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飞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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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暗杀 第一章 扶风城

    青阳古道上,一骑白马疾驰而过。

    马背上一个壮汉一只手紧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拼命拍打着马肚子。他身后还伏着一个浑身血迹的汉子,身上不知哪里的伤口还淌着血,一路滴着。

    白马驮着两人沿着古道向西疾行了十余里后,壮汉看见路边出现了一座残破的四角亭,亭内四个商贾模样的人正席地而坐。

    “快救人。”

    壮汉猛喊了一声,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缰绳,连同身后的伤者一起跌落马下。

    四角亭外拴着四匹马,两个背着行囊的汉子立刻从地上站起,快步走出亭子,其中一个拉住了马缰绳,牵着马走到亭子边上拴好。

    另一个汉子则蹲下身子,察看着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的伤者。

    “没气了。”他转头朝亭子里的人喊了一句后,把伤者抬进了亭子。

    倒在地上的壮汉叹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入亭中。

    “怎么回事?”

    亭子当中端坐着两人,发问的是一个阔脸汉子,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裆衫,这件裆衫显然不同于寻常百姓的衣着,宽大的衣衫裹着丝棉,胸背处是用于防身的鱼鳞甲片,既细又软,这是时下富商才有的装扮。

    边上坐着一个膀阔腰圆的胖子,他的服饰简单很多,上身一件齐膝的大袖衣,下身是肥硕的裤管。

    两个背着行囊、随从打扮的汉子均是一身短打,此刻已表情凝重地站在一边。

    “校尉大人,出事了。”

    壮汉名叫李沛,颤巍巍站着,弓着腰,眼睛不看直视那个发问之人。

    “哪来的校尉大人,怎么不长脑子!”

    阔脸汉子面露愠色。

    他姓赵名智兴,乃天闻四品游骑校尉,边上坐着的胖子与他同朝为官的六品武骑常侍淳于安。

    “是,赵掌柜…”李沛沉下头去。

    “行了,快说吧,让你们去探下路,怎么搞成这样?”赵智兴摆了摆手。

    “是。按赵掌柜吩咐,我和郭锐沿着官道一路朝东,沿途并无异常,碰到的都是一些南下避难的百姓。但在离扶风城二十里外,却遇到了十来个拿着兵器的乌戎人,这伙乌戎人正在打劫沿路逃难的百姓,看他们的模样像是被打散的残兵。”

    “乌戎人?这里离乌戎很远,怎么会有乌戎人,还拿着兵器。”淳于安边擦着额头滴落的汗珠边问道。

    淳于安身材肥硕,极易出汗,青阳古道尽是山路,非常难走,此时虽已至初秋,但天气依旧闷热,饶是在亭中已歇息了大半个时辰,他还是汗流浃背。

    “他们手里拿的多是方天戟和弯刀,背着的是弩箭,这些武器都是乌戎人使用的,估计应该是在河豫一带作战的乌戎人。”郭锐说道。

    此时天下主要为天闻、顺庆、义周三国所分。

    天闻、顺庆居北,义周在南,占据西部的顺庆实力最为雄厚,一直有一统天下的意图,顺庆与地处东部的天闻一直是死敌,双方在彼此交界的河豫地区交战数十年,崇尚武力的顺庆虽占据上风,但天闻也绝非鱼腩,仰仗横亘在河豫西侧的衍山天险,加上与义周的结盟,顺庆也无法一口气吞并天闻。

    由于中原河豫地区地处天闻和顺庆之间,战乱不断,该处的难民不断涌向南方的义周境内。

    自河豫通向义周所辖平州的官道上,不是被打散的乱兵,就是沿路乞讨的灾民。一些中原地区的富庶人家,因为害怕在南下路上被打劫,通常会雇佣一些身强力壮的壮丁,甚至一些从逃离战场的士兵做保镖,以保路途安稳。

    此次赵智兴、淳于安带着四个天闻虎贲军从天闻都城大业出发,一路南下,在河豫一带乔装打扮成带着四个保镖的南下商贾。

    为了赶路,他们并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了依山而建的青阳古道。这条古道存于百年前,在官道修成前,原本是连接中原到西南地区的唯一通道,走此路可比官道节省十日路程,但古道盘山,行程异常艰辛,因此除了当地土著外,几乎无人行走其间。

