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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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定策龟兹城 第一节 朝廷圣使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第一节朝廷圣使

    大唐,至德元年。

    八月,初四。

    寅时过半。

    渐落的月亮,如同一把银色弯钩,高高地悬挂在深邃的天空夜幕上。

    几颗疏散的星儿,微晃着脑袋,闪动着柔光,簇拥着明亮耀眼的启明星,在一旁呆望着孤独的皓月清光。

    ……

    苍茫的夜色下,轻风柔抚着茂密的野草,在旷野里微微颤动……

    群鸟飞起,被轰鸣马蹄声惊醒的动物,在驰道旁的荒野草丛中,四处乱窜……

    淡淡的薄明中,一队大唐武士,两千不到,全身披挂,一人双马,披星戴月,以急行军马速奔驰在安西驰道上,赶往西域的龟兹城……

    数百名重甲武士的护卫中,身穿绯红色官袍的大唐兵部侍郎韦皋,腰挂金鱼袋,满脸疲惫,神情阴郁,双目微闭,在颠簸的马鞍上,一起一伏,随着奔驰中的战马,凝神沉思……

    谁曾想到,好端端的大唐盛世,竟一年未到,已近崩塌。

    自天宝年以来,大唐圣人变成一个完全不同、截然相反的陛下。

    开元年间,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圣人,突然纸迷金醉,声色犬马,沉迷于美人裙下,失去往日的英明神武。

    原本开明睿智的开元圣人,换了年号,成了天宝圣人后,变得独断专行,宠信奸佞,听信谗言。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酒囊饭袋的杨国忠,两代执掌朝廷权柄的大唐宰相,在天宝圣人放纵默许下,陷害忠良,贪赃枉法,奸佞之徒充斥朝堂,满朝忠臣尽去,朝纲崩坏,毁去开元盛世根基,终于引发了乱臣贼子的叛乱。

    渔阳鞞鼓,安贼乱起,贼兵所向,各州兵马,或一击即溃,或不战而降。

    更可怕的是奸宦弄权,一心为国,奋起平叛的赤子忠臣皆惨遭毒手,不得善终,以致东都洛阳和帝都长安竟沦陷在安贼马蹄之下……

    战马上,朝廷圣使韦皋,眉头紧锁,心神重重,满腹焦虑……

    ……

    “禀韦公,前军还有四十里可到龟兹城,巡哨的安西玄甲骑军已前来打探。请韦公明示;是否降低马速?”

    领队的前军校尉策马飞抵中军。校尉封忠从保持戒备队形疾驰的中军左侧,纵马冲到中军马队的后面,拨转战马,驰入前进中的中军,靠近韦皋的战马边,并马而驰,大声向韦皋禀告道。

    沉思中的朝廷圣使,陡然惊醒,马速未减,略一思索,大声问:“龟兹城的城门何时开启?”

    “回韦公,安西军规所定;军城,戍堡,辰时开启城门,酉时城门关闭。韦公以朝廷圣使身份,请出圣旨,大都护府必定开城迎接。”

    马术精湛的前军校尉封忠,双腿控制着疾驰战马,调整马速,紧贴在韦皋的战马旁,抱拳回答道。

    战马的奔驰中,文官出身的韦皋,迎风说话有些吃力,稍微勒了勒马缰,放缓马速,侧身对着封忠,大声下令:“哦,我心急了。寅时刚过就离开赤岸守捉城,卯时可到龟兹。我们从灵武赶来西域传旨,不宜声张,满城皆知。封忠,传令前军,在城外十里驻马休息,待城门开启后,再入城去安西北庭大都护府。”

    “禀韦公,安西骑军在前军告知下官;龟兹城守,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无名公知道圣使到来,已在龟兹城外五里处的路口迎接。同时禀告韦公;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留守使李逸不在龟兹城中。自封帅离开后,安西军的中军帅帐,一直设在安西军龟兹大营,李逸副大都护和萧长史,两人日夜操练兵马,以防万一,不敢丝毫懈怠。无名公请示韦公;是否直接去安西军龟兹大营?”

    战马奔驰中,封忠再次抱拳,向韦皋大声禀告。

    ……

    作为朝廷圣使,韦皋奉新登基的大唐至德圣人旨意,从数千里外的灵武,日夜兼程,赶来龟兹城宣抚镇守西域的安西军留守将士。

    一路上,兵部侍郎经过西域的各个关隘、各大军城,见到各处重要防御节点的守军均不满编,缺员太多。心忧国事的韦皋,内心就在焦虑不安之中……

    兵部侍郎知道安西军主力东去后,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缺兵少将,防御大唐的万里西域,已经十分艰难。

    同时,深知大唐朝廷现状的朝廷圣使,韦皋非常清楚朝廷已暂时失去能力,不能向西域提供任何支持,西域安危只能依靠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独力支撑。还无法了解留守安西军实力的朝廷圣使韦皋,胸中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听到封忠的禀告,韦皋微微一怔,神情舒展许多,双目中精光一闪,勒住马缰,停住战马,喝令道:“停!”

