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理应是家人团聚的节日，但因为即将要期末考试，只放了一天假。这所高中的校规很严，采取的是军事化、封闭式的管理，很自然地樊绍坤就选择了留校。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家里都会打来电话，因为要寄生活费。这一次的生活费是樊绍慧给的，听她说，由于经营不善，鞋店关门时老两口折了不少钱。

    樊绍坤听后，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平静地回道：“姐，这个月你先不用给，我之前的生活费还有节余。”

    樊绍慧拒绝道：“没事的，绍坤，姐姐才发的工资，虽然不多，但能给一点你。”

    樊绍坤怎可能不知，自樊姐进入公司以后，由于学历较低，一直是以学徒的方式在工作，所以收入极其有限。

    “这样吧，绍坤，这一次我先给你一半，往后的再说，如何？”在一番争执后，樊绍慧阻止道。听到这个建议后，樊绍坤这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樊绍慧最后提醒道：“你暂时先别打电话给妈妈，如果需要生活费就来找我。”

    樊绍坤心中一紧，连忙问道：“为什么？”

    樊绍慧欲言又止，但赶紧回道：“没什么，你好好学习，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就行了。”

    樊绍坤将信将疑，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挂了电话。

    该怎样评价这个男孩呢？很难。但可想而知的是，生活费的降低便意味着伙食的下降，所以他从不去超市。虽然樊绍慧一直会零星地给上一点零花钱，但由于收入实在太低，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天也越来越冷。终于老天爷坐不住了，在一声冬雷之后，雪花如约而至。夜里，大伙纷纷走出教室，来到篮球场，欣赏着路灯下的雪景。欢呼声响彻整个校园，萦绕在小镇之上。

    雪下了整整一夜，晨跑也因之停了。等到天亮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雪花纷纷从空中落下，像极了白色的瀑布，尤为壮观。紧接着，便是一声声不间断的竹林断裂声，“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大抵如是吧。

    好不容易，天又开始暖和了，地上的积雪在一周之后已化去了大半。这天下午课刚结束，樊绍坤随着人群走出了教室，食堂将是他的下一站。

    正埋头走着，突然身后有人不停地叫着“绍坤”两个字，但声音很轻，飘在空中，差点就没了。当声音第三次响起时，樊绍坤才察觉到，回头一看，他看到了一幕让他今世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一个突然暴瘦的女人拎着饭盒，像极了一个年已八十的裹脚老太太，正以每秒半米不到的速度，艰难地挪着步朝他走来。见男孩没听到，女人拼了命地朝前挪着，上半身倾斜得快要失去平衡。

    当男孩转过头时，女人立刻露出了笑容。可刚要笑，一股疼痛感蔓延开来，于是又皱起了眉头，速度也随之降了下来。樊绍坤定睛一看，依稀有点像樊妈，只是瘦了一大圈。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眼神，他才确定下来，因为那个眼神只有樊妈才会发出，他赶紧迎了过去。当走到她的面前，却发现她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滴，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心疼、心酸，纵然这世界有太多的词语，但此时都已经无法形容樊绍坤的心情。他突然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心中甚是不是滋味，但没多想，他连忙接住樊妈手中的饭盒，紧张地问道：“妈，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瘦了？”

    樊妈看到自己的儿子，刚刚皱起的眉头瞬间又变成了笑脸，轻声回道：“没事，前两周刚做了一个小手术，还没恢复。”

    樊绍坤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次你半夜肚子疼引起的？”

    樊妈依旧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轻轻点了点头。樊绍坤立马怪道：“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樊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说：“小手术而已，怕影响你学习，就没说。不过不碍事，医生说很快就能好。”

    樊绍坤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突然鼻子一酸，可眼泪竟然没掉下来。这个女人比上次见到时足足瘦了二十斤，脸都快脱相了，而手还不时地轻按着肚子。

    樊妈见状赶紧转移话题，说：“快到宿舍吃吧，要不然冷了。在学校肯定吃不好，所以我带了不少你喜欢的。”

    樊绍坤扶着樊妈，慢慢地朝前挪着。挪了差不多一百多米，却见樊妈的额头上不停地往下窜着汗滴，樊绍坤果断停住了脚。他知道她很疼，只是咬着牙，愣是没有喊出来。

    “妈，我们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吃吧，不回宿舍了。”樊绍坤指着不远处的一张长椅，对樊妈说。

    樊妈重新恢复了笑脸，看了看樊绍坤，明白儿子的心意，点了点头，便朝那继续挪去。

    长椅就在操场的旁边，是去往宿舍的必经之路。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学生，但樊绍坤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直接打开了饭盒。烤肉、红烧鱼、鸽子汤，果然都是樊绍坤爱吃的，他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慢一点，没人跟你抢。”樊妈轻轻地提醒道。

    过了好一会，樊绍坤才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朝樊妈说：“妈，你也吃点。”说完就将饭盒递给樊妈。

