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珠儿终于去而复返，隔着两重月洞门，伸出半边身子，对着两人纤手轻招。王一推了一把张斐，站起身来，两人蹑手蹑脚跟在珠儿身后。

    “陈二姐姐说，因三郎君情况特殊，请二位在她院里暂歇，天黑后离开即可。”珠儿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瞟着王一。

    “哎，三郎君，这位官人怎么称呼啊？”

    王一叉手施礼：“小可王一，珠儿小娘子有礼了。”

    珠儿将两指夹着团扇，回了个万福：“一郎君有礼。”以扇遮脸偷笑，眼神热烈似火。

    转了几个弯，穿过海棠门洞，三人来到一间清幽的小院。院里青砖铺地，迎面是小小的三间厢房，墙角栽着芍药，转过头来，是一栋二层小楼，楼梯处栽着两株石榴花，火红的花灿烂鲜艳。

    珠儿推开厢房的柿蒂阑槛门，将二人引至屋内：“请二位官人在此暂歇，奴家去取些应用之物送来。”

    “弄点吃喝的，再搞两注好酒。”张斐赶紧嘱咐珠儿。

    二楼房间。

    熏香炉里，散发阵阵瑞脑浓香的气息，高贵又带着清凉，案上的龙脑茶香高绝，气韵神骏不凡。

    阿娇侧身半坐在案前的绣墩上，埋着头，神情凝重。

    背对她的女子身材婀娜，松松地绾了一个堕马髻，斜插珠翠花钿，水红色窄袖长裙拖曳于地，肩上湖蓝披帛露出透明白皙的肌肤，声音像银铃般，清脆悦耳，却又带一丝威严：

    “阿娇，你做的很好。放心吧，先去墨池的画舫里休息，在这里被人撞见，对你不好。”

    “哎。”阿娇答应了一声，起身开门欲走。

    女子转过身来，叫住了阿娇：“哎等等！”

    “阿娇，你来坐，再喝盏茶，我有些疑惑要请教你。”

    “哎。”

    茶香氤氲里，女子双肘撑在茶案上，托着下巴，盯着阿娇看了半天：“你对楼下那王一有什么感觉？”

    “嗯～他人很高、很帅，讲礼仪，也很勇敢。”

    “哦？印象很好嘛。”依旧盯着阿娇的眼睛：“八娘和嫣娘子对他印象都不好。你说说，他对妩媚的八娘和色艺双绝的嫣娘子都无动于衷，那他为什么会给你报信，为你冒险？为什么是你？”

    阿娇一时愣住，喃喃地低声说：“二姐姐，我不知道，我，我什么都没有。”

    女子靠在绣墩上，嘴里重复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忽然，激动地一挺胸，直接坐了起来，一把抱住阿娇：“对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什么都有！”

    “阿娇，我明白了，谢谢你。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晚上我们一起去墨池玩。”

    楼下，珠儿一遍一遍的用托盘给王一和张斐送来茶、四样瓜果、各色点心，一大盘烧鸡、炙羊肉，一堆角粽、锥粽、筒粽、茭粽、秤锤粽，当然，还有两大银注香气扑鼻的美酒。

    珠儿在案旁放下一只竹哨：“两位官人，用些点心、酒水，若有使唤，可吹此哨唤奴家。不过，天黑前，请莫要离开此间。”

    两人点头应允，张斐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塞到珠儿的手上，顺势拉住小手不松，嬉笑道：“这里是一点花茶钱，且收着。你放心，天黑后，我们也不走。”

    珠儿持团扇作势打了一下张斐，娇笑着抽回手来：“知道了，你们定不会走。”转身笑吟吟地带上了门。

    折腾了半天，两人当真是又饿又渴，当下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地大口喝酒吃肉。

    王一边往嘴里塞鸡腿，一边问：“三郎哥，你怎么给了她这么多银子？”

    “唔～这都不明白。封口费啊，你没听懂她最后话里的意思吗？”

    “她说我们不会走了。”

    张斐仰脖吞下一大口酒，打了个酒嗝：“额。她的意思是，她保证不跟他人提起此事。”

    王一翘起大拇指：“原来如此。”