    军令声中,封忠与急行军的护卫中军,一起勒缰驻马,缓缓停在韦皋战马旁。

    ……

    “封忠,安西军大营离龟兹城多远?”

    战马停在后,马鞍上的韦皋,稍微挪动一下身体,调整了坐姿,侧身望着封忠,沉声问道。

    “回韦公,龟兹的安西军南大营离龟兹城十五里,北大营离龟兹城二十里。”

    封忠左手松开勒住的马缰,右手轻拍了刚停下,还没有完全平静的战马,抱拳回答道。

    “封忠,你可知李帅现在那个大营?”

    神情中微露出惊喜的韦皋,双目炯炯有神,盯着封忠,继续沉声问道。

    “回韦公,安西骑军校尉已告知下官;李逸副大都护在安西军南大营,每日卯时,即开始率军晨练。”

    封忠抱拳回答道。

    “好!好!好!在沙州敦煌的新兵大营就听岑判官说过,李帅的练兵之能,深得封帅的称赞。今日正好一睹为快,眼见为实!封忠,你即刻赶往前军,率队引路,放缓马速,待中军与后军赶到会合,见过无名公后,直接去安西军南大营。”

    战马上,兵部侍郎韦皋听到安西军的操练和备战,从没有懈怠过,心情大好,双眼里精光闪烁,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一扫多日的阴霾,大声对着封忠下令。

    “诺!”

    封忠抱拳应诺,双腿一夹马肚,纵马疾驰而去……

    “起!”

    精神大振的韦皋,双手整了一下官袍,扶正了在战马疾驰中,有些歪斜的官帽,一提马缰,两腿猛夹战马,朝着身边的中军护卫,高声喝令。

    轰鸣的马蹄声,再次冲破黎明前寂静。

    ……

    龟兹城外,五里处的三岔道口。

    微弱的月光,淡淡地披洒在未醒的西域大地上。

    一位清癯老人站在道口,迎着东来的安西驰道,静静地伫立着,举目凝望……

    精干修长的高挺身材,微黑光亮的椭圆形脸庞,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乌黑长发盘起的发髻上,横插着一根油润的羊脂玉发簪,深邃悠远的目光,眺望着沉寂的远方,皂色长衫被温柔的微风,轻轻吹起,显得特别飘逸洒脱。

    夜色中,老人身后数步,十几个全身轻甲,健硕精悍的大唐武士,牵着战马,手按腰刀,双目炯炯,露出精光,警惕地四处查看,注视着四周旷野……

    清癯老人就是无名,龟兹城守,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安西北庭大都护府无名府主管,无名公。

    封帅东去后,大唐朝廷与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联系,被切断快一年了。

    无名府虽是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的军情监察机构,但无名府主管无名公恪守着安西军的军法军规,从未派出人员越过玉门关去大唐,打探一下大唐的平叛战局。

    失去大唐朝廷的圣人旨意,不知道故土大唐的确切消息,这种孤立的无助感,困扰折磨了大都护府留守官员许久。大唐的西域留守文武百官,凭着忠诚与无畏,艰难支撑起西域局势,努力控制住大唐的西域不出现战乱。

    ……

    昨天酉时过半,一路考察所经城池与关隘防守情况的兵部侍郎,风尘仆仆地赶到安西驰道上的赤岸守捉城时,城门已经关闭。韦皋用自己的兵部关防印信叫开城门,率大军入驻修整。

    赤岸守捉使安顿好朝廷圣使,立即派出传讯军卒,快马连夜赶往八十多里外的龟兹城,报知了龟兹城城守无名。

    得知消息的无名,连夜派人,快马向安西军南北大营的李逸和萧长风,送去紧急军报。

    今日寅时,随着开城前去迎接的一团玄甲骑军,无名也出了龟兹城,按大唐安西军“军城戍守主将不得离城五里”的法度规定,在城外五里处的三岔道口等候,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圣使。

    无名公在期待,在冷静中等待着阔别一年的大唐朝廷圣使,沉稳的内心,竟有一丝丝微澜……

    ……

    黎明前的寂静中,远方传来奔雷般的马蹄声,无名领着身后武士,向前急行数十步,让开道口,站在安西驰道边的草地上。

    越来越响的马蹄轰鸣声,一队玄甲骑军从安西驰道远处的浓浓夜幕中,快马冲出……

    大唐的玄甲武士,左手握盾,轻提马缰,右手平举马槊,骑在颠簸起伏的疾驰战马上,黑光重铠在微弱星光下,闪烁着晃动的阴森森幽光,黑色战马翻腾着铁蹄,卷起驰道上沙土,在黑暗中飞扬……

