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樊绍坤紧张地坐在考场上。试卷上的题目那么熟悉，可樊绍坤怎么也想不出解题方法。此时距离交卷仅剩半个小时了，樊绍坤抓耳挠腮，一阵急躁。他看了看旁边，一直与他同班的柏丰正奋笔疾书，时不时还得意地转动着手上的笔，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樊绍坤心中暗暗懊悔：唉，都怪我平时没好好听，这些题这么简单，居然不会。可这时的懊悔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头上硕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笔却始终停在那。

    终于，交卷的铃声响起，樊绍坤只得叹了一口气，看着监考老师将卷子收走，却又无可奈何。一旁的刘珂走过来问道：“考得怎么样？”

    樊绍坤失落地回道：“唉，不行，有好几题不会。”

    “不是挺简单的嘛，我提前二十分钟就已经写好了。”一旁走过的柏丰嘚瑟地插道。

    樊绍坤朝他瞟了一眼，没搭理他。等到柏丰走开，樊绍坤才轻轻地对刘珂说：“看来我得学习了，不然他爸妈又得显摆了。”

    刘珂见状说道：“你现在在镇上，他还在邵家村，怕什么啊。”

    樊绍坤回道：“可我不能每次回去都骗我爸妈啊。”

    刘珂只好拍了拍樊绍坤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呢，你底子不差，后面肯定能赶上的。我爸妈都不指望我的成绩了，每次都是倒数。”

    樊绍坤听后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没多久就安抚好了自己，说：“算了，今天周五，先去打场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下周再学习吧。”

    可是周一回到学校，樊绍坤早已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拿出还没读完的《鹿鼎记》，翻阅了起来。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刘珂在课桌下很隐蔽地捣了捣樊绍坤，嘴巴都不敢张口，不停地默念着：“班主任！班主任！”

    樊绍坤一个激灵，吓得立刻将书塞到了桌肚里。由于力量过大，书本一下子撞击到了木板，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这时班主任脸色铁青地从窗外走了进来，然后一直走到樊绍坤的桌子前，厉声说道：“把书拿出来！”

    樊绍坤战战兢兢地掏出一本书，递给班主任，只不过换成了另一本教科书。班主任质疑道：“你确定是这本？”

    樊绍坤见瞒不住，只好将《鹿鼎记》拿了出来。班主任一下子骂了起来：“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到我办公室去！”

    樊绍坤只好默默地跟着班主任，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只留下刘珂悻悻地坐在座位上。要说这书还真不是樊绍坤的，而是刘珂的，可却是樊绍坤从他家里拿过来的。那时的年轻人十分迷恋金庸的小说，总会互相传阅着，极其入迷。刘珂家不仅有金庸的一整套小说，还有《古惑仔》的影像全集，所以一到周末樊绍坤和任源就会腻在刘珂家。

    尤其是在那一段时间，《古惑仔》更是风靡，小镇上也因此多了许多不良少年，就连学生之间的对话都充满了痞气，动不动就手持着钢管干架，于是寸头和三七分头型成了校园里的禁忌。可即使如此，打架斗殴依旧不绝于耳。

    “樊绍坤，你什么情况？你是不想学习了，是吧？”班主任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水杯一下子翻倒了，幸好没掉在地上。旁边的数学老师也吓了一跳，看了看樊绍坤。

    樊绍坤也是吓了一跳，班主任已经很久没这么对他发火了，他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想学习呢。”

    “想学个屁！想学习就看这种书？”班主任愤怒地将书撕掉了，然后说道：“你知道你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分吗？”

    樊绍坤自然不敢吱声，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考砸了。班主任眼睛瞪得雪圆，继续训斥道：“刚上初一的时候，你是全班第三，还进了周末的兴趣小组。但很快就开始滑落了，后来连进兴趣小组的资格都没了。现在倒好，居然连班级前十五名都考不进！你看看人家柏丰，虽然调皮捣蛋，但人家成绩稳定。你呢？成天就知道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到底想干嘛！”

    一旁的数学老师也叹道：“樊绍坤啊樊绍坤，以前你数学还不错的，算是你的强项，现在是强而不强啊，你真要反思反思了。”

    被两位老师这么一说，樊绍坤更是不敢说话，心中一阵惭愧。好一会，樊绍坤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脸低落地走进教室。

    刚坐下，刘珂就问道：“被骂了？”

    樊绍坤回道：“这不是废话嘛，书还被撕了。”

