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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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消失的邻居

    街头有老乞,衣衫裹不足。

    蓬头面黄瘦,呜呜犹鬼出。

    五指如槁木,腿残力不支。

    终日咳不尽,有病无钱医。

    老者自他乡,下有一儿女。

    岂料世情恶,一朝经风雨。

    家中房充债,亲友皆不识!

    妻女途中散,遍觅徙于此。

    中原四十市,不见其行踪。

    三年又三载,妻子何处寻?

    而今唯一人,乞讨在城边。

    横遭路人怨,默默不敢言。

    日食残羹菜,夜眠废堆旁。

    所思皆不见,孤老到终生。

    至此心悲恸,凄凄泪满衫。

    世事无可盼,早日化尘埃。

    樊家所住的巷子里一共有十户人家,彼此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除了住在码头的刘爷爷家。樊绍坤来了没一年,刘爷爷就到这了,住在一艘不大不小的水泥船里。刘爷爷是收破烂的,所以船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弃品,都是从附近的村庄收来的。

    听樊爸说,刘爷爷来自外地,在这住了三年了,却总是神神秘秘的,不知所踪,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附近的邻居们见到他会打上一声招呼,然后便没了话语。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樊爸是他唯一的朋友。

    两人偶尔会一起吃饭,就坐在船头,一张简易的桌子和两张破旧的椅子,三两道菜,再喝上两杯壶装的大麦酒。樊绍坤曾见过他,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差不多六十岁的光景。

    每次樊绍坤都会在背后疑惑地问道:“爸,刘爷爷怎么总是一个人?”

    樊爸就会回道:“别问太多。”

    樊爸的朋友不止刘爷爷一个,还有隔壁的表舅家。说是表舅,其实并非血亲,只是按照年纪排下来的。表舅有一个女儿,小名佳佳,和樊绍坤同学,巧合的是,樊绍坤也从未见过这个佳佳的妈妈。

    表舅家的日子同样过得很清苦,樊绍坤时常会看到这个流着眼泪的同学。邻居们经常会开着两个小孩的玩笑,但小孩们才不懂这些,只会满脸通红的互相躲开。

    樊爸平生就喜欢喝上两口,所以两个男人总是苦中作乐,一起吃着自家种的蔬菜、河里捕的小鱼,以及低廉的大麦酒。而他们的话题也总离不开国家大事、人情世故,以及码头的刘爷爷。

    樊爸不敢喝多,因为怕樊妈唠叨,但男人们总喜欢豪情壮志,一不小心就醉了。屋子里到处是酒的味道,以及樊爸的鼾声。樊妈就只能在一边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天天就知道喝酒,你看老二家。我就跟着你过这种怂日子,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爷瞧得起你啊?”

    可是到了第二天,樊爸又会准时出现在了表舅家,而桌上依旧放着一壶大麦酒,以及两盘炒蔬菜、一盘红烧杂鱼。而今天桌子上则多了一盘红烧兔肉,甚是诱人。

    晚饭时间,两个小孩终于背着书包走了回来,女孩的脸上则挂着一串眼泪。樊绍坤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怎么了,佳佳?”表舅看到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关切地问道。而佳佳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走向房间,然后趴在床上继续小声地哭了起来。

    樊爸突然脸一沉,问向自己的儿子:“绍坤,是不是你将佳佳惹生气了?”

    樊绍坤连忙摆手道:“不是,是柏丰。”

    “怎么回事?”表舅急忙问道。

    樊绍坤回道:“柏丰这次期末考试没考好,气愤了一路。佳佳说了他两句,他就骂了佳佳。”

    表舅继续问道:“骂什么了,这么严重?”

    樊绍坤支支吾吾的,樊爸在一旁不耐烦地问道:“你倒是说啊!”

    樊绍坤为难地说:“他骂佳佳是没娘的娃。”

    表舅一听,火冒三丈,立刻将手中烧火的木材摔在了地上,嘴里骂道:“这个柏丰,真是有娘养,没人教!”

    但骂归骂,表舅定不会傻到去柏家质问,只得不停地哄着自己的女儿,好不容易才将她的心情平复过来。

    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桌上,喝着白酒,聊着天,两个小孩也边看着电视边扒着饭。外面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樊绍坤一阵欣喜,推门走进了院子,张开双手,仰着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雪花在灯光的直射下,如同一颗颗星星般的美玉,从天而降,如此好看。

    而大人们则在屋子里继续聊着国家大事,只见表舅问道:“对了,双子,今年过年你还回樊家庄吧?”

    樊爸回道:“嗯,要不然还能去哪。”

    表舅赞同道:“也是,在这过年你也比较憋屈,没地方去。”

    樊爸听出了表舅的话外之音,回道:“嗯,老邵家有他金家一个女婿就行了!”