    玄甲骑军的后面,一队黑甲铁骑,一人双马,犹如一条暗夜里翻滚的黑龙,腾云驾雾,张牙舞爪,直扑而来……

    片刻间,玄甲骑军疾驰而至,距无名百步左右,轻勒马缰,急降马速,分成两列,马到无名近前十步处,勒缰驻马,翻身下马,持槊握盾,笔直地站立战马旁,中间留出一条整齐的通道。

    大队的黑甲铁骑,紧随着在百步外驻马停下。

    ……

    微风中,安西玄甲骑军,英姿飒爽,雄壮威武,两列战队中间,留出的迎宾通道,整齐划一。

    下马的韦皋,从通道中大步走出,朝着驰道边的无名,健步走去,封忠紧随在后。

    无名见到,轻纵一步,跨上驰道,迎向绯红色官袍,腰挂金鱼袋的韦皋。

    疾走数步,无名略整长衫,抱拳弯腰,躬身唱喏:“龟兹城守,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无名,恭迎朝廷圣使。”

    韦皋快步疾走,来到近前,停住脚步,扶正官帽,略整官服,神情肃穆,挺身而立,迎着无名,受下了无名迎接朝廷圣使的礼仪。

    然后,抱拳回礼:“有劳无名公在此等候多时,韦某有礼了。”

    说完,韦皋上前一大步,双手轻托无名双臂,仔细打量着这位已过知命之年的老人,笑着赞道:“安西无名,忠义无双!韦某在长安就素问无名公侠肝义胆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无名公确实是大唐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韦某有幸了。”

    “谢韦公赞。韦公自朝廷赶来龟兹,数千里路途,一人双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为国之心可昭日月。无名深为敬佩!”

    无名淡淡一笑,谢过韦皋的夸赞,后退一步,再次深深一揖,表达对韦皋长途跋涉的敬意。

    “谢赞!”韦皋抱拳拱手,谢过无名。

    “韦某自七月二十二,新皇登基的第二天,奉旨从灵武赶来安西,不敢怠慢,每日急行军,所幸没有差池,安抵龟兹。”

    近四千里的路程,十数日的鞍马劳顿,尘土满面的朝廷圣使,肤色黝黑,神情疲惫,露出倦怠的微笑,对无名解释着行程。

    无名微微一怔,剑眉微蹙,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不解地问道:“新皇登基?灵武?无名有些困惑,还望韦公解惑。”

    “安西北庭大都护府竟对朝廷的消息,一点也不知晓?无名公的无名府也一无所知?”

    见到无名的神情困惑,朝廷圣使韦皋十分惊讶,内心略感诧异,盯着无名的深邃双眼,沉声问道。

    “韦公有所不知,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原本有两只天山雪鹰,均可飞往长安,来回往返。一只是向朝廷兵部职方司急报西域突发军情之用,一只是向皇家内廷百骑司通告西域各部紧要突变之用,皆为备急所用。两只雪鹰由内廷百骑司驯鹰武士喂养,归大都护亲自使用。封帅东去勤王平叛时,两只雪鹰随军出征后,杳无音信,帝都的消息,无法传回。现在的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对朝廷消息一无所知。至于无名府,封帅设立时,就下达军令;无名府的职责范围只限在玉门关和阳关以西,用作西域异族各部的军情探查收集。如有违令,敢越玉门关和阳关半步,立斩!无名府严守军令,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今天的二月底和三月初,大都护府连续派出三批官员前去长安,向朝廷请旨,至今音信全无。还望韦公体谅。”

    无名抱拳拱手,目光中透出坦诚的淡然,轻声向韦皋解释。

    ……

    听完无名的解释,朝廷圣使,大唐兵部侍郎韦皋的内心大为感慨,顿生敬佩之意,大声赞道:“哦,原来如此。好!好!好!久闻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律法严谨,军令森严。如今孤守西域的安西将士,仍军法森严,遵法守纪。大善!大赞!若大唐的各大军府重镇皆如此,何来叛逆?!韦某敬佩!韦皋代朝廷谢过安西北庭大都护府!谢过无名公!”

    赞完,朝廷圣使韦皋肃整衣冠,后退一步,抱拳弯腰,恭恭敬敬,深深一揖,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向赤胆忠心孤守西域,仍谨守大唐律法,严遵军令的大唐西域将士,一揖到地,深表敬意。

    无名也一揖到地,还礼回敬。

    ……

    起身后,韦皋的锐利目光轻抬,微扫过无名身后不远处的十几个武士。

    无名会意,向后轻挥右手,十几个武士和韦皋身后的玄甲骑军,一同牵马退往数十步外的三岔道口。

    看到封忠也要随着退去,韦皋低声轻喊:“封忠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