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下血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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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平湖下的变化

    这个时候,男子的脸上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裂缝,这条裂缝自他头顶开始,顺着眉心、鼻梁、唇珠到喉结一直向下延伸,他身上的黑色衣服也随之裂开,原来这些衣服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多时,男子就像是一尊失去血肉,内里空空如也的魔人躯壳。此刻他的那只手掌依旧牢牢地刺入余观鱼的面部之中,将余观鱼整个提起来,而他裂开的身体之中无数粘稠而鲜红的血液像极了当日庾会宗被洞穿心脏之后的那些银白液体,宛如有意识的活物一般在疯狂蠕动。

    这个变化让一旁的巫祝吓得两腿直哆嗦,他知道男子不是人,但不知道对方这么个不是人法。小和尚和商梦早已躲到了梧桐之后,若不是余观鱼还在男子的手中,他们此刻只怕早已溜到山下了。他们太过弱小,甚至不敢愤怒,只能感觉到浑身的冰凉无力,只能感觉到深深的恐惧。他们只是躲着而没有逃跑,已经很有勇气了。

    “我要看看你的这副身躯究竟有多坚韧。”男子裂开的身体上,他的嘴唇在动,喉咙也在动,血液几乎迫不及待地朝着余观鱼的身上爬去。男子捏住余观鱼的手同时往回收,看样子似乎是想将他填入自己空荡荡的身体之中。

    血液在接触到余观鱼身体的时候就像是病菌接触到一块全新的未感染的区域,展现了它强悍的感染性。几乎只有两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些粘稠的血液便蔓延开来,将余观鱼整个身体都覆盖在鲜红之下。

    血液扩散整个身体并不是目标,它们不断地腐蚀溶解余观鱼的皮肤,非要在这皮肤之上找到孔隙往里头钻。

    余观鱼这个时候只感觉全身都在颤抖,那种痛楚让他的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哀嚎,他现在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况,还不如一刀干脆利落地将他毙命,也好过受这种痛。

    对于余观鱼的反应,黑衣男子感觉很是满意。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就想要所有的人都惧怕自己,他不需要他们的尊重,只需要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些鲜红的液体正是他体内修炼而出的真血,不管是人类也好,还是精怪也罢,真血的颜色都可以作为区分境界的标志。

    他的这副身躯强度自然无法与庾会宗相比,可现在对方体内的那道灵魂力量太过弱小,虽然他暂时不清楚为何弱小的灵魂可以寄居在如此强大的身躯之内,但他却有信心能够在对方的身躯上凿开裂痕来,因为对方的元神无法完美地操控真血去帮着修复身躯。

    可即便如此,余观鱼身体表面那些粘稠的血液一次次地在他的皮肤之上腐蚀消解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孔洞的同时,他体内的那些真血也在极速地修复这一个孔洞。即使真血失去元神的控制,还是会自发地滋养修复身体上的创伤。这一点也正是为何修士体内尚有一丝真血存留,便近乎不死的原因所在。

    可这也让此刻的余观鱼遭受了无穷无尽的噬心之痛,想死死不了。黑衣男子的力量又不足以真正杀死他。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解的局面。

    可世上很大一部分的问题都是可以被解决的,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在一座寻常屋舍之中,萧照终于将笔搁在了一旁的笔架之上,低头看着这幅刚画完的洛神赋图,目光之中流出满意之色。

    女子将一方小印章递给他,萧照接过后对着印章底部轻轻呵了口气,而后微微用力地在图上一印。再看时,一只红色的朱雀印记出现在图上。

    女子看了一眼图中的洛神形象,似乎是一个极年轻的女子,倒是和商梦当前的年纪相仿。只不知萧照是依照着他见过的哪个女子画出来的,又或者说,他凭空想象的,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人。

    “想来我的那几位故人见了一定会很满意的,我的画功较之从前又不知精进了多少。”萧照看了一会儿洛神图,不由自得道。

    不多时,萧照将洛神图收卷起来,递给女子,说道:“先交由你收着,过几日有用得着的时候。我怕放在我身上到时候就找不见了。”

    女子听后莞尔一笑,接过画卷,说道:“这若是一口吃的,就是我藏起来,先生也总能找出来。”

    萧照听后也是一笑,而后似乎是被提醒了一般:“被你这么一说,我作了这许久的画,倒还真觉得有一些饿了。”

    这个时候,他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说道:“我需要先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你给我准备些吃的,我回来时应该刚好能赶上吃热的。”

    说完,萧照的身影在屋舍之内消失不见,不多时,他已经立于平湖之中柳州亭的亭尖之上。

    湖面吹起阵阵清风,他孑然立于亭上,说不出地洒脱自得。

    他的目光从这座柳州亭上一直望到大明寺的山门之前,见到了那株巨大无比的梧桐,也见到了发出痛苦哀嚎的余观鱼。

    他不由微微摇头,缓缓说道:“很狼狈啊。”

    随着萧照这句话的落下,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下,而后轻轻往下拍落。

    平湖底下的那座水殿之上瞬间出现一个极大的手掌印记,长年浸泡在水中的大殿的屋檐和梁柱纷纷塌陷,砸落无数的石料与木材,整个水殿在他这轻轻的一掌之下荡然无存。

    “别一直躲在水下,总该出来人间一趟,去看看太阳,吹一吹风,看一看江城里的人。他们之中,或许就有你们日思夜想的,以大义之名牺牲掉你们的人。”萧照的目光直抵水下。在他的视线之中,无数裹在一层蜡或是油脂里的白衣女子此刻已经近乎癫狂,她们似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口中吐出极长的如同毒蛇信子一般的舌头,尖利的牙齿上流淌出黏稠的液体,眼睛之中全是黑色,表情甚是痛苦,如鬼魂在哭泣一般,她们居然还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萧照看着这些不算人的女子,笑道:“你们自由了,做你们想做的事吧。”