    表舅说:“这金二爷确实比较喜欢显摆,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这一点倒是跟这柏大爷很像。”

    樊爸回道:“他俩在一起的话,邵家村的牛皮都要吹破呢。”

    表舅笑了笑,说:“嗯,他们都是能人,不该待在邵家村,屈才了,他们应该去中南海,让他们去收复台湾。”

    两个男人就这样互相唠着家常,从国家大事聊到家长里短,一直喝到地上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半夜,樊绍坤扶着摇摇晃晃的樊爸,问道:“爸,表舅妈去哪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按照往常的习惯,樊爸总会让自己的儿子不要多问,但是今晚他的酒略有点多,便解了儿子的疑惑:“表舅妈在佳佳三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樊绍坤更加疑惑了,追着问道:“怎么去世的?”

    樊爸回道:“喝农药的。”

    樊绍坤一听,惊讶地张开嘴,然后继续问道:“她为什么要喝药水啊?”

    “她是因为......”樊爸刚要说下去,突然停住了嘴,说:“你别问那么多了。”

    回到家后,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樊绍坤还是问向了樊妈。樊妈看在儿子这次得了第一的份上,便解了他的疑惑:“表舅年轻的时候不怎么争气,表舅妈脾气又比较火爆,所以一时冲动就喝了农药。”听到这,樊绍坤顿时一惊,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便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樊家如往年一样,提前回到了樊家庄。爷爷奶奶看到自己的孙子,自是格外的开心。子女们买来了很多年货,包了不少压岁钱,都被老两口买成了过节的牛羊肉。

    到了除夕这一天,住在屋后的侄子侄女们就会拎着节礼,一一前来拜年,然后递上一根烟,聊上几句。而后又带上自己的子女,走向村子前面的坟地,给祖宗们烧上一捆纸。

    奶奶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的儿子,叹了一口气,然后笑着对樊妈说:“志云,你跟我来,他们买的节礼都在这,你拿去送节礼吧。”

    樊妈有点过意不去地回道:“奶奶,这怎么行。”

    奶奶连忙劝道:“反正我们两个老的也吃不完,不过你得分好了,互相串串,以免谁家送的又送了回去,那就尴尬了。”樊妈没再多说什么,虽然心里有种种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挑选起来。

    下午两点,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樊爸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人开口问道:“樊老板,我那个账你今天结一下吧,已经拖了一年多了,我还等着你这个钱回家过年呢。”

    樊爸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只顾着抽烟。这时樊妈走了过来,原本微笑的脸立刻降至冰点。那人见樊妈走来,又问向樊妈:“樊师娘,你看看那五千块钱什么时候能给我啊?”

    樊妈也是愣住了,突然旁边一个亲戚走过,随口打了一声招呼:“三嫂子回来了。”

    樊妈立即转变成笑脸,尴尬地回道:“是啊,你也回来了。”

    等亲戚走开,樊妈又恢复了刚才的冷若冰霜。那人继续问道:“樊师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樊妈这时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回道:“大哥,你看能不能缓一个月,这会家里真没钱。”

    那人立刻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回说:“这怎么行呢,我也是要过年的。当时借给你们也是因为是熟人,说好了一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半了,多少你总得给一点吧。”

    樊妈看了看樊爸,见他还是在抽烟,半点反应都没有,心中一肚子火。但此时她没法爆发出来,只好再次陪着笑脸,请求道:“大哥,实在不好意思,今年真没钱,您稍微缓缓可以吗?”

    那人十分不满意,言辞激烈地说:“那不行,你自己想办法!”

    正说着,这时爷爷挑着两担草走了过来,一看这场景,立刻将担子放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这一声立刻引来了厨房里的奶奶,奶奶看到后也立刻明白了一切。那人见老人们出来了,随即将原委告诉了两人。

    爷爷的脸瞬间变得铁青铁青的,他二话没说,走向屋子。不一会又走了出来,只是手中多了一沓钱,有整有零。他将钱塞入那人的手中,说:“这里是两千块钱,目前家里就这么多了,你先拿回去过年吧,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很快就还你。”

    爷爷毕竟是长辈,那人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爷爷,刚要再说些什么,但还是停住了,紧接着对爷爷说:“樊爷爷,这次就看在您的面子上。”说完那人就骑上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吃着年夜饭,外面不断传来烟火爆竹的响声。这本是一个充满年味的夜晚,此时却异常的冰冷。樊妈尽力地说着笑着,妄想解除尴尬的气氛。

    “你以后再去多赌赌,日子就不要过了。”最后还是爷爷发话了。

    樊爸不耐烦地回道:“你话怎么那么多,大年三十晚上说这些。”

    爷爷见自己的儿子这等态度,立刻骂道:“你什么态度啊?天天不找事情做,就知道赌钱,老婆孩子跟着背害。”

    樊爸一时也气不顺,回怼道:“你还吃不吃饭了,除夕晚上这么扫兴!”

