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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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巷子里的爱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北宋)

    “孩子他爹:

    此别一载,甚是挂念,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倒是孩子们常问:‘爹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老大已有些调皮,每日都不见踪影,直至沾满泥巴才肯回来。前阵子还踩坏了张婶家的栅栏,道歉了好一会方才平息,但自那以后倒也懂事了许多。

    老二长得越来越像你,尤其那眉宇间的神情,与你一般模样。老二性格安静,如果他愿意,希望他将来和你一样,多读一点书。

    老三已经一岁半了,你离开时她才六个月大,连爬都还没学会,如今却已经可以喊娘了。只是走路依旧有些蹒跚,等你回来,她应该能跑了。

    你离开的时候,刚开春,天已有些暖和了,院子里的桃花正含苞待放,让人看了十分舒服。

    你总说我的笑容就像那雨后的花朵,一样的明艳、靓丽。而你又何尝不是那棵大树,可以让我一直依偎。

    我总梦到你,就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说着悄悄话,可每次醒来却又会一阵失落,许久才能缓过来。

    在那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忌逞能。衣服够穿吗?吃得饱吗?寄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吧?

    我和孩子们每天都在祈祷,站在巷子里等着你回来,希望那该死的战争能够早点结束。

    我听人说,北方的景色很美,山河壮丽、沃野辽阔,只要看上一眼便会令人过目不忘。

    那就替我去好好欣赏一下那边的大好河山吧。

    如果景色美到让你觉得不可思议,请不要怀疑,那就是我爱你的样子!

    但一定不要贪恋,因为你还有一个家,还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我,一直在等你。”

    读完信,男孩的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他默默地将信叠好,放入铁盒内。这个破旧的铁盒不算很大,锈迹斑斑的表面意味着它已经度过了太长的年岁。盒子中放满了信件和勋章,显得格外的沉重。

    这个盒子的主人是谁啊?难道是表叔?不对,不像。听母亲说,表叔很小就没了娘,是喝着男孩奶奶的奶水长大的。那该是谁呢?带着满脑的疑惑,男孩打开了第二封信。

    这个男孩名叫樊绍坤,是一个刚上高中的大男生。他有一个姐姐叫樊绍慧,比他大了整整两岁,却很瘦小,甚至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当然,他还有一对父母,一对让他心生复杂的父母。

    他有些顽劣,又有些阴郁,不太爱笑,亲戚们总说他孤僻,包括樊家人。他还喜欢冥想,时常会感觉自己穿梭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其实他只是寡言少语而已,因此一直被误解。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多做反驳,于是这样的印象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额头上。

    幸好他的学习不赖,磕磕绊绊之间考上了还算心仪的学校,这让樊爸樊妈很是开心。但他们很少表达出来,毕竟他们是父母。或许更重要的是,即使说了,谁又会在乎?

    今天周五,阳光正好。高中的第一个月假,樊绍坤来到了父母新租的出租屋。更准确地说,这套房子是同住的表叔租的,樊爸樊妈只是临时借住。表叔的新屋还没拿到,便只能临时找一个落脚点。

    清晨一开太阳表叔一家就回了老家,刚好给樊家团聚腾出一个相对宽裕的空间。而此时,樊绍坤正站在这个出租屋的卧室内,无意间在衣橱的顶部发现了这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哐!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破了傍晚的宁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近乎嘶吼的抱怨声:“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连个碗都拿不住!”

    不用猜,怒气冲冲的这位正是樊妈,而笨手笨脚的那位必然是樊爸。樊绍坤赶紧收拾好信件,将铁盒放回原位,不紧不慢地走向厨房。

    迎面走来的便是樊妈,这个中年妇女略有点发福,还有点矮,但徐娘半老,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看到自己的儿子走来,她瞬间换了一副表情,满脸微笑,温柔地说:“儿子,过一会你姐姐就下班回来了。快去洗一下手,我们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樊绍坤朝旁边的木桌看去,顿时口水直流,满满一桌菜!这张桌子已经十分破旧,乌漆麻黑的,但当上面整齐地摆上烤肉、红烧鱼、排骨汤等美味的佳肴时,桌子已经不再是重点了。

    还没等姐姐樊绍慧回来,樊绍坤就先坐了下来,夹起一块烤肉就塞入了口中。猪油一下子从嘴角流了出来,夹杂着五香八角独有的香味,瞬间打开了樊绍坤的味蕾,边吃边自言自语道:“好吃!”