    “卧槽！”刘珂骂道，随后又说道：“算了，算了，我家里还有。”

    “别了，我得学习了，最近不能再看了。这次考试看样子又砸了，刚被批了一顿。”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你拉倒吧。今晚听说隔壁班有人约架，去看看什么情况，说不定还能赚点站场费呢。”

    樊绍坤沮丧地回道：“你们去吧，我没兴趣，万一真打起来，我都不知道往哪跑。”

    一旁的刘珂回道：“这有什么，上次他们还带了红缨枪呢。都不敢动的，就吓唬吓唬人，顶多那几个打架，我们凑个热闹。”

    樊绍坤依旧拒绝道：“你们去吧，我不想凑这个热闹。听我姐说，最近我家鞋店旁边开了一家专卖店，生意全被抢了，我怕我妈情绪不好。”

    第二天晚上，樊绍坤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家，但此时家中并没有人。樊绍坤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年后生意比较差，樊家只好将营业的时间拉长。

    樊绍坤呆坐在卧室里，一声不吭，静静地发着愁。白天的时候，试卷已经发了下来，樊绍坤已经排到班级第十六名，而柏丰则是第二名。

    终于到了晚上十点半，家人们才回来。一进门，樊妈就问道：“这次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

    “嗯，还行，班级第六名。”樊绍坤撒着谎。

    “柏丰呢？”樊妈紧跟着问道。

    “他第四。”樊绍坤继续撒谎道。

    “这次还行，比上次进步了两名，要继续努力。不过你俩小学成绩那么好，现在都有所滑落了。”樊妈明显还沉浸在小学的时候，但两相比较后，心理也算暂时有所平衡。

    “后面我肯定继续努力学习。”见樊妈没怀疑，也没发火，樊绍坤赶紧附和着。

    只是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好巧不巧，这日柏丰的父母上街，刚好路过樊家的鞋店，就走了进去。只见柏爸大老远就叫唤了起来：“老樊！”

    樊爸见到老邻居，自是一阵寒暄。柏爸也毫无顾忌，直接问了起来：“听说你们家绍坤现在成绩不算好啊。”

    樊爸心里一阵不舒服，但迫于是邻居，没有表露出来，依旧笑脸盈盈，客套地回道：“是啊，小学的时候还不错，跟你们家还有王轩鹏差不多，现在已经在柏丰后面了。”

    柏爸听后得意洋洋地说：“是的啊，你们家绍坤成绩掉了不少，听说这次考试已经掉到班级第十六名了。”

    樊爸听后，心猛地一沉，但又有点怀疑，便问道：“他跟我说是第六，你们家柏丰第四。”

    柏爸大声回道：“怎么可能！我们家柏丰一直在班级前两名，你们家都掉到哪去了！”

    柏妈听到柏爸有点冒犯，赶紧说道：“是的啊，是该要抓抓紧了，再不学，考高中都有点危险了。”

    樊爸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但是又不好发作，只好苦笑道：“我马上回去问问，这个猴子可能发挥不好。”

    晚上，樊爸提前回到了家，此时樊绍坤正看着电视。樊爸阴沉着脸问向儿子：“樊绍坤，你这次考试到底考了多少名？”

    樊绍坤一看，知道露馅了，不敢吭声，呆呆地望着樊爸，然后又垂下了头。樊爸克制住火气，说：“你现在书学不好，学会了骗人了，是吧？你妈如果知道，估计又要发火了。”

    樊绍坤抬头看向樊爸，问道：“妈妈不知道？”

    樊爸回道：“她还不知道，是柏丰的爸妈告诉我的。人家柏丰成绩那么好，得意成什么样了！你居然就考了这么一点，让我怎么说你？”

    樊绍坤赶紧央求道：“爸，您能不能先别告诉妈妈，后面我认真读书，一定弥补上来。”

    樊爸告诫道：“总之你好自为之！”

    然而事情并未沿着樊爸的料想所走下去，仅仅两个星期后，在周末的下午，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樊绍坤还是踏进了台球室，一起的还有刘珂。两人的球技都不赖，所以经常会切磋，谁输了谁付钱。

    正起劲，突然门口走进来两个人，站在一旁围观着。此时正是樊绍坤的球权，只见他弯着腰、撅着嘴，认真地看着球路。“啪”的一声，母球就快速射了出去，子球被撞击后，迅速朝袋口飞奔而去。樊绍坤一脸欣喜，误以为进了，却见子球在袋口转了一圈出来了。

