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只形似鲸鱼，体长过百米的海底巨兽，虽然相隔很远，但庞大的身躯却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即便是他轻微的呼吸也搅动着周边的海水产生疾速的暗流。此刻被生物本能占据的一言怔怔看着前方，全身无力动弹，就连体内奔走的能量在这一刻也仿佛被冰冻了起来。面对体量如此巨大的生物，一言的内心甚至都失去了恐惧的情绪，生物的本能在这几何量级的威胁前直接选择了放弃与屈服。可就在内心意志即将崩塌的前一刻，一丝莫名的力量在一言的心底如同余烬中最后的火星，倔强的闪动了一下。一言也不清楚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但伴随着这微弱闪动的力量，他仿佛听到族中长者的教诲，看到曾经牺牲的战友，以及内心深处对未来的一丝奢念。

    依然感到渺小，无力，但此时却多了一些东西支撑着一言再次昂首挺胸，面对敌人。短短几秒钟对一言来说却无比漫长。内心的意志最终顽强的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体内的能量开始缓慢的流动，僵硬的四肢也逐渐恢复了活力。

    好像感知到一言的变化，远处的海兽调转头向这边开始缓缓靠近。只是简单的一个转身，汹涌的海潮就使得刚刚恢复知觉的一言被拍击的一阵旋转。努力稳定住身体的一言强迫自己面向这个逐渐填满自己整个视野的黑影，隐约看清了这只海兽的面貌。

    约合不周山号三分之一体积的青黑色巨大海兽，流线型的身体表面异常光滑甚至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隐隐能看见皮肤下方有丝丝光线流动，海兽身体侧面，规则的分布着许多的孔洞和突起。孔洞有的紧紧闭合有的正向外喷吐着气泡和生物废料，刚刚行将爆炸的灰巢就是被其中的一个孔洞吸入，接着湮灭其中的。形状各异的突起散布在海兽的身侧和背部，圆柱形突起缓慢的上下伸缩，宽大的锥形突起正在不停的旋转，而正当有些失神的一言被海兽身体上奇异的结构吸引时，一阵强光向他袭来。已经完全正面对向他的巨兽前脸处，原本平整光滑的头部两侧出现一阵翻涌，如同掀开的盖板露出了两列竖直排列的光球，忽闪忽灭如眼帘般开合眨动，每个直径数米的光球里居然都生长着一个瞳孔正在左右转动着，此时数十只眼球同时盯向了一言所在的位置，无声的威压再次席卷向前，差点让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一言再次失去抵抗。

    “麦赫德”，一言无声的爆了一句粗口。

    还没有开战就被敌人气势压制而失去了身体的控制，这比战斗失败更让人感到屈辱，一言内心顿时升起腾腾的怒火，挥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双颊，解开枪带任由水流冲走已经失去补给的突击枪，举起光线已经黯淡的白焰，顺手提了提腰间的花短裤后，向前方伸出左手两指，对着盯着他的几十只眼睛做出了一个联邦人都懂的手势。

    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人类的手势，对着这个还不及自己瞳孔大小虾线般的人类，巨兽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仿佛在调笑着敌人的自不量力。挥刀正欲向前的一言被滚滚袭来的水流挡在了原地，既没有被推远也让他无法向前。听到海兽的声音加上这股“不大不小”的浪潮，一言明显感受到了海兽的轻蔑，目眦尽裂的他索性将白焰夹在两腿之间，举起双手再次狠狠比划了一下手势。

    又是一阵悠长的嗡鸣声传来，正当一言思考着在死亡前能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迹时，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巨兽在他面前一个转身划出大大的弧线，伴随着身侧剧烈喷涌的气泡调头离开了。而在扭头的同时，几十只眼睛齐刷刷的转动看向一言，像是嘲讽又像是警告。伴随着海兽的目光，一言幻境里曾经熟悉的复杂情感突然重新涌现在他的脑海中，接着紧随海兽的离去又骤然消失无踪。