    看到儿子的样子,樊妈满是笑容,却又立刻心疼地说道:“估计学校的食堂没什么油水,你这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得补一补。”

    “哎哟,你可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噢,她可舍不得你噢!”不用猜,这位有点阴阳怪气的女孩正是樊绍坤的姐姐樊绍慧。只见她快速停好自行车,飞速跑进屋子,带着一副半分幽怨半分开心的眼神看着樊绍坤,然后径直坐下,说:“今天也让我解个馋。”

    樊妈假装生气地怪道:“你这丫头,就不能少说两句啊,难道平常没给你做饭啊?”

    樊绍慧都顾不上正眼看向樊妈,嘴里塞得满满的,这边还得回答着:“妈,您可别提了,我和爸爸在家的时候天天吃得可绿色了,顶多就一条鱼。结果绍坤一回来,满满一桌,您就差把菜市场搬回来了。哎,同是一娘所生,怎么待遇就如此悬殊呢?”

    樊妈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假装责怪道:“你吃,你吃!”

    这时,同样比较沉默的樊爸走了过来,然后在缺角的一边坐下,倒上满满一杯白酒,独自喝了起来。接着又夹起一块七八分肥的红烧肉,放入口中,特别满足地嚼了起来。肥肉就像果冻一样,瞬间化开了,不一会就在舌尖上消失了,那感觉仿佛要比瘦肉香上千倍、万倍。

    吃到一半,樊绍坤问向樊妈:“妈,我在衣橱上翻到一个铁盒子,你知道是谁的吗?”

    樊妈一时不知道,便问道:“什么铁盒子啊,儿子?”

    樊绍坤回道:“里面装满了信件和勋章,是咱家的吗?”

    樊妈顿时疑惑了,说:“勋章?肯定不是咱家的,但也不像你表叔家的。你知道啊,大双?”

    被樊妈这么一点,樊爸立刻回道:“我怎么知道?”

    樊妈便继续问向樊绍坤:“儿子,信里写的什么内容啊?”

    显然樊爸樊妈都不知道这个铁盒子的来历,于是樊绍坤便将信里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樊家人听得十分认真。

    “会不会是房东杨奶奶家的?”听完后,樊绍慧突然冒出了一句,但手上的筷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樊妈若有所思,回道:“应该是她的!”

    她俩这么一说,樊绍坤的好奇心立即就被勾了起来,于是这一顿饭便成了杨奶奶生平事迹的专场。

    晚饭过后,天依旧很亮。夕阳似火烧一样,如血般地照耀着整座城市,恐怖中却又蕴藏着几许浪漫。

    这顿饭解了樊绍坤很多的疑惑,却又让他更加好奇,他迫不及待地想认识一下这位老人。于是他怀揣着铁盒子,假意出门散步,却径直走向了杨奶奶家。当走到巷子的最东侧时,一幅温馨的画面映入了眼帘。

    一个小女孩正依偎在一位老人的身边,认真地听老人讲着故事,而老人也格外的耐心。笑容在女孩的脸上不时地泛起,时不时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天真且无邪。

    不用猜,老人便是杨奶奶,已近耄耋,头发也早已花白,所幸样貌依旧精神,清秀的面容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几分精致。

    坐在她旁边的这个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她俩是祖孙,却又不是。因为女孩是她几年前在孤儿院领养的,或许是为了能在自己的余生中有个寄托吧。

    “您好,请问您是杨奶奶吗?”樊绍坤礼貌且有些拘谨地问道。

    老人听到有人在跟她打招呼,慢慢抬起了头,打量着眼前这个长相白净的高中生,然后笑道:“是我,孩子。你是?”

    樊绍坤一看认对了人,立刻表明了来意:“我是您的房客志云的儿子,请问这个铁盒子是您的吗?”