    “太可惜了。”刘珂叹息道。

    “是啊，有点远了。”樊绍坤抬起身，附和道。

    正惋惜着，樊绍坤的目光终于看向了围观的顾客，突然他僵在了那边。却见那人黑着脸，假装夸道：“水平不错啊！”

    此人还能是谁，正是樊绍坤的班主任！场面一度尴尬了起来，整个球室充满了火药味。

    “你好，班主任。”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打着招呼，然后迅速放下球杆。

    紧接着，樊绍坤就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们俩很少来，班主任。”

    一旁的老板赶紧配合道：“是的，他俩第一次来。”

    班主任自然是过来人，怎么可能信这些鬼话，只见他依旧黑着脸，厉声说道：“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徒留两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第二天一到学校，两人就如约地来到了办公室前。两人战战兢兢地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但见班主任依然如故，端着一个茶杯，和对面的老师闲聊着，看到两人走了进来，立刻转换了一个脸色，狠狠地放下了茶杯。

    “啪”！杯子敲击在桌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如同上一次一样，茶水随即溅了出来，班主任脸一沉，说：“你们现在不得了啊，真是多才多艺！除了不学习，几乎什么都会。尤其你樊绍坤，我说为什么你现在的成绩直线下滑，原来精力都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了，居然还带着刘珂一起玩。知不知道这次期中考试你考了多少名？”

    樊绍坤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回道：“第十六。”

    班主任立刻吼道：“你也知道啊！你来的时候是多少？”

    樊绍坤垂下了头，然后用余光看了一眼班主任，却见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班主任吼道：“说啊！”

    樊绍坤这才战战栗栗地回道：“第三。”

    “记得倒是蛮清楚的嘛，全校总共四百八十人，你差不多两百名，这个排名连高中都快考不上了，你居然还有闲情去打台球！”班主任继续问道：“你舅舅如果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

    说来也巧，樊舅与樊绍坤的班主任曾经是同学，况且学校的名字又是他题的，所以班主任自然对樊绍坤一直关照有加。奈何樊绍坤不争气，眼望着他一步步滑落，班主任也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见樊绍坤不吭声，班主任又转头问向刘珂：“试问你这个大爷又想干嘛，你还有名次可以掉吗？”

    刘珂低着头，只敢用余光看向班主任。还没看到，却见一根鸡毛掸挥了过来。刘珂的屁股一阵吃痛，他下意识地就直往后退。好巧不巧，后面的老师刚好也在训斥学生。同样凌厉的招数，同样丰富的表情，只是动作更为滑稽。

    “哎呀，亲妈唛。”那个学生一时没忍住，喊出了声，并撅着屁股连连朝后退。逗得旁边的两人一时没控制住，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俩居然还有脸笑！樊绍坤，你过来！”

    还没站定，鸡毛掸就又挥了过来，只是这次挨打的变成了樊绍坤，而且力量大了不少。于是两处的声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十分的有节奏。

    不过相比对方，樊绍坤和刘珂倒是硬汉了许多，没有俏皮的表情，没有浮夸的动作，只有在鸡毛掸停顿间恰到好处出现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屁股。

    “你说说看，你这打台球的钱怎么来的？”班主任问向樊绍坤。

    “我妈给的。”樊绍坤的声音差点就要被吃掉。

    “你家挺有钱的啊，你妈居然给你这么多零花钱，让你天天去玩。”被班主任这么一说，樊绍坤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圆这个谎，索性不再吭声。

    班主任自然了然于胸，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明天上午十点，让你俩的妈妈来找我一趟！”

    听到这个指示，樊绍坤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此时他的心里异常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樊妈解释。

    “不走干嘛！是不是还想挨打？”

    听到班主任的怒吼声后，两人吓得赶紧退了出去，沿着墙壁低着头，忐忑不安地走向教室。

    晚自习回到家，樊绍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无心睡觉。但任他如何苦思冥想，还是编不出理由来。这时，睡在一旁的樊绍慧突然醒来，问道：“绍坤，你怎么还不睡啊，明天不用上课啊？”

    对啊，不是还有姐姐呢嘛，让她传话啊，能不正面见到妈妈就尽量不见。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妈妈在卧室吗？”