    看着空空如也放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海域，仍然高举双手的一言呆立在海水中。劫后余生的欣喜只存在了几秒就被巨大的疑惑所填满。有些不敢相信这头犹如军事堡垒般，能够轻易绞杀自己的海兽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猎物？而当海兽施施然离开时，一言也发现一直伴游在海兽身边，从灰巢里射出的梭形物体结构居然像一个逃生舱，舱体上部分是一整片透明的舱盖，外部两侧伸展着类似鱼鳍的机体，而舱内躺卧着一个奇怪的生物，下半身和透明梭体融为了一体，而身体两侧如手臂般细长的节肢延伸缠绕在舱体内。而最让一言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奇怪生物的头部具备着明显人类特征，脸颊被数条珍珠般闪亮的光带覆盖，微尖的嘴唇上布满淡蓝色发光的砾石，深邃的眼睛也一直凝望着海水中的一言。

    一言再次用力的拍了拍双颊，这次是确认刚刚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在逃生舱离开的前一刻，他清晰的看到舱内的生物向自己眨了眨眼睛。

    “难道是被我的气概震慑住了？我想什么呢！”

    毫无头绪的一言显然为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有些羞耻，不自在的提了提短裤。但这也终于让他记起了那个恬不知耻的男人。辨别了一下方向后，一言决定不去追杀那头海兽，而是先搜寻一下充当诱饵的战友。

    ……

    “5组集结伤员，3组外围搜索，其他人原地防御待命”。

    赵宏一把抹去黏在头盔上焦糊的生物组织，向突击队成员下达着命令。

    得益于他准确的直觉，埋伏圈外数百发克里特兽群发出的爆炸尖刺，大部分在半途就被提前准备的战士们发射的诱爆弹拦截，在搭建好的防御模块掩护下，快速移动的突击小队很快就从伏击圈套中钻了出来。突击队成员大部分由最新一代BENS系统融合战士组成并搭配了经验丰富的老兵，失去武器的克里特兽群很快被剿灭一空，而本就在之前战斗中受伤的几条海蛇，在复仇心切的战士面前连毒雾都来不及喷出就被切分的七零八碎，此时海域内到处漂散着着大大小小海兽的尸体碎块，污浊的血液使得海水的颜色都变得深黯了许多。

    当从浮艇赶来支援的新蕾靠近时，骤然升温的海域，浑浊的海水和随处可见的污秽碎块让她努力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呕吐的欲望。虽然也曾亲历过战场，但这如海底屠宰场般的画面依然让她有些难以承受。本来这样的外海水下突击任务不会配备专门的医疗官随队，但当得知孤身二人的一言和拓海将作为尖兵提前搜寻海兽时，新蕾以上级命令在身为由，坚持加入了队伍。而当收到增援小队遇袭的消息后，新蕾毫不犹豫的拖拽着身后硕大的医疗箱，赶了过来。

    眼见得一个纤小的战士连带着后面接近两人高的运输箱向这边缓缓游来，赵宏在认出来人后不禁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联邦军队海下作战的传统历来是不配备医疗官的，尤其是像现在执行的这类潜伏突击任务。所以当新蕾要求随队出海时，赵宏把她当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战士，或者是想借此机会镀金的投机分子，当时不禁当面嘲讽了几句。但当新蕾拿出梁兴东少将亲笔签发的命令，并且言之凿凿的申诉着任务的重要性后，拗不过的赵宏只得同意她加入但却把她编入预备队留在了浮艇处。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激战过后，在海域还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下，这名年轻的女医疗官居然第一时间和队员赶了过来，明显还携带了大量的医疗物资。看着不断挥开水中的碎块，艰难穿行的身影，赵宏觉得之前的言语可能有些过激了。

    “报告，医疗官新蕾报到，请指示。”

    终于穿过战场的新蕾找到了指挥官的位置，在通话器里大声的说道。

    “伤员已经集中在前方防御堡里，具体情况你和5组医疗兵对接。”

    赵宏被耳机里刚刚传来的声音震得耳朵有些发痒，摇了摇头后却拦下着急离开的医疗官，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水下推进器口覆盖的垃圾，接着说道。

    “注意安全，外围还没有肃清，你紧跟着5组行动。”

