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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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实习

    我查到的关于实习的解释是这样的:实习,意为在实践中学习。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或者说当学习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们需要了解自己的所学需要或应当如何应用在实践中。

    我对实习还有一些不一样的理解,比如家人和家庭,也同样需要实习。我们刚出生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实习,需要实习的是我们的家人,他们需要在真实的生活实践中,学习如何让我们成为家人,那时候我们是被实习。同样,长大以后,我们也需要在真实的生活实践中去完成实习。

    三伏天起,土蒸暑气,暑假相遇,只在朝夕。

    我不喜欢暑假,暑假过于炎热,我就算跟她见面,也只能在早上和傍晚,只有早上和傍晚,才会有一丝清凉气,但是早上和傍晚,又比较短暂。相比傍晚,我更喜欢早上,因为早上的空气更加清新,而傍晚的空气,总是给人有些污浊的感觉。空气在夜里变得清新,空气在白天渐渐污浊,莫非黑暗比光明更有生命力?如果黑暗没有生命力,又怎么会让空气更新。

    我还没有醒,还没有到我睡醒的时间,可我已经被母亲叫醒,母亲用警告、威胁和命令的语气。我只能起来,嘴里嘟囔着埋怨的情绪,因为世界已经回到光明,可是太阳却还没有升起。冷水能让人清醒,即使冷水冲击,我的脑子却还没有彻底清醒。

    母亲早在前几年就开始学做生意,家里的两块田地,却始终没有荒弃,母亲在太阳醒来之前把我叫醒,就是让我一起到那里去。我很好奇,对每一株辣椒,每一颗西红柿,甚至每一颗白菜都很好奇。而摆在地上的西瓜和埋在土里的葛薯,最能勾起我的兴趣,在炎热的夏季,它们总能让人体降低一些暑气。

    葛薯是一种水果,也是一种蔬菜,更是一道甜品,有的地方称凉薯,正式的学名叫豆薯,可能形状、表皮和味道都有些类似于葛根,所以被我们称为葛薯。这是父亲和我都很喜欢吃的东西,味道清甜,脆爽多汁。除此之外,母亲地里的东西我和父亲似乎都很喜欢,不知道是母亲掌握了我们父子的嘴巴和胃,还是我们早已经只能依赖母亲。

    母亲要把葛薯全部挖起,种上其他的东西,我的任务就是榨干身体的力气,母亲的任务是我挖出来后把葛薯装进麻袋里。接到命令的第一刻起,我就已经垂头丧气,这个任务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耐心。葛薯埋在地里,锄头本身就没有眼睛,但只要锄头把葛薯一分两半或者损坏了皮,母亲就会骂锄头不长眼睛。

    太阳刚刚升起,把靠近它的云都变成透明,我手里的锄头,扬得也很低。随着太阳不断升高,锄头也扬得越来越高,葛薯损坏的数字也越来越大,我的手臂也越来越没有力气,我的心里也越来越没有耐心。锄头终于从手里脱离,我的手正在剥一颗葛薯的皮,我需要补充体力,葛薯的甜蜜能给我补充体力;我也需要补充耐心,葛薯的清凉也能补充我的耐心。锄头在我手里又不断扬起,我不会让它再从我手里脱离,除非我把锄头抛弃。

    我确实已经把锄头抛弃,因为我已经很急促的在喘粗气,我的屁股和泥土已经是负数的距离。粗气渐渐喘匀,我跑到了西瓜地里,我知道怎样判断西瓜是否成熟,我也知道自己肚皮的容积。我故意把一个大小合适的西瓜抱到母亲面前,我想气一气母亲,也宣泄一下心中的怨气。我没有刀,我的拳头就是切瓜神器,西瓜爆裂而开,我红光满面,母亲却只是在诉说心里的怨气。

    母亲说西瓜是她自己种的,她自己凭什么不吃;而西瓜不是我种的,我却是不吃白不吃。西瓜很甜,西瓜里还残存着夜晚的凉气。母亲骂我懒,也骂我嘴馋,我毫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不能让别人因为我去骂我的母亲和父亲。锄头到了母亲手里,母亲比我有耐心,也更小心,当然也比我更有效率。