    “我来的时候就吃过了，你自己吃吧。”樊妈推辞道。难受和微笑在她的脸上来回切换着，只是儿子看到的必然是最好看的那一面。

    于是樊绍坤又埋下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但心中五味杂陈。而樊妈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往日的唠叨换成了此时的一言不发。樊绍坤明白，那是因为她疼得说不出话来。

    冬风依旧，斜阳早逝。任寒风凛冽，这一幕理应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一刻。来来往往的学生无不目不转睛，羡慕、感动，唯独没有嘲笑。

    樊妈离开的时候，依旧踱着微步。他本想送她到校门口，却被她一手推开，只是叮嘱了一句：“宝吧，你要好好学习。”

    这个女人是从城里赶过来的，坐着公交，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又挪了不到一里路才来到这。纵有千言万语，都不如此时的静默。

    望着樊妈艰难离去的背影，樊绍坤彻底崩溃了，站在原地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这一次的见面，樊妈并没有怎么说话，却比说了还让樊绍坤难受。对他而言，这一次的相见竟犹如醍醐灌顶，一直蔓延到他的每一个细胞里。

    那一夜，樊绍坤再次进入了梦靥。梦里他看到了自己一再堕落，最终碌碌无为、名落孙山的样子。在高考后只能选择去一家专科学校，然后岌岌无名地度过余生，而这怎么能是他呢！

    他惊慌失措地从梦中醒来，那一夜他再无睡意，辗转反侧，为梦境多缠扰。终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再见，南塘！再见，蔡忆！

    直到那年寒假，樊绍坤才知道，那一次樊妈得的是子宫肌瘤。可因为家中的钱都交了学费，一时再也掏不出钱来，她生生扛了好多天，在出租屋的床上疼得死去活来。一直到樊姐哭着打电话给樊舅，樊妈才去了医院。

    樊妈只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出院了，樊绍慧本想告诉弟弟，却被樊妈阻止了。她深知自己的儿子的性格，心思细腻、敏感，很容易被外界干扰到，只好选择了沉默。

    往后的日子里，为了供樊绍坤上学，樊妈休息了几天就开始工作了。每天依旧要干到夜里两三点，才能将那些衣服准时送给店主。而樊爸虽偶有抱怨，但还是在一旁尽心地帮忙，生活十分艰苦。

    而樊绍坤也像发了疯似的开始学习，如同初三那年，只是那一次他是为了暗恋，而这一次他是为了樊妈、为了自己。每天晚自习后，他还会给自己开小灶，躲进厕所里偷偷看书，只因那还能开灯。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樊绍坤的成绩也开始慢慢上扬，一度排到了班级的前七名。伴随着樊绍坤成绩的好转，青哥内心的希望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会经常想起蔡忆，还是会写上一两首诗，但学习占据了主导。他明白，任何一丝懈怠带来的都是成绩的一落千丈。他曾这样跌倒过两次，这次不想继续重蹈覆辙了。人生中，唯有苦难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幡然醒悟！

    而到了来年的三月份，樊妈再也坐不住了，她力排众议，不听众人的劝阻，毅然在樊绍坤的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全职照顾他，于是樊绍坤便成了一名走读生。

    与此同时，为了节省房租，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多斤的樊绍慧每天都需要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来回四十公里，但她从不言累，每天都是笑嘻嘻的。而樊爸则因此去了外地，跟着大伯、二姑妈他们一起打起了工，这也算是他自结婚以来头一次出远门。

    当然，一起变成走读的还有姨哥金晓峰，这个只高出一届的男孩从小就和樊绍坤一起长大。巧合的是，最后连上学的轨迹也是一样的。

    三个年轻人住在一起，屋子里总是充满了生气。金晓峰和樊绍慧拥有一样古灵精怪的性格，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每晚他们总要到十二点后才能入睡，不同的是，他俩在聊天，而樊绍坤则在学习。

    两人也都知道蔡忆的存在，常会在出租屋里当众提起。樊妈本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女人，但听到的次数多了，便也坦然了。

    她不再批评樊绍坤，只是微笑地提醒道：“现在是读书的时候，如果谈恋爱的话，结局往往是只开花、不结果。”

    许是听进了这句话，樊绍坤没再多想，只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即使下了晚自习，还是会固定学到十二点。金晓峰看到后，经常调侃道：“咱俩到底谁是高二，谁是高三的啊？”

    不幸的是，三个月后金晓峰高考失败了，因为一场出乎意料的生病，如同那年中考的樊绍坤。最终他选择了一所专科院校，继续他的学生生涯，于是属于他的绚烂人生便拉开了序幕。

    每一天，樊绍坤依旧会埋头学习，樊绍慧则依旧骑着车上下班，而樊妈也依旧精心地准备着每一餐。每个人做着不同的事情，却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地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