    “怎么了？她应该在隔壁邻居家打麻将呢。”樊绍慧问道。自从鞋店开了以后，樊妈倒是染上了赌瘾，偶尔会在晚上搓两把。樊爸会在一旁看着，但从不上桌。

    听到这话，樊绍坤缓了一口气，然后支支吾吾地回道：“没什么，班主任让她明天上午来一下学校，你能不能明早帮我转告一下妈妈？”

    樊绍慧立即反应过来，问：“你是不是犯错了？”

    樊绍坤赶紧辩解道：“没，没，你别乱想。你记得帮我转达一下就行了。”说完他就脱掉外衣，关了灯躲进被窝里。

    第二天上午，两个妈妈相继来到了学校，在办公室里足足待了半个小时。这期间，同桌俩如坐针毡，压根没有心思听课，仿佛知道要挨打，自己的屁股、耳朵都纷纷难受了起来。

    晚上回到家，樊妈早已坐在了樊绍坤的卧室里，铁青着脸。樊绍坤知道躲不了，只好扭扭捏捏地走了进去，低着头，仿佛要钻进尘埃里。

    樊妈直截了当地地问道：“你打台球的钱到底是哪来的？”

    樊绍坤看了看樊妈，瞬间就被她阴沉的脸镇住，赶紧低了下头，轻轻地回道：“平常零花钱省的。”

    樊妈怒斥道：“你再编！我给你的零花钱够你天天去打台球吗？”

    樊绍坤见没法骗下去，只好告诉了樊妈实情。樊妈一听，那个火冒三丈，抬起手就要打向樊绍坤，但手滑落的那一刻还是忍住了。

    樊妈顿了顿，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家里很有钱吗？啊！我跟你爸辛辛苦苦地挣钱，你却天天去这些鬼地方，你就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樊绍坤自知理亏，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任凭樊妈如何训斥都不敢吭声。年少不知家中苦！在一个尚未成熟的男孩眼里，桌子上的钱被误以为都是挣的，而樊家更是被误以为从此翻身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就飘了起来。殊不知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本金，即使赚了也是要还给亲戚们的。可这些对于他来说，显然一时难以理解。

    见儿子不吭声，樊妈继续训斥道：“你现在可以啊，学会偷钱、撒谎，还学会去‘三室一厅’，还有我不知道的吗？啊！”

    樊绍坤摇了摇头，回道：“没了。”

    樊妈的情绪又逐渐开始激动了起来，问道：“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上学了？不想读就给你姐姐读！为了给你读书，你姐姐都放弃上学了！”

    樊绍坤赶紧回道：“想。”

    樊妈突然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顿时发出一声巨响，吼道：“上个屁！就你现在这个成绩，你能干吗？你姐姐为了你，没学上，把机会留给你。这么小的个头就跟着我们开店，你的心被狗吃了，是吧？”

    樊妈不停地骂着，开始变得怒火中烧，一时没控制住，她随手抓起桌上的杯子，一下子砸在了地上，砰！幸好杯子离得远，没砸到樊绍坤，倒是有无数碎片溅到了樊绍坤的裤子上，撞击感十分明显。

    窗外，樊爸和樊绍慧立刻走了过来。樊爸见状立刻压低着嗓子提醒道：“说就说，不要砸杯子！不要钱啊？”

    这一句提醒反而更加激起了樊妈的怒火，她站起来骂向樊爸：“你这个痴种，平常不管教，就教出了这种无用的儿子出来！”

    为了避免矛盾聚大，樊爸赶紧摆摆手，说：“好好好，你骂吧。”说完就朝院子外走去。

    樊绍慧见状也只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不敢插半句话。自初中以来，樊妈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即使被人瞧不起都不会。但她万万没想到，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儿子就已经堕落成了这样。

    那一晚，樊妈说了很久，樊绍坤也承诺了很多。可事与愿违，在往后的日子里，樊绍坤的成绩依旧没有什么起色。有时候他也会尝试着去认真学习，但由于思想不集中，很容易就会被别的东西影响到。加上对蔡忆的爱慕，牵扯住了他的部分心思，他已经很难再像小学时那样重现辉煌了。渐渐地，就连樊妈都开始对自己的儿子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这一年的初夏，由于生意始终不温不火，在旁人的建议下，樊绍慧去了苏州的一家电子厂，成为一名车间女工。

    每当想到这些事，樊妈总是百感交集，只能无奈地流着眼泪、叹着气。她不知道如何改变现状，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默默地接受，包括那又逐渐增加的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