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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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转学

    篱落疏疏一径深,

    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

    飞入菜花无处寻。

    ——杨万里(南宋)

    小孩们是爱春天的,每逢三四月份的时候,站在露台上,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头,煞是好看。调皮的就会掰断几根菜茎,剥掉外面的一层青皮,咬上一口,还挺甜。

    菜花用来捉蜜蜂是最好不过的,将吃剩的菜花放进喝完的汽水瓶里,然后找来一根细细的树枝,不用太长。顺着墙洞寻找蜜蜂的踪迹,只需树枝轻轻一掏,同时用瓶口对着,不多会蜜蜂就会从洞里飞了出去,然后一下子落入了小孩设置的陷阱里,再用木塞或者纸张堵住瓶口,便能玩上一整天。

    柳枝是另一个可以把玩的道具,编成一个项圈,可以戴脖子上,也可以戴在头上。只是男孩们自有他们的用途,互相之间打打闹闹、咋咋乎乎,但切忌抽到身上,否则告状的家长登门,少不了挨一顿打骂。

    当然,夏天亦是另一个备受喜爱的季节,不仅可以游泳、捉鱼,还可以在夜晚去捉萤火虫。三五成群,不一会便能捉到大半瓶,在漫天蛙鸣的河畔,快乐地挥舞着,仿佛可以照亮每一处暗路。

    但若你要问樊绍坤,他的童年最喜欢干嘛,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捉鱼!”

    九十年代的农村,河网遍布,家家户户都喜欢沿着河边而建。码头上还会围出一块十几平米的小池塘,靠近的人家就会不断地往里面投一些鱼苗,等到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抽干水,捞出里面的鱼,用来过节。而这时往往会引来附近的邻居,驻足观望。

    那这些鱼苗是怎么来的呢?电鱼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来源途径。老人们看不上这种捕捞方式,一下子就将整条河绝户了,他们更喜欢各式各样的渔网,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一直捕到鱼。

    但年轻人显然更加浮躁,他们等不及这种古老的捕鱼方式,于是电鱼便成了他们的首选,因为这样更快捷。但凡到了假期,樊绍坤就会缠着族里的哥哥们,跟着他们的船一同出去电鱼。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一个在后面撑船,一个在前面手持电竿,将绑着钢圈的电网探向两旁的水草丛里。

    当电竿伸进水里的那一刻,立刻发出一股清脆的电流声。不一会一条接着一条的鱼就浮出水面,稍作挣扎便会晕死过去,然后被电网捞起,甩向中间的船舱里。而樊绍坤总喜欢坐在船帮上,以寻找那些漏网之鱼。

    有时候运气好,会碰到一些大鱼,樊绍坤会激动得立刻叫起来。鲤鱼、鲢鳙、黑鱼等等,比比皆是。仅仅半天光景,船舱里就装满了鱼,然后在夕阳的照耀下,满载而归。而作为小帮工,樊绍坤自然也会被分到不少渔获,这也让他一直乐此不疲。

    那个年代的村庄很美,环境好到让人惊羡,河道里随处可见来去的鱼群。甚至有时候河边的一个浅滩上,仅仅十几平米的小野塘里,就能捉到一桶黑鱼,而且每一条都足有数斤重!而这样美好的童年,也让樊绍坤对老家的每一条河流都了如指掌。

    但是随着环境的每况愈下,以及电网的逐渐普及,河里的鱼也变得愈发的稀少,于是终于在数年后电鱼被禁止了。如今想来,早该如此,当它们还是鱼苗的时候就已经被绝户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残忍!直至今日,每每想起,便觉可惜,甚至愧疚。

    一转眼,樊绍坤到了上学的年纪。老家的学校离得很远,足有三公里,于是同族的小孩们就会结伴而行。他们曾穿过无数个小巷,走过多座独木桥,蹚过九三年漫膝的大水,滑过寒冬腊月结冰的小溪。上学的路途虽远,但他们从不觉得枯燥。

    每天吃完早饭,小孩们就会习惯性地排成一排,看着奶奶。这时奶奶就会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制的钱包,递来今日的零花钱。零花钱并不多,每人只有一毛五分钱,刚好可以买一根油条和一张黄桥烧饼。

    看着手中的硬币,樊绍坤一把扔在了地上,然后气恼地说:“太少了,我不要!”

    表哥表姐们看到后,惊讶到不敢吱声,纷纷看向自己的外婆。奶奶本想发作,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然后无奈地再补上半毛钱,樊绍坤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从此以后,每天早上樊绍坤都会比其他人多领上半毛钱,而这也成了樊家默认的规矩。

    每次去往学校的路上,总要经过一家化工厂,这是村里最大的企业,但每天都会排出大量的污水和漫天的浓烟,远远望去,叫人心生恐惧。堤岸上的树木倒是很茂密,一排接着一排,不见个头。每隔两三棵,树枝上就会出现一窝鸟窝,甚至有时还不只一窝。小孩们总会拿着弹弓,闭上左眼,一阵瞄准,可是怎么也射不中,只好气馁地走开。

    若是树上挂着一个煤窝似的巢,那就好看了。大家都知道樊绍坤比较虎,便忽悠道:“绍坤,你去把那个窝捅掉,里面有好吃的。”

    一听到“吃”,樊绍坤自然来了精神,他拿着表哥们递来的木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煤窝外还飞着几只虫子,却很配合地没有发出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离煤窝只剩一米的距离樊绍坤停住了脚。

    只见他用了半成的力气捅向煤窝,煤窝摇了一下就停了下来,吓得十米外的小孩们刚要抬腿跑。于是这次他使上了吃奶的力气,一记重棍敲了过去,煤窝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突然,一群马蜂从里面飞了出去,樊绍坤顿时大惊失色道:“妈呀,是马蜂窝!”