    张斐讪讪道：“一郎哥莫要夸我，我泸州骑鲸阁除了酒楼外，也兼做青楼，自小，就跟她们混在一起，自然清楚这里的规矩。”

    “这酒好香，我浣花楼进出无数次，头一回喝到这么香的酒。唔，改天领我叔翁来尝尝。”

    王一附和：“好酒，够劲。”

    夕阳把门扇上的柿蒂纹影投进了酒盏，两人喝得兴致阑珊，正欲吹哨唤珠儿再来一瓶，忽然从隔壁楼上传来缠绵的琴声。

    伴着琴声，清脆干净如黄莺般声音从空中飘来：“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王一和张斐忘了喝酒的事，侧着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张斐问：“哎。一朗哥，唱的什么曲？”

    王一侧着耳朵，一动不动：“是李清照的《渔家傲》。”

    “从没听过。这小娘子声音真好听，以前怎么没留意过。一朗哥，这曲儿唱的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自己像未开的花苞一样玉洁冰清，如刚出浴的玉人，在溶溶月色映照下，暗香浮动，趁着花好月圆，一醉方休，莫负良宵。”

    “我还以为浣花楼里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不料……走，咱哥儿俩上楼去拜会一下，去不去？”

    “废话，走。”王一兴致勃焉，一脚已迈出了房门。

    石榴花影后，珠儿站在楼梯口，笑语吟吟道：“二位官人，说好不出房间的。”

    张斐却把脸一沉：“我来问你，你们把阿娇藏哪儿去了？就像消失了一样，是不是在这楼上？”说着就往楼梯上冲。

    珠儿双手张开，拦住张斐去路：“哎哎哎，三郎君，莫急莫急。想上楼找，可以。二姐姐留了首词，请你二人和对，谁赢了，奴家就让谁上去。”

    “不行，不公平！一郎哥是上学生，我家是卖酒的，我不同意！”

    “那，换成对联，三郎君意下如何？”

    “谁赢谁上去，确定？

    “嗯，对头。”

    张斐从楼梯上一步迈了回来，对王一说：“你上去吧。我改天再来。”

    王一抬腿就上，珠儿赶紧张开手拦住去路：“一郎君，我还没出对呢？”

    王一笑道：“珠儿小娘子说谁赢谁上，三郎哥，谁赢了?”

    “我认输。”张斐上前两步，直接把珠儿从楼梯上抱到石榴树下，笑的前仰后合。

    “你们～耍赖，无耻！”珠儿双脚在空中乱蹬。

    王一已登上二楼走廊，回头问珠儿：“二姐姐留的什么对联？”

    “白鸟忘饥，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哼，你上都上去了，下来！”

    王一心说，这不是老联吗？噢～对了，这里是宋宇宙，原来这联出自于青楼。

    随口答道：“青山不语，管天下风清风浊，风浊风清。”

    然后，推开了门。

    屋内，竹帘高卷，绣幕低垂，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香几上的博山炉里，燃着若有若无的香烟，室内正中横摆了一张八仙桌，二把折背样，二副绣墩。八仙桌的一边是书案，摆放着古玩、清供、瓶花，壁上贴了许多诗稿。另一边墙上挂着琴囊，案上横置一张古筝，案后露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王一悄悄观察，见那少女挽了个山谷髻，插了根玉簪，瓜子脸，未施粉黛，眉目清秀，看上去柔弱无骨，披了件素色宽袖大襦，赤着双脚，露出肌肤雪白胜雪，坐在琴台之后。

    少女见王一进来，也不起身，口中招呼：“一郎君请坐，奴家红娘子。”

    王一叉手行了一礼：“小可王一，见过红娘子。”

    “一郎君在刹那间即对出下联，且潇洒气韵胜我万倍。不愧名门之后，太学高才，奴家着实钦佩。”这声音美的如嫩莺出谷，沁人心脾。

    “一郎君请用些清茶，奴家为君清奏一曲，以悦耳音。”

    纤指在十三弦上舞蹈：捻、掩、抑、按、拨、遏、拂、挑、弹、推、揉……在连续不断的上滑音装饰下，余音绕梁。

    王一从耳中看见了杜鹃啼月，一弄入云，天青如水，空阔寂寥。一瞬间，他瞬间爱上了这个清澈空灵的声音，不仅仅是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