    在西瓜把我肚皮撑破之前,我就已经让葛薯把麻袋撑破了。母亲的眼睛瞪着我,我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我只能把葛薯一颗一颗捡起,抱怨麻袋的质量,也抱怨麻袋工作的时长。我的做法并没有让母亲消气,母亲反而更加生气,说我是指桑骂槐,说我是抱怨母亲选择的麻袋都很陈旧,而且就要腐朽,我反气母亲一句,锄头在我手里时母亲也骂锄头不长眼睛。

    我虽然比不上母亲有耐心,但我更有蛮力,我把没有被撑破的麻袋扛起,轻轻放到电动三轮的车厢里。我虽然已经没有耐心,我轻拿轻放并不是因为我有耐心,而是一不小心就会损坏葛薯的表皮,也会降低葛薯的保鲜期,而是我要尽快逃回家去。葛薯要是再被损坏,我必定还要被留在那里,在阳光的灼烧下接受母亲的批评教育。

    母亲回到家时,我的手正在水龙头旁边的大盆里把葛薯身上的泥清洗干净。我的行为再一次被母亲批评,因为葛薯放在阴凉处,不清洗反而能保证保鲜期。但我不在意,我不但清洗,还把葛薯的胡须全部剪干净。

    母亲走到角落,那是最阴凉的地方,也是母亲指定的存放葛薯的位置。我早就把葛薯摆得整整齐齐,轻拿轻放,绝不破坏表皮,所以我并不担心母亲会发脾气。事出反常必有妖,母亲看着我洗葛薯的样子很开心,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母亲问我难道就只是把这个东西送去,我反倒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让我去田里摘几个西瓜一起送去,我只能以祈求的眼光看着母亲,还故意骂自己,骂自己连西瓜是否成熟都分不清。母亲知道我是故意,骂我吃的时候怎么分得清,我狡辩是因为有底气,因为西瓜不管生熟我都能全部吃下去。我的耍赖让母亲无奈,母亲只有拿起麻袋再去一趟田里。

    我虽然没有底气能否把西瓜生熟分清,但我却有信心把葛薯分清,一堆又圆又大皮肤光滑,一堆歪瓜裂枣甚至残缺了身体。计划早就在我心里,歪瓜裂枣的一堆拿到店里给父亲,又圆又大的一堆给她送去。我一直认为母亲的眼光比我好,因为我绝对挑不到这么漂亮的三个西瓜,母亲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只会耍嘴皮,打得很轻,骂的也很轻。我甚至连西瓜都要洗干净,又找了个稍微漂亮一点的麻袋,等葛薯和西瓜表皮的水干了就装进去。

    午饭的时候,母亲开始夸父亲有福气,因为父亲的儿子把一堆葛薯清洗干净,还故意对着父亲说,专门把个头小的挖坏了的留给你!父亲看我偷笑的表情,也明白了我的用意,说话也开始阴阳怪气。父亲也看着母亲,说这已经算是很有福气,也许再过几年,你那儿子就会完全把我们忘记。

    饭后,父亲到冰箱里拿了一颗已经冰好的葛薯,故意在母亲面前剥皮,咬到嘴里还故意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母亲似乎有些生气,不骂我,也不骂父亲,只说我和父亲都一样傻里傻气。父亲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他必须跟母亲一个立场,所以转过头就说我不用心,脑子不开窍,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整天只会偷母亲的东西。母亲似乎不再生气,反而更加阴阳怪气,提高嗓门对父亲说,还不是跟他父亲学的!

    我拼尽全力才把食物留在嘴里,然后笑翻了凳子,坐到了地上。回头再去看父亲那充满了无奈又无法辩解的表情,我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我笑趴在地。难道父亲当年也是偷东西去讨女孩子欢心?

    我没有提前告诉她,我要给她惊喜。

    洗过之后的葛薯和西瓜都很干净,我小心装起,轻轻放到车上,比在母亲面前更加小心翼翼。三个西瓜就已经撑满了一个麻袋,我要给她送去的葛薯也有几十斤,我知道这只是全部的十分之一。我穿上了她送我的短袖,穿上干净的运动短裤,用白色的袜子把脚包起,再把人字拖抛开,把脚塞到放假以来就被我丢弃的运动鞋里。

    下午的气温,已经达到让我难以承受的高度。空气就像热水沸腾后的蒸汽,仿佛要把水分从人体全部剥离出去;抬头看去,整个天空都没有几朵云,阳光灼热,要融化我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好在出发后,电动自行车上就有了风,风从前面吹来,吹起我宽松单薄的衣服,也吹进我的胸膛,清凉了我的心。我甚至产生了错觉,风不再从前面吹来,也不再吹进我的身体,而是从心里往外吹,通过毛孔,把我的衣服吹起。