    他赶紧扔掉手中的棍子,转身就拼命往前跑,而前面的小孩们则早已逃之夭夭。他赶紧用书包护着头,但马蜂最终还是追上了他,只听见一阵“妈呀”的撕心裂肺之声直冲云霄!

    当看到这个满脸是包的男孩时,班主任赶紧找来药水帮忙涂抹,边涂边说:“涂完了让你哥送你回家。”

    樊绍坤一听,立刻大惊失色,说:“就是我哥让我捅的。”

    班主任听后哭笑不得,但最后陪他回去的终究只能是表哥们。一路上,他们彼此战战兢兢地走着,而当爷爷得知这一切后,表哥们也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顿打。

    但樊绍坤还是喜欢学校的,尤其是课间的活动时间。他会拉着同桌一起去捉虫子,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一玩就是半个下午。这是一片足足有十亩地大的小树林,种满了参天的水杉,每一棵都饱尝了四十年的风霜。一不留神,枝头就会啪啪作响,孩子们便会立刻仰起头、寻着声,四处打探,原来是那展翅的鸟、穿林的风、天空的梦。等到林梢静止,他们又会继续捣鼓手中的泥巴。

    一条狭长的深沟是每一片树林的标配,可以一直通到河边,而这里恰好也是小孩们最常光顾的地方。在半人高的深沟边缘挖出一个土灶,不需太大,再拣来少许落地的枯枝落叶,在洞里点上火,串上捉来的虫子,远远地烤着。等到快煳的时候,将虫子塞入口中,那滋味!

    可惜这儿离厕所太远,有时来不及就会跑到深处,撅着屁股朝河边尿去。有使坏的,会故意叫来女生。当看到这一幕,彼此都吓得花枝乱颤。

    小孩们也喜欢玩双杠,翻着各种动作,仅靠两只脚就倒悬在空中,还骄傲地呼喊着同伴,炫耀一番。或者会默契地玩着追赶游戏,各自站在一头,同时跳上双杠,再从侧面跳下,然后迅速跑到另一头,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有人被抓住,游戏才算结束。

    当然,你也务必得小心,切不可有过强的胜负心。否则很容易就会像樊绍坤一样,手一滑,从双杠上掉了下来,只不过是嘴先着的地,吓得小孩们赶紧去报告班主任。等到班主任赶来,现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班主任好不容易挤进来,看到后却一阵手足无措。因为当看到一个年仅七岁的男孩趴在地上,下嘴唇挂在嘴上,露出一排稀稀的牙齿,而且鲜血直流,你无法不慌张。

    但别忘了,樊绍坤可是有一帮哥哥姐姐的!当表哥们赶来,目睹了现场,立即以百米的速度冲向了樊家。班主任见状也只好推来自己的凤凰车,然后集数人之力将樊绍坤抱上了中间的大杠上。

    表姐则不知从哪找来一只碗,比樊绍坤平常吃饭的碗还大一点,然后贴心地放在他的唇下,一路上用手端着。两个女人之间的配合堪称绝妙,居然一滴血都没掉在地上。

    快到卫生所的时候,碗里的血已经超过了一半,而院长也早已带着所有的医生在门口等待了。手术刀、羊肠线、剪刀、口罩,众人不紧不慢地将樊绍坤抬上手术台——一个简易的长椅,等待着医生的妙手生花。医生们看着他的嘴唇,而他看着围观的人们,彼此觉得新奇。樊绍坤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簇拥,不是因为考试得了第一,而是因为嘴唇掉了。

    半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了,而爷爷也恰到好处地赶到了,手上还挑着一副担子。当爷孙见面的那一刻,樊绍坤很淡定,爷爷却很慌张,慌张的是不知道如何跟自己的儿子儿媳交代。

    万幸的是,手术很顺利,甚至都没用到麻药,因为樊绍坤早已感觉不到唇部的痛感了。爷爷终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掏出钱包,付上医药费,然后默默地背起自己的孙子。爷孙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而表哥们则帮忙挑着担子,同样默默地跟在身后。

    此时夕阳西下,余晖晚照,如血的残阳将樊绍坤嘴上的纱布都映红了。画面如此温馨,又如此滑稽。此时樊绍坤想说话,但爷爷告诉过他“沉默是金”,便只能安静地趴着,继续把玩着爷爷的耳垂。

    很自然地,当你花了这么多精力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的时候,你很难会取得一个满意的成绩。不出所料,在一年级秋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当樊妈看到67、68两个数字时,血压立即飙升,于是一幅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大戏迅速拉开。

    木棍抽下来的时候,有人怒了,有人哭了,有人咆哮着,有人逃窜着。当奶奶再次拽住樊妈挥棍的右手时,被她轻易地一招推开。砰!只听见一声巨响响起,奶奶的头径直撞到了长凳上,一下子全世界都静止了。

    樊妈吓得慌了神,奶奶则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骂道:“你打死他吧!打死了就好了!”然后捂着头,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扔在了桌上,吓得樊绍坤差点尿了裤子。

    哎,万幸!幸好这个女人前期费劲了力气,这一推才不至于太过猛烈,而这场猫打老鼠的游戏也终于到此为止了。自那以后,樊妈再没跟奶奶有过任何一次矛盾,哪怕只是拌嘴。

    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两件事,春节过后樊绍坤就转学了,随着父母来到了樊妈的老家——邵家村。而也恰是这一年,小姑妈放弃了辛苦的船运生意,回到了瓢城,并做起了服装生意。

    于是,属于各自人生的第二站就此拉开了,而热闹的樊家老宅则进入到了从未有过的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