲传给她的手艺,但是条件不允许,所以她不能说,所以她只能猜错。她拉起了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吃东西,手套已经被奶茶温暖,她的手也已经被我的手套温暖,现在她的手又来温暖我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除了掌心,其他地方都很冷。

    所幸学校离主街并不远,即使已是假期,很快就到除夕,学校周围的店铺,竟然还有两三家营业的。人去楼空,人走茶凉,在这样的雪夜中,面对曾经热闹而且灯火通明的街区,很难让人不会出现这样的叹息。我看到了那家奶茶店,我猜她一定来的比我早,她肯定早就发现了我,所以才会是两杯奶茶,因为这里离湖边比较远,所以她才捂在怀里。

    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某些事情,所以我们都很小心,我们都不敢太热情,我们同样不敢太冷淡。这看起来很像是平静,但刻意而为的平静就绝不是平静,因为平静是自然的。我们就连拉手都很小心,都不敢握得太紧。

    不只是街道让人感觉凄凉,饭店里也是一样,虽然暖炉和老板的热情都很温暖,但是整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整个店里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员。菜谱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能吃到什么,只能看厨房里还剩下什么。老板一直表示歉意,并解释说明天他们也要离去。离去也是回去,从这里离开,回到家里。

    窗外的雪更大了,已经有了一些漫天纷飞的感觉。是不是从窗子看去,雪会更大?是不是屋子里的人,才会关心雪大不大?是不是冒雪的人,根本不会关心雪大不大?

    夜色浓,雪纷飞,汤锅冒着热气,暖炉火焰通红,我告诉自己,应该惬意,应该欢喜。因为想见的人就在眼前,思念的声音就在耳边,真实的人,真实的声音,不经过网络数字处理。她以前习惯把吃的分我一部分,现在也还是习惯把好吃的夹到我碗里,我吃得很多,几乎把老板给他自己预留的明天早上的食材都吃干净。

    老板很热情,也很客气,菜谱既然没有了作用,那么价格也全部由老板主观决定,所以老板特意选了一个数字,又便宜,又吉利。走之前,老板又特地真诚的向我们说了关于春节的祝福的话语,我们很开心,我们热情的回应。我们本来很小心,我们本来不敢热情,但是陌生人要来打破,却是如此的轻而易举。是不是关系越是亲密,相互之间就越不热情?

    雪很大,雪还未停,树叶、帐篷、车顶,都已经开始积出雪的身体。雪很轻,很松软,不管你是看到还是看不到,它都在那里,安安静静。大衣都有帽子,帽沿都有绒毛,绒毛把脸围着,可爱又调皮。很多人对雪都有喜爱之情,却没有几个人让雪抚摸自己的身体,又或者是因为爱,才不会靠那么近。

    屋子里很温暖,我们的手也很温暖,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想把温暖留在手心。我们冒着雪,走在风中,已经不再关心雪的大小,因为大衣已经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我们的身体。

    她住的旅社离学校很近,她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回到学校里。旅社门口,我松开了她的手,我让她一个人进去。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也有些怀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不一起。我的理由很好,很合情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上怕来不及。她把手套还给了我,让我打车回去,然后有些不舍的转身,走进旅社。

    手套还很温暖,是她的手温暖了手套,手套不仅残留她的体温,还有她的气息。我的另一只手也还有她的体温,她的体温留在我的手心。我伸出手,想把雪花抓在手心,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越想留存,就消失得越快。

    我大概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不是为了更深刻的体验回忆,而是告别,跟自己告别,也跟回忆告别。她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来了,却并不告诉我;她来了,却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她往昔虽然平静,却总能让我感觉到她心里的热情,我又怎能说她没有了热情,我岂非也是一样,也丢了往昔的热情。难道她跟我一样,只是为了告别,一个人静悄悄的跟自己告别,也跟回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