    按赵智兴的计划,今日一行六人将进驻扶风城。赵智兴一贯行事谨慎,在离扶风城五十里之外,让郭锐、李沛两人绕至官道先行探路,却不料发生了意外。

    令赵智兴奇怪的是,这四个随从都是他亲手挑选的武功超群的虎贲军,虽说不能以一抵百,但任何一人对付七八个普通士兵还是绰绰有余的,若非遇到劲敌,怎会落得一死一伤的结果。

    “乌戎人居西北陇州之外,与天闻尚隔着顺庆,怎会流窜到义周境内的扶风,还带着兵器恣意劫掠。”淳于安皱紧了眉头。

    赵智兴心中暗骂,这胖子常年在大业都城养尊处优,怎知朝外世间之苦。但碍于淳于安是黄门侍郎郝濂委派之人,他虽官大两级,也不敢流露轻视之色。

    他咳嗽一声,缓声说道,“淳掌柜,此处往北百里的河豫,天闻正与顺庆正在交战,乌戎人图财,经常被顺庆收买与天闻为敌。但乌戎人军纪散乱,一吃败仗就四散逃窜,这些乌戎人可能是一些四下流窜的逃兵。”

    听见赵智兴语气缓和了些,李沛微微抬起了头,“此前何掌柜交待过,不要管闲事,所以我们并没有理睬,继续往前,不想有几个乌戎兵见我们是商贩打扮,便想打劫我们。”

    “这区区几个乌戎兵应该奈何不了你们吧。”赵智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郭锐。

    “我俩自是不惧这些乌戎残兵,几个回合,便打倒了好几个,我们也怕动静太大,并没有真下狠手。但不想这些乌戎兵越聚越多,围住了我们,逼得我们只能亮出武器与他们周旋。

    “正当我们逐渐占据上风的时候,这些乌戎兵忽地散开了,我俩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袍、披着黑斗篷的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空中一道黑光划过,站在前面的郭锐已经倒地了…”

    “黑光?”赵智兴满脸狐疑地看着郭锐。

    “这个黑袍人长什么样?”淳于安几乎同时问道。

    “看不清楚,我正目瞪口呆的时候,这黑袍人又突然站在我面前,手就这么一挥,我手里的剑就断了…”

    “胡说八道!你们这次带的兵刃都是军器监为虎贲军特制的精铁利刃,就算用台城禁军的黄金斧劈,也不可能一下子砍断,哪有这么一挥就断的事!定是你害怕我怪罪,用胡话来欺瞒于我!”赵智兴大怒道。

    “两位掌柜,小的真的不敢瞎说,确实,确实断了,我虎口都被震得发烫,一下子坐在地上,看到郭锐伏在地上嘴里吐着血,也不知道伤在哪里了,两位掌柜要是不信,可以去验伤。”

    李沛边说边指着地上的郭锐,他连声说两位掌柜,是因为这一路上,赵智兴对他们极为严苛,相比之下,淳于安一直笑眯眯的,不似心狠之人。

    赵智兴站起身来走到郭锐身前,蹲下身去察看着,一旁的淳于安也跟了过去。

    郭锐衣衫不整,浑身是血迹,赵智兴寻找了半天,只发现一处伤痕。在郭锐的右颈侧,有一个两片弯弧状半圆交织成的伤口,这伤口触面不大,但却极深,似一件极锐利的兵器所致,郭锐身上的血都是从这伤口涌出的。

    “咦,这是什么兵器?”看着李沛颈部的伤口,赵智兴惊讶不已。

    赵智兴官居游骑校尉,除了每年例行的朝拜外,常年行走在各大州郡的军队行营,他又经常潜入顺庆和义周、甚至乌戎、月支、幽北等地窥探他国军况,熟知各处官家或民间武器,但饶是自己如此阅历,也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杀人兵器。

    “淳掌柜久在中书,可曾从书上看到过能弄出这种伤口的兵器?”赵智兴抬头看着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淳于安。

    “中书倒是有不少武器图谱,可我对兵器并无兴趣,不知这是何物所伤。”淳于安摇了摇头。

    “那黑袍人长什么样,可曾看清?”赵智兴的眼睛扫向李沛。

    “未曾看清,这人浑身披着黑袍,脸藏在斗篷里,一团黑,连手脚都不曾有丝毫露在外面…”

    “你小子是不是吓糊涂了,这么热的天,哪有人这个打扮。”话虽如此,赵智兴的语调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火爆了。

    “此人如此厉害,那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一旁淳于安的问话提醒了赵智兴。

    “对啊,莫不是淳掌柜提醒,我差点被他混过去了,快说。”他站起身来,瞪了李沛一眼,人却后退了一步,仿佛那黑袍人会突然出现在身前。

    “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那黑袍人并没有对我动手,他和乌戎兵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不是乌戎话吗?”淳于安问道。

    李沛摇了摇头,“不太像,但那些乌戎兵能听懂他的话。”

    “后来呢?”