    他的话充满了鼓舞,像是一个英雄对着一群奴隶在说话。

    可他不是英雄,水底下的这群东西也不是奴隶。

    萧照将他们放出来后,整座江城都将变成她们掠食的乐园。

    她们所到之处,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牲口,都将遭遇到无比的痛苦。

    萧照这句话对她们无疑起了作用。她们长年被束缚在水殿之中,早已形成了一种习惯,这也是为何昨夜云清破开一条通道之后,她们虽然渴望和向往着走出这座水殿,但束缚还在,她们便无法走出来。

    到了此刻,萧照已经将这道束缚解除,她们不再受到河神的控制。可长期的习惯让她们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离开水殿的举动,所以即使她们张牙舞爪,意欲夺人而噬,却还是迟迟不行动。直到萧照提醒她们,朝着她们做出了一个指令,她们才翻然醒悟,像是有了一盏照亮前路的光亮,指引着她们前进的道路。

    这一刻,平湖之下,数百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纷纷自水底争先恐后地朝着湖面游上来。

    而山顶之上,以真血侵蚀着余观鱼的那个黑衣男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他猛然朝着山下某处望去,却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

    平湖之中,萧照立在亭上,数百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水面之上,她们纷纷围绕在柳州亭四周,抬头望着亭子上的萧照。却见萧照用手一指不远处人烟稠密处,嘴巴动了动,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些女子仿佛得了指令,如刚从地狱之中放出的恶鬼一般朝着那处掠去。

    当做完这一切之后,萧照的目光朝着山上望了一眼,他自然见到了黑衣男子正在看着湖中的一切。他朝黑衣男子微微一笑,身子骤然消失于平湖之上。

    黑衣男子被萧照方才的一眼望在身上,他全身无一处不感觉到一阵悚然,他感觉到他身体中的每一处破绽都在朝着对方开放,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无法理解对方用了何等手段竟然硬生生切断了自己对于那群新娘傀儡的控制,但这无疑需要远高于自己的境界才能做到。

    黑衣男子这个时候产生了和巫祝类似的感觉,这个江城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陌生起来了。庾会宗出现之前,他是横行一方的霸主,可庾会宗出现后,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那么些人,他们似乎个个都能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将自己按死。

    萧照的出现以及切断傀儡的控制让黑衣男子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他不是那种没头脑的人,当江城中突然冒出这么一批境界未知的人时,一定预示着某些事情正在进行中。他这几日一直躲在县衙里不敢出来,不正是要躲避这些人。今日上山也全是因为梧桐发生的巨大变化,而不是来这里见某个无关紧要的人。

    至于余观鱼,黑衣男子本来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可偏偏发现他与庾会宗几乎是一个摸子倒出来的,于是生出了些许兴趣和强烈的杀心。

    到了此刻,萧照的出现哪还让他再敢顾及这许多。他心中的不安感让他的双手开始不自觉得颤抖起来,他活了上千年,但还远远没有活够。这上千年来他都是如此地安逸,他也没什么大的野心,只想在这座江城里长久待下去。不去侵犯别人的领地,也祈求别人不要打上门来,某种意义上,他不思进取,但又是个和平主义者。

    黑衣男子的手逐渐放松,真血快速从余观鱼的身上撤离,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随后他的身体也逐渐弥合为开始时的样子。

    余观鱼感觉到了变化,他的脚落回地面,身体内的真血将最新的一处伤口愈合起来,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方才的黑衣男子已经消失了踪迹。

    这是怎么回事?余观鱼本以为这个痛苦的过程将一直持续下去,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要活上这一遭。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切只因为萧照在平湖之中出现过,萧照定好了让他提剑斩河神,自然要保他一保。

    而黑衣男子此刻则已经出现在了江城的县衙之中,他将整个人藏着厚厚的纱幕之后,他越想越怕,越想就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在纱幕之中的大床之上用被子紧紧裹在自己的身上,以此来寻找一丝安全感。

    那些失控的傀儡就让她们去吧,他连插手的念头都不敢生出一丝。他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要让自己的注意力先转移到其他事上,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他不能再在这件事上多想片刻。

    女人,对,女人,他这个时候想到了一个方法让自己变得松弛。黑衣男子在帷幕之内朝着外边大声怒吼了一声,门外立刻有人推门进来,惶恐不安地跪在地面上,等着他的指示。

    当对方听到他的要求之后不由一阵惊讶,这次要的数量是否太多了些。但这又哪是他敢质疑的,他听后便领命出门。

    此刻的江城再也不复之前的平静:一座宅院之中,一个白衣女子用长长的指甲划破木门,屋内,一对夫妻正瑟缩地抱在一起,他们钻在床底下,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脸上满是惶恐与惊惧。一条深巷之内,一个年老的妇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全身皮肉皆已破开,身体早已干瘪下去。一架牛棚里,老牛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远处,孩子的哭泣声,大人的怒吼声,杂沓的脚步,倒下的锅炉...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江城的人们,丧钟已经敲响,他们的末日也即将到来。

    而大明寺中的余观鱼方才从之前的痛楚之中恢复过来,还并不知道山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他的身后,被他用手打穿一个窟窿的苍老梧桐,不知何时,那处窟窿神奇般地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