    她家庭住址的信息,我是从身份证上得来的,我也多次去过那里,但每一次她都在路口等我,我从来都没有进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母亲,但我有信心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的父亲母亲。关于她的父亲母亲,我收集了很多的信息,从她那里收集来的。这一次我不打算停在路口,我已经想好了要直接进去,我可能会先见到她的父亲母亲,然后才会见到她,我已经确定今天她肯定躲在家里。这就是我的计划,也是我要给她的惊喜,同样是给我自己的惊喜。一路上我都是激动的心情,越靠近,越激动,也越紧张,我甚至想好了到达之后应该怎样呼吸,也出现一种胆怯的心情。

    没有惊喜,我一路上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却没有任何惊喜。我停在她家门口,大门敞开,我却没有看到她的父亲母亲。我不敢直接大声呼喊她的姓名,周围没有人,我却同样不敢,我只能拨通了她的手机,请她把脑袋伸出窗外。她果然把头伸出了窗外,然后就看到了我,在阳光下暴晒的我,就连笑容都已经晒得有些傻里傻气。

    她欢喜的跑下楼来,跳出大门,笑得跟我一样傻里傻气。她问我为什么会来,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她,我不敢说我要给她惊喜,因为我带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惊喜,我只能说我的母亲让我给她送点东西。她刚刚伸出脑袋的窗子,此刻又传来了声音,我抬头看去,那个声音就是她的母亲。她母亲叫了她的小名,又叫了我的小名,让我们赶快上去。

    这是惊喜!是我的惊喜!她母亲竟然知道我的小名,叫得亲切、熟练,也很自然,我不得不惊喜!

    我抱着西瓜,她提着葛薯,葛薯很重,但西瓜更重。我进了她家,也上了楼梯,她母亲在楼梯口相迎,她母亲并没有理会她手里拿了多少东西,反倒要把我怀里的麻袋接过去。我把麻袋放到客厅,最外面的西瓜立刻滚了出来,仿佛比我还要激动,还要性急。我说都是母亲自己种的,今天刚好挖葛薯,所以让我送一些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她母亲不停表示谢意,也感谢我的母亲,夸我母亲店里这么忙,竟然还能下地种这些东西。

    这又是一个惊喜!她母亲知道我的母亲,她母亲也知道我的家庭。

    她母亲请我坐下,她给我倒了水,冰冻到温度刚刚好的水,加上她母亲从冰箱中拿来的水果,仿佛是要让我稍稍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我确实很激动,因为我见到了她的母亲,她母亲不仅呼喊我的小名,还知道我的家庭。

    激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早已忘了路上想好的应该怎样呼吸。她母亲似乎看出了我激动的心情,一会儿后就要出去,还叮嘱我留下,不准回去。如果她母亲说的是不要回去,那我还有一丝反抗的余地,而不准回去就已经是命令,既然是她母亲命令,我只能服从。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在外地,这几天家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我的惊喜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丝遗憾,我到底没有见到她的父亲。这一丝遗憾很快就变成了侥幸,我知道她的父亲偶尔会喝酒,我也知道她的父亲好客热情,但我不会喝酒,所以我侥幸。

    她似乎也有些拘束,虽然在她家里,她给我找出她父亲的拖鞋给我换上,还骂我脚上全是臭气,然后把我带到她的房里。每个女孩的房间,都是她的秘密基地,在房间里,她可以很随意,也可以放肆呼吸。她的房间很整齐,也很干净,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我坐在她的床沿,她坐在书桌前,我很轻松,她也很轻松,因为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完全独立,也完全跟外面的世界隔离。

    我告诉她我的幸运,我终于到了她家,还进了她的房间,她母亲还知道我的小名。她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服气,虽然笑着说我傻里傻气,但我肯定她有些不服气。我向她抱怨母亲一大早就把我叫醒,还让我去充当苦力,她说我活该,正需要有人好好整治我的懒脾气,最好的人选就是我的母亲。她喜欢听音乐,她打开电脑播放音乐,虽然她给电脑配了两个很可爱的扩音器,但音乐依然很轻,因为我还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也许是炎热的天气,也许是很早就被母亲叫醒,也许是激动和紧张之后的放松,她给我倒的水和拿到她房间里的清凉的水果只是平复了我激动的心情,并没有冲淡眼皮的倦意。我们说话,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我竟然缓缓睡去,就睡在她的床上,睡皱了她的被子和床单,不知是否皱了她的心情。