    说完,樊绍坤就掏出怀里的铁盒,胸口上已经沾了些许铁锈。而当老人看清递来的盒子时,突然手一哆嗦,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欣喜中带着几许惊讶,惊讶中又带着几许忧伤。

    她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颤抖着接过了铁盒,然后又慢慢恢复了起初的自然,慈祥地对樊绍坤说:“谢谢你啊,孩子,这个盒子我找了好久,今天终于找到了。”

    老人抱着盒子,转身走向了里屋。出于好奇,樊绍坤也跟着走了进去。来到堂屋的柜子前,老人抽出一张手帕,慢慢地擦拭着盒子上的锈斑,然后默默地注视着墙上的老式相框。

    相框里贴满了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迅速吸引了樊绍坤的目光。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左手搂着一个女人,右手抱着一个婴儿,身前还站着两个小男孩,对着镜头淡淡地笑着。这张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可照片中的那个男人却很英俊,透出了肉眼可见的帅气。

    当樊绍坤转过头时,老人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樊绍坤立即明白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一言不发,却又心照不宣。看着老人沉浸的样子,一股莫名的心疼顿时从樊绍坤的心里升起。

    老人的屋子就在樊家租住的小屋前排,中间夹着一个三米宽的巷子。这个小区紧挨着陈旧的都市,但四周几乎全是成片的农田和弯曲的河道,只有一家南苑宾馆孤零零地靠着。

    两千年初的城郊还是一副古朴的农村模样,青砖灰瓦、烟囱露台,大部分只有一两层楼高。一排连着一排,绵延到很远,每一排都住着七八户人家,异常地热闹、温馨。

    老人在这边已经有好些个年头了,长到她自己都快忘了多少年。而樊绍坤就是她的其中一个租客,因为父母进城打工的缘故,所以成了老人的邻居。可她却不知,仅仅这一次接触,便让他永远记住了她的故事。

    再后来,通过父母的不断接触,老人的面纱终于一一揭开了。老人本来自上海,家境优越,从小便在上海滩的别墅区里长大。

    老人在家中最小,排行老三,她有两个哥哥。家世相当显赫。由于出身自书香门第,老人上过大学,读过很多书,而且有着令人咋舌的生活费!

    老人和她的先生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见钟情,毕业后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下乡支教,便一起来到了这座小城。

    但五十年代初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代,丈夫应召前往了前线,而彼时三个小孩尚且年幼,独留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一人照顾。虽然生活不至于拮据,但每天的担惊受怕、备受煎熬却在所难免。

    于是,盼着丈夫早日归来、与子女团聚,就成了那时的她唯一的祈求。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人始终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直到突然有一天战友们送来了这个铁盒。

    不出所料,老人的世界瞬间崩塌了,整日以泪洗面。甚至她一度想随他而去,但望着眼前三个年幼的小孩,她犹豫了,这一犹豫便是整整五十年。

    老人最后没有改嫁,也没有回上海,可能心中依旧存着一丝幻想,幻想着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眼前。可这个幻想一直等到小孩们长大,并且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也始终没能实现。

    庆幸的是,儿女们都比较争气,许是遗传了父母的基因,通过读书顺利考上了大学,如今成为了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即便如此,老人并非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始终笑脸盈盈、充满善意。

    在老人的眼里,子女就是她的全部,包括膝下的这个小女孩。只有在他们的身上,她才能看到自己青春的样子,才能倾注自己全部的心血,才能培养出另一个他和自己。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弥补曾经那些未达成的遗憾,或许这便是一种轮回吧。

    这个故事由于过去了太久,很多细节已经忘记了,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去记载。而如今,樊绍坤也回到了瓢城,甚至就在这个小区的附近工作,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可惜曾经的巷子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格外的醒目。但那份淳朴的记忆始终深深地埋藏在这里,像一块瑰宝,安静却无法被磨灭。

    这座小城生活着七百多万人口,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段又一段的爱情故事。但至今樊绍坤仍清晰地记得那遍野的农田,记得那潺潺的小溪,记得那去往汽车站的羊肠小道,更记得那位老人,以及那个流传在巷子里的爱情故事。

    而此刻,她应该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也肯定见到了她的丈夫,并且继续上演着属于他俩的爱情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