    “是”，

    赵宏耳机里此时传来的声音变得沉静了许多。

    当新蕾来到由合金板组成的临时防御堡垒前，卸下身后的医疗箱，接着从里面拖出一台一人高的水下医疗舱时，看到这一幕的战士们都惊讶无比。以联邦的生化医疗水平在战地紧急救援医疗上，只要不是当场死亡，都能维持绝大多数伤重战士的生机直到返回基地接受治疗，但途中必须忍受的痛苦就不是部队所考虑的了。在离开基地安全范围内的位置海域作战中，战士们极少能见到医疗官的身影，更遑论享受到水下医疗舱的待遇。新蕾当时执意加入突击队的一刻战士们内心的想法和赵宏差不太多，但此时看到这位女战士不顾危险，带着能够让伤员回复生机甚至是重返战斗的设备赶来阵地时，众人不禁激动的喊了起来。当新蕾顶着通讯频道里的鼓噪声进入防御堡时，经过身边的战士纷纷轻拍她的头盔，新蕾知道这是战士们在水下表达善意特有的方式，满脸通红的她庆幸自己佩戴的是战斗人员使用的遮蔽式头盔而不是医疗官专用的透明面罩。

    由于反应及时加上战力强悍，大部分伤势都是高温炙伤。新蕾将严重的伤者依序安排进入医疗舱治疗后，自己操控着医疗环以及水下医疗作业工具处理着伤员。一旁的战士们看着新蕾娴熟的处理数名伤员时，中间还抽空从运输箱里拿出了护甲修理套件，顺手修补好了战士身上破损的护甲，都有些瞠目结舌。

    有些无所事事的医疗兵凑上前，为新蕾递上医疗药膏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请问您是哪个军医院毕业的？”

    “山麓生化”，新蕾随口说道，接着移向最后一名伤员。

    医疗兵愣了愣，本以为这名技艺高超的医疗官来自部队某个高级军医院，没想到却是来自许多人梦寐以求进入的联邦排名第一大学的毕业生，而且按照山麓大学的学生还没有毕业就会被各行各业提前聘用的惯例，面前的这名女战士很显然是一名志愿兵。肃然起敬的医疗兵竖起大拇指，高喊了一声：

    “车带！”

    通讯频道此时也此起彼伏的响起了车带的声音，连听到此处的赵宏都微笑着无声喊了一句。

    片刻后，再一次接受战士们拍打的新蕾离开了堡垒，来到正在扫视周围的赵宏身前，轻声说道：

    “报告，治疗完毕，轻伤十二名，均恢复战斗状态。重伤二名无生命危险但丧失战斗力，建议送返水面浮艇。”

    情况比赵宏预计的要理想的多，对新蕾已经大为改观的赵宏和缓的应道：

    “干的不错，我会安排伤员上浮，你也回去。”

    “没有和先遣队员回合之前，我要继续随队。我想知道他们现在的行踪和机能监测状况。”

    赵宏愣了愣，接着反应过来新蕾口中的先遣队员应该是提前入海侦查的两名尖兵。一小时前通过游弋在海面的浮艇基站传回的信息，两人的生命监测数据已经消失，只监测到拓海的载具还在时断时续的发射着定位信号。赵宏此时也明白了面前的这位医疗官确实是为派出的尖兵中其中一员而来，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她实情。

    感受到赵宏的迟疑，新蕾情急的高声追问道：

    “一言怎么样了，还有生命体征信号吗？”

    “情况不明，两名尖兵均无体征信号，只有拓海的载具定位。”

    听到此话的新蕾心里顿时一阵冰凉，那名刚刚恢复不久的战士就这样失踪了？正当新蕾胡思乱想时，耳机里又传来赵宏的声音。

    “尖兵作战这种情况很正常，侦查需要，或者海域出现通讯屏障都有可能发生这种状况。而且就算他牺牲了，也是正常战斗减员，指挥层也不会追究你。”

    看着有些失措的新蕾，赵宏好意的补了一句。

    “明白，我坚持随队。”

    自动忽略掉掉后半句话，重新燃起希望的新蕾平静的在通话器里说道。

    领教过医疗官固执的赵宏见状只得同意新蕾的请求。开始指挥战士们重新向目标出发。仍旧处在队伍最前列的赵宏一边查看着监视仪上显示的方位，一边拍了拍头盔的侧面，每次和这名医疗官通讯时对方的声音都忽大忽小，赵宏怀疑自己的通话器可能出了些问题。