    是手机把我吵醒,我本来迷迷糊糊,看见了周围的环境一下子清醒,我告诉母亲晚饭不回去吃。母亲不再说话,母亲以为已经挂了电话,但我还是听到电话那头向父亲调侃我的语气。

    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蹑手蹑脚的出去。我起身,学着她的样子整理床铺,但怎么也做不到她整理的那么整齐。我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和她母亲在楼下的声音。邻居问她母亲怎么会买了鸡,她母亲回答说她的同学来到家里,邻居的的笑声很诡异,故意说不再问是男是女。我的电动车就在门口,若是女同学,绝不会选择这项交通工具。

    我走下楼,称呼她的母亲为阿姨,还表示自己也要为晚餐也出一份力,她母亲却让她把我推回二楼的客厅,还说自己一个人能行。我们回到二楼客厅,我发现西瓜和葛薯都已经被收起,就连我吃的果皮都已经被清扫干净。她坐到我的身旁,我剥荔枝,她剥葡萄皮,我们喂到自己嘴里,也喂到对方嘴里。

    坏心思再一次出现在我心里,我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问,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实习。她瞪大了眼睛,似乎并不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实习。我继续低声解释,之前交换家人的信息是实习前的培训,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实习。我一直认为能够憋住和不能憋住的笑最能体现人的心情,她憋住了笑,我却能看出她心里的欢喜。她经过思考之后,说我只是刚刚开始实习,离完成实习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并且鼓励我继续加油努力,因为实习前之后还有试用期。

    我知道实习期,却并不知道实习期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实习期之后还有试用期,更不知道试用期什么时候开始。试用期对于现在的我们实在太远,远到试用期之后会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大概知道,试用期是某种约定,某种不可更改的约定,不只是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晚餐很丰盛,有荤有素,有鸡有鱼,还有蔬菜和凉菜,最主要的是竟然也有冬瓜炖排骨。我吃了第一口就笑开了花,她母亲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我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还指着她说是关于她的秘密。她母亲还在疑惑,她却突然说有个同学在校外租房。秘密的真相在我心里完整的展现出来,她母亲向她传授了一些手艺,而我之前吃到的,正是她在同学房间里完成的作品。

    我立刻想到了去年,秋季和冬季来回交替的日子,她知道了我在医务室的消息,首先跑到医务室,见我已经睡去,又见我的高烧已经稍微退去,还听说我没有吃晚饭,就跑到商场采购,又跑到她同学租的房子做了那份我半夜才吃下去的冬瓜炖排骨。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店铺的名字和位置,因为根本买不到,有些东西本来就根本就买不到,比如她带给我的幸运。

    也许今后我想吃到这个东西,只能完全依赖她的心情,但是我不甘心。我向她母亲请教这道菜的技艺,却被她一下子突然打断,她还说这是概不外传的家庭秘密,又说什么不传男传女,不传儿传媳,把她母亲也逗得很开心。也许她母亲在传授她这方面的技艺时,就带着某种谋划和秘密。

    她母亲的手艺却不只是这一道菜,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很用心,都藏着她母亲手艺的秘密。除了我母亲那里,我从没有吃到过这样难以忘记的味道,味道也是买不到的东西。她母亲已准备了酒,同样是她家秘密的手艺,但我有借口,电动自行车也是车,是车就不能喝酒,而且她还很耐心的解释我不喝酒。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出了她的脸,月亮照出了夜空的几朵云。她送我到路口,我推着车走到了路口,到路口时她突然问我开不开心,这个问题突然得让我我没有反应,我对她的很多问题好像都不能立刻反应,也不能马上回答。我故意看着路灯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靠近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是开心,我是窃喜。我的回答似乎让她很满意,所以她也在窃喜,她窃喜的表情比被月亮照亮的云更加美丽。

    我回到家已经很晚,又无所事事消磨了很多时间后,父亲母亲才从店里回来。母亲走到我的房间,给我丢了一些钱,我很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说这是父亲给我的,希望我不要像他那样只会偷东西。

    也许父亲和母亲都知道我进入了实习期,因为他们早就已经转正,而且成了老夫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