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匪
繁体版

54 权衡(一)

    公孙良的信没有署是写给谁的,褚策煜打开读了,信件没有抬头,内容很简单,说自己从前朝的封疆大吏沦落为草寇,到如今的阶下囚,节节败退,再无翻身的机会。他不愿侍奉当今,也不甘到边疆给**做奴仆。这辈子官做过,匪也做过了,实在不甘再做奴仆,不如早作了断,既为君王了结后患,也换自己一个逍遥自在。

    褚策煜看完,把信递给肖慕。他这两天精神很差,本来不想烦他,可出了这种事,只能找他来商量。短信不过廖廖一页纸,很快就读完了。肖慕看了眼盯着公孙良焦红须发的江重夏,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原样呈给陛下吧。”

    “然后呢?”江重夏腾地站起来,瞪着肖慕,害怕他说出的话会是她想的样子,却还抱着希望,他能为公孙良说句话。

    肖慕淡淡的说:“陛下应该会准他尸骨还乡,我们候旨就是。”

    江重夏的眼泪模糊了肖慕的影子,她使劲抹了一把,“他不会甘心自尽的,一定是被人胁迫。还有焚鹤,他早就没有焚鹤了,跟咱们走这一路,去哪儿配这味毒药,又怎么能用它来自尽?你知道是谁,”她一一扫过褚策煜和卫安,“你们都知道的,难道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肖慕说:“焚鹤是公孙家的独门剧毒,谁能证明他身上没有?昭文公主的死是陛下心里的死结,贸然告诉他公主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毒害,他会如何反应?公孙夫人还在京城,你想过她的处境吗?”

    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江重夏咬牙道:“我去杀了他!”

    她说走就走,肖慕早料到她会如此,搓指点在她昏睡穴上。江重夏正是盛怒,又历来对他没防备,不躲不闪让他点中。肖慕接住她,对褚策煜说:“进宫回话吧,我看着她。”褚策煜点点头,着手处理公孙良的后事。

    褚策煜带着公孙良的遗书进宫面圣,皇帝的御书房里,镇国公、靖安侯、宣王、淮王都在。褚策煜不避讳众人,坦然呈上那封遗书,禀告皇帝,公孙良已死。

    在场众人俱是大惊,前几天正殿上公孙良还谈笑自若。虽然略显颓废,向皇帝请求发配边疆,却并没流露出厌世的态度。眼下皇帝马上就要召见,怎么突然就自尽了?

    褚策煜眼神滑过众人,陶占昂和蒋谋脸上尽是哀伤,尤其是蒋谋,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旁人看着只觉他二人是故交,乍听公孙良殒命,既震惊又伤心。落在褚策煜眼里,却只有惺惺作态,虚伪矫饰。

    元启帝似乎还在震惊中,一时没有言语。褚建煜突然说:“父皇,您明明已经饶了他们兄妹的性命,他为何还要自尽?恐怕是做了亏心事,怕露了马脚,才畏罪自杀了。”

    元启帝右边眉毛向上一挑,问道:“你什么意思?”

    “父皇,当年母亲死的蹊跷,正是在滨江见过公孙良后才毒发身亡。那时儿臣年纪尚幼,父皇又对母亲宠爱有加,她为何要自戕?这些年,儿臣对母亲的死一直存疑。当年伺候母亲的女官在母亲下葬前留了一截头发给儿臣做念想,那截头发焦红易碎,根本不是母亲黑亮的发色。儿臣遍寻名医,终于查出缘故,原来世上有种毒药可通过用量控制毒发的时间,死后症状如服食鹤顶红一般,却须发焦红易碎。这种毒叫做焚鹤,是公孙家的独门毒药。母亲就是见过公孙良后才去世的,就是他毒害了母亲,如今畏罪自杀。”

    昭文公主是元启帝心里的一根刺,不只是这个人,还有当年她赴滨江招降公孙良的事。当时元启帝颠覆晋朝,北方的晋军残兵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到真正清理干净时,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再无力抵挡公孙良的勤王之师。所幸当时末帝和子孙皆亡,靳氏只剩一个昭文公主,元启帝便利用公孙良对公主的痴情,让昭文公主单独赴滨江劝他退兵。堂堂七尺男儿,要自己的妻子去求情敌不要挥军过江攻打自己,是元启帝毕生的耻辱。当年他已经觉得无地自容,对此事讳莫如深,不准深究昭文公主的死因。如今坐稳了中原大好江山,如此奇耻大辱怎容他人提起,而且还是自己的儿子!

    “你母亲的死早有定论,当时太医们都没查出究竟,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就凭一截头发,算什么凭证?”御书房里没有外人,元启帝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如今他死都死了,就算当年真的是他下的杀手,你母亲的仇也报了,你抓着不放又能怎样?”

    褚建煜咬紧银牙,“我要他挫骨扬灰,抄家灭族!”

    “混账!”

    “不可!”

    褚策煜和元启帝同时开口,元启帝骂了一句便没了下文,褚策煜才说:“父皇,公孙先生是认罪招降的,公孙夫人如今还是漕帮帮主的夫人,是正经的良民。若要治罪,势必会将当年靳娘娘的旧事牵扯出来,儿子觉得实为不妥。况且如今大哥并无确凿的证据,以我对公孙先生的了解,他自由自在惯了,当日在朝堂上说愿发配边疆为奴只是为了保全妹妹,他心里并不愿意。至于留朝为官,实在也不合适。公孙先生应该是自觉无路可退,才选择了自尽。”

    蒋谋擦干了眼泪,说:“皇上,郡王殿下言之有理,老臣也觉得公孙良不会毒杀公主。即便是他,如今他已身死,就让那些陈年往事揭过吧。再要追究,只会让活人受害。”

    蒋谋的话说给元启帝,其实也是提醒褚建煜。嫡长子的名分是褚建煜心里的疙瘩,为了这个虚名他慌不择路,昏招尽出,还不如褚策煜知情识意。如果公孙良活着,揭破此事,元启帝也许会将他挫骨扬灰。可如今他死了,元启帝就绝不会用自己的耻辱去换给他鞭尸的机会。但无论是哪一种,褚建煜想要借此恢复他嫡长的身份,都是不可能的。

    褚建煜却听不懂蒋谋的话外之音,依然强硬道:“父皇,我母亲二十年来都背着嫔妃自戕的罪名,如今找到真凶,难道不该给她平反吗?”

    这儿子是个榆木脑袋!元启帝忍着用砚台把他脑子敲开的冲动,沉声道:“何来真凶?公孙良是性格使然,才自尽而死,与你母亲的死有何干!老四,料理他身后事,准公孙丽送兄长尸骨还乡。”

    江重夏醒来时已是深夜,她躺在肖慕的床上,他坐在桌子旁边,披着长衫在灯下看书。黄色的暖光映的他雪肤莹润,时不时的咳嗽两声,平添出几分少年人的稚弱来。

    江重夏有点迷糊,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从床上蹦起来,两步走到桌边,“公孙叔叔呢?”

    肖慕抬起头,“陛下准他尸骨还乡,公孙夫人也来了,陛下准停灵一日让旧臣们吊唁,后天就送他们回陇西。”

    公孙兄妹祖籍在陇西,可他在南方生活近三十年,究竟是更想回昆山还是陇西呢?江重夏看着外面院里通明的灯火,他们按照习俗,今夜给公孙良点长明灯。心底的悔恨像潮水一样汹涌扑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这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意气用事,自大桀骜,公孙良也不会落得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