    平流层的“灰砂”带不分昼夜的翻转流动着。虽然这些物质对东部联邦数个世纪以来造成了极大的通讯困扰，但出乎意料的是，可能由于灰砂物质的某些特殊物理性质，加上不断卷舒的云层暗合某种规律，光照通过折射后进入海洋的深度竟然反比旧世纪增加了整整一倍。即便在夜间，在海平面下近百米的深度依然清晰可见。黑夜衬托下，灰砂带闪烁着细密的光点，放佛将遥远的星河拉近了地面，为浩瀚的海洋搭建了一个舞台般光彩闪烁的穹顶。

    海底的明暗分界线处，一艘无人驾驶的钢蓝色人类舰艇，如幽灵般盘旋游弋着。随着一列信号出现在屏幕上，舰首猛然竖直向下方的深海潜了下去。此时，赵宏手臂上微震的面板提示他，尖兵小组之一的踪迹已被锁定，通讯舰艇正在同步赶往目标。

    “信号显示正前方1公里，E274信标下方270。警戒队形。”赵宏扫视着前方的海底山脉，下达完命令后向一名战士示意，接着战士操起身后的设备向周围发射出了数十枚闪着微光的深色球体。

    平流层灰砂带细碎坚硬的物理特性，导致飞行器无法在它们笼罩范围内长时间运行，因为升空后时刻都会有爆炸的危险，即便成功完成飞行但过程中零部件的磨损也相当惊人。失去了与外太空的卫星通讯，又无法从高空监测海洋，在最初的几个世纪里，人类如同盲人般被动防御着神出鬼没的海兽，损失巨大。但随后百年间随着短距离量子通讯技术和电子能源技术的突破，联邦发起了长达百年浩浩荡荡的“锚点计划”。

    锚点计划是在海洋中布设已亿为单位的通讯探测信标，这些信标有的大如舰船，伪装后在深海里按照既定的航线巡弋探测，有的小如卵石，随着洋流飘散在大海深处，等待被唤醒。除了按计划布设外，所有无论大小的外海军事行动都会将布设信标作为行动计划的必备一环。运载突击队的两艘弹射仓完成任务后，也将永远的留在这片深海中，成为无数的主动探测信标之一，而赵宏命令射出的数发小型定位设备在配合完成搜救任务后，将陷入沉寂，当在未来的某一刻在它的有效范围内重新出现战斗时，会被军用频道唤醒，继续执行它的使命。随着“锚点计划”的成功展开，以及大型海上防御堡垒的建立，人类终于在外海站稳了脚跟，与海兽的争战也从被动的防御转入了反攻状态。

    赵宏一行追踪着信号也来到了那片绵延的山脉前，第一次进入远洋深海的新蕾对眼前的景象震撼不已。旧世纪地壳的裂变使得本来笔直高耸的山峰斜斜的伸向海面，洋流的冲刷使得它们如同一根根纤细的长矛连接在下方的山脊上微微的摇晃着。在地壳运动下山谷和山脊处的大块岩石如同尖刺般被推挤出地面，自上而下参差交错着，整个山体好像长满了一片片尖锐倒竖的鳞片。即便经历了大自然残酷的洗礼，但这上古的山脉却依然顽强的守护着本来的形貌，在斑驳的山体上还能看见不少森林植被的残骸，巨大的树根深深扎入岩壁里，稀疏的枝丫上如今覆满了各种海底生物，这些五颜六色的海藻、珊瑚、贝壳用海底特有的方式装点着失去了阳光与氧气滋养的植被，居然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山体外形虽然依然冷峻，但这漫山的五彩斑斓却给这肃杀的环境平添了一层俏皮。看到这里的新蕾不禁联想到那个平常总是摆出一副生冷面孔的年轻战士，如果再见到他，一定得把他那张故作清高的面孔给扯下来。新蕾使劲握了握拳头，加快跟上了穿行的队伍。

    “收到2号游弋者信号，前方五百米，深度20。”

    “1组尖兵出发，2组外围警戒，其余人降5节。”

    耳机里传来赵宏的命令声。刚刚经历一场伏击战的赵宏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依然谨慎的按照作战规程命令大部队降速等待侦查小组的反馈。此时新蕾身后拖拽的医疗箱早就被战士抢了过去，轻装前行的她调整好推进器速度后，靠近了队伍前列，刚刚平复下的心情又变得焦灼了起来。

    “外围无敌情，将继续巡弋。”

    “已寻获目标载具，重复已寻获目标载具。”

    “只有载具？任务失败了？”

    还没等赵宏发话，他身后的新蕾突然加速向前方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