    “后来,那些乌戎兵牵来了我的坐骑,黑袍人看着我,指了指马,又指了指地上的郭锐,然后做了个离开的动作。”

    “离开?就这么放了你们了?”赵智兴有些困惑。

    “是的,我骑上马后,两个乌戎兵还把郭锐抬上了马,但他们搜走了我和郭锐身上的物件,幸好走的时候,掌柜让我俩把重要物件都留了下来,他们拿去的是一些干粮和我们带的钱物。”

    “你们的关碟都在这里,他们查不到你们的身份就放你走了,这事很奇怪。”淳于安啧了啧嘴。

    “这倒也未必,淳掌柜常年未出都城了,眼下天下纷乱,尤其在战乱之际,丢失关碟也是常有之事,可那黑袍人为何要你带走已死的郭锐?”

    李沛低头不语。

    赵智兴寻思了片刻,“莫不是他要跟着你…”,想到这,他不由得心头一紧,看了下亭子外的古道。

    “那些乌戎兵是朝哪个方向行进的?”此刻淳于安反倒更加冷静。

    李沛低头想了一会,“西边,对,西边,不是去扶风城的方向。”

    听到这里,赵智兴暗自舒了口气。

    “那就是了,他们被打散了,应该是往西边找部队去了。”淳于安与赵智兴对视了一眼。

    “你们俩把郭锐好生埋葬了。”赵智兴看了一眼边上的两个虎贲军。

    “淳掌柜,借一步说话。”他又朝淳于安使了个眼色,朝亭子外走去。

    淳于安跟了出去。

    两人往亭外走了百十步,走至一山坳口处停了下来。

    “前面就是扶风城了。”赵智兴扬着手指向山下前方隐现的一座城池。

    两人所站之处,已接近依山而建的古道尽头,此处离山底约十余长,地势十分开阔。

    “我们走这条路,确实节省了十天了。”淳于安将手放在眉头上,眺望这西落的太阳。

    “你可知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扶风城,意欲何为?”

    淳于安转过肥硕的身躯,“赵大人,出发前,大人不是说要赶在义周的钦差大使之前到扶风城吗?”

    “没错,我算准了日子,我们提前三日到了。”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赵智兴瞥了他一眼,“郝大人没交代你吗?”

    此次一路行来,除风餐露宿之事外,两人之间话语不多,此刻见已快到目的地,赵智兴便有意试探起来。

    “郝大人只是让我拿着书信跟从赵大人,并未告知何事,还特意嘱咐小人多听少说不问,凡事均听大人差遣,待到扶风城后,赵大人自会说与我听,我听赵大人安排即是。”

    “这扶风城虽只是个小县城,但却有两件事名闻天下,常侍可知晓?”赵智兴的眼睛盯着远处扶风城的城廓。

    “在下一直居台城内,外事知之甚少,愿闻其详。”淳于安拱了拱手。

    “既然如此,那我便说于你听,“赵智兴满意地看着淳于安,心里却在想,此次明公答应郝濂的人与自己同行,莫非这次来扶风城的目的与台城内的圣上有关?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亭子,两人已远离三个虎贲军,应该是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

    “扶风城近在咫尺,眼下又出现了黑袍人,我怕你分了心乱了神,现在告知你原委,也好与我同心协作。”

    “这个自然。”淳于安小心翼翼地点着头。

    ”扶风城的两桩闻名天下之事,其一便是三年前,顺庆独孤氏携乌戎等异族南犯义周,中路军十余万人围困义周守军长达一年有余,竟然无法攻克,后反招义周援军围攻打败,此一站,扶风县丞陈东勉名扬天下;其二是这个陈东勉有一女,唤作陈兰芝,此女有义周第一美之称,与顺庆裴氏、天闻段氏、幽北绮里氏并称天下四大美女。”

    赵智兴顿了一顿,“常侍现在是否明了我们此次来的目的?”