    爷爷立刻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魂不在身上了,跟我就这个态度?整天不学好,就知道吃喝赌,还是男子汉啊!”

    樊妈见状,赶紧骂向樊爸:“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

    樊爸一下子被说急了,立刻站了起来,怒斥道:“你们今晚就想针对我,是吧?还想不想过日子了?”话还没说完,樊爸就拾起桌上的碗,一下子朝自己的头上砸来。只听见一声巨响,碗立刻被砸成了四分五裂,碎了一地。而樊爸的头上沾满了米饭,而后没多久,一股红色的液体就流了下来,大家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

    这一年的春节樊家过得很安静,没几天小辈们就回了邵家村。二姨父疑惑地问道:“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樊妈没好意思回答,只是简单地应付过去了。但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很快二姨父就知道了原委,他在外公面前打趣道:“双子对自己真狠,碗说砸就砸了。”

    樊爸气得直咬牙,私底下恨恨地骂着。樊妈立刻回怼道:“谁让你没钱的!人家在我爷面前成天耀武扬威的,一会说认识这个大老板,一会说认识那个大官的。再看你呢,连去我爷家的勇气都没有,整天像个缩头乌龟一样。”

    是的,樊爸不仅没有去自己老丈人的勇气,连二姨父家都很少去。而相应的,樊家的出租屋也很少有他们的踪迹,包括樊舅。

    被樊妈这么一说,樊爸自是憋了一肚子火,他独自一人走在了巷子口,抽着廉价的香烟。突然,他看到码头上灯火摇曳,便走了过去。此时天色渐晚,一股香气从船上飘了过来,樊爸站在码头喊道:“刘爷爷,在啊?”

    听到樊爸的声音,刘爷爷探出了脑袋,答应道:“是老樊啊,在。刚准备吃晚饭,过来喝一杯?”

    樊爸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两人坐在船舱中,桌上放的依旧是大麦酒,刘爷爷笑道:“没什么菜,咱俩就将一下了。”

    樊爸笑道:“菜不菜的无所谓,就是想找刘爷爷您聊聊天。”

    刘爷爷听后笑了一声,接着问道:“这次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樊爸轻叹了一声,不好意思地便将近来的事情诉说了一遍。此时远处依旧可以听到一阵阵烟花爆竹的声音,火花伴着船上的灯光,一起映在了河面上,在摇晃之间碎成了一片。

    刘爷爷劝道:“别想太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不过倒是你,别再赌了。”

    樊爸点了点头,回道:“嗯,我自己也意识到了。”

    刘爷爷突然问道:“老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玩吗?”

    樊爸疑惑地看向刘爷爷,但见他缓缓地说道:“因为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好赌,但心肠不坏。”

    过了一会,刘爷爷又默默地说道:“老樊,认识你挺开心的,今晚可能是我俩的最后一顿小酒了。”

    樊爸一脸惊讶,问道:“怎么了,你要走了?”

    刘爷爷回道:“是啊,我听到老婆儿子的消息了,我得去找他们了。”

    樊爸依旧一脸疑惑,这是老人头一次提及,刘爷爷看出了樊爸的疑惑,继续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故事吗?今晚我就告诉你。”

    刘爷爷抬眼望向船外,说道:“我来自河南的ZH市,原本是个生意人,年轻时做得还不错。可后来被一起合作的亲戚骗了,还吃了官司,弄得最后倾家荡产。为了还债,房子卖了,车子也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大女儿一时受不了刺激,寻了短见,老婆儿子在拾荒的路上也走散了,我这条腿就是那时候跌断的,可惜身上没钱,就残了。后来我只能在城里乞讨,终于有了一点钱,就买了这艘船,做了这个行当,一做就是五年。”

    刘爷爷浅酢了一口大麦酒,看着一旁听得格外入神的樊爸,然后继续说道:“这几年我一直不停地在周边逛着,幻想着能遇到她母子俩,但多少年过去了,一直找不到。后来幸好遇见了你,看得起我,偶尔还能陪我这个老头子喝上两杯,我真的挺感激的。”

    说完老头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今天我刚从老家的朋友那得知,她母子俩最近回去了,我想我也该落叶归根了。”

    听完刘爷爷的述说,樊爸有点激动,举起酒杯,对刘爷爷说:“恭喜你,终于可以全家团聚了。”

    刘爷爷拍了拍樊爸的肩膀,笑着说道:“谢谢你,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至少在这我还有朋友。不过你也不要太老实、太实在,更要紧的是要养家糊口,不要再沉迷于赌博了。”

    樊爸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彼此对视了一下,笑了起来。突然远处又是一声爆竹声响起,两人抬头望了望那火光,又看了看湖面中的月光,一饮而尽。

    翌日,老人就消失在了码头,连同他的小船一起没了身影。再后来每次路过,樊爸都会望向空荡荡的码头,然后抽上一根烟,若有所思。而自那以后,这个村庄便再没了刘爷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