    “莫非是为了这个陈兰芝?”淳于安几乎脱口而出。

    赵智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常侍果然是一直在台城,眼中所见莫不是香艳温软之事。”

    “见笑了,若不是为了女人,郝大人怎会让我跟来。”淳于安嘿嘿笑道。

    “哈哈,那这次常侍怕是小看郝大人了。”

    “哦?那这次是…”

    见淳于安的表情不像伪装,赵智兴正声道,“我们要挟陈东勉的家眷回大业都城。”

    “那还不是要带这个陈兰芝回去?”淳于安会心一笑,接着眉头紧皱起来,“这顺庆十万大兵都攻不破的扶风城,陈东勉又怎肯将家眷交给我们这六人,不,五人?”

    “陈东勉此刻并不在城内。”赵智兴答道。

    “大人怎知?”淳于安好奇地问道。

    “周灵帝宠臣勒皓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了陈东勉,这会他应该还在义周宣都的大理寺地牢中。”

    陈东勉是义周重臣,曾官居二品卫将军、持节都督兼涂州刺史,镇守与天闻交界的淮水地区。

    天闻、顺庆、义周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只有顺庆用兵时,天闻和义周才会结盟。

    十余年前,顺庆国内休生养息,天闻和义周为了争夺淮水交恶,当时义周领军的将领正是陈东勉。那年天闻大败,只能买通了义周皇室,逼陈东勉退兵,才全身而退。

    取胜的陈东勉非但没有受到周灵帝嘉奖,还被宠臣勒皓诬陷重兵在外有谋反意图,被周灵帝贬至扶风城做县丞。

    三年前,顺庆进犯义周,途径扶风,陈东勉仅以两千守兵死守扶风城,击败十倍于己的顺庆军,再次名震天下,此役之后的三年里,顺庆一直不敢再南下侵犯义周。

    但如此功绩再次招致勒皓的猜忌,他又以陈东勉在扶风私屯府军为名,借周灵帝旨意密令召陈东勉回宣都,后扣押在大理寺羁审。

    听赵智兴讲述完后,淳于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大人此次要立功了。”

    “陈东勉虽不在,但他这几年在扶风这一带建的府兵甚是厉害,要从他们手里挟走他家眷,也绝非易事。据此前密报,因陈家家眷都在扶风城内,陈东勉临走前安排了他最亲信的府兵把手家院,就是防备勒皓动他家人的主意。”

    “扶风城有府兵?”淳于安又问道。

    此时的义周朝政腐败,士兵军饷不足,战斗力低下,陈东勉在扶风城推行府兵制,他的府兵制不同于前朝,他实行平时耕田战时为兵,以农商养兵。

    由于府兵兵源均出自当地,陈东勉又爱民如子,因此这些家乡兵战斗力极强,加上西南地区强悍的月支部落也听命于陈东勉,扶风城这个河豫通往南方的要冲之地,反而无人敢犯。

    “据我所知,不下五千。“

    “那我们这五人?”淳于安回头看了一眼亭子的方向。

    “常侍莫慌,因眼下此处并无战事,扶风城的府兵并没有完全集结,更何况,我们此来,并非明抢。”

    赵智兴本想说,“我带的这些都是虎贲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均可以一当十。”可一想到那个黑袍人,又把这句话缩了回去。

    “我明白了,原来靠的是我怀里这封信。”淳于安拍了拍胸口。

    “常侍聪明,我们一会先进城,找地方住下,我再把具体细节说与你听。”

    “那个黑袍人,还有那些乌戎兵…”淳于安又紧张起来。

    “无妨,李沛已说了他们并不是去扶风的,就算他们也是去扶风,别忘了,我们是来帮陈家的,只要我们亮出那封信,陈家的府兵都会站在我们这边。”

    “那就好,那我们既刻出发吧。”淳于安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赵智兴点了点头,“对了,常侍一直居住台城之中,不知是否见过段王妃。”

    “小的只是个打杂的,萧王府都未曾踏入,又怎见得到如此天仙一般的人物,但常听台城内外赞誉段王妃之美。”

    “陈芝兰若与段妃齐名,这次倒是要见识一下了。”赵智兴脸上泛起一阵笑容。

    “赵大人对陈兰芝如此有兴趣,莫非要献于明公?”淳于安压低了声音。

    “嘿嘿。”赵智兴笑了笑。

    “赵大人,这次回大业,还请大人在明公那替我多美言几句。”淳于安满脸堆笑地看着赵智兴。

    “一定。我们这就出发,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赵智兴见淳于安示好于自己,心中大悦,转身朝着亭子走去。

    “是,是,先进城。”淳于安擦着汗,紧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