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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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客

    有一方天地下,坐落着万里群山,重峦叠嶂、千岩万壑。数不尽的山峰高耸入云,气势恢宏,同样也让人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山川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山谷中时常传来奇珍异兽的吼叫之声。

    而绵延数十万里的群山之中,就坐落着一座小山村。村外一块陈旧的小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桃花村”三个大字。

    村子倒不算大,约有个百来户。

    三四月份,春光烂漫,桃花盛开。满村的桃树绽放着赏心悦目的桃花,花香四溢,飘香十里。村中氛围极为祥和,壮年辛勤耕种,女子勤劳纺织。村子外的草坪上、村里的小道上,时有孩童肆意奔跑,村中老妪则可安享晚年。

    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桃花村常年远离世俗的喧嚣,村民自给自足,安居乐业,倒也快活。

    并非无人愿往这山外之境,奈何山途遥远,途中多有山兽、断崖,险境四伏,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唯一与外界相联系的方式,还得从这一村之长说起。桃花村民常言,村长乃是仙人下凡,并非毫无依据。村子已有数百年历史,但这村长之位,却一直不曾换过。虽同在一个村落之中,却连其姓氏都无人知晓,村民们只简单地称其老村长。

    老村长是个怪老头,但怪归怪,却有着日行数十万里的速度。村中的新鲜玩意,都是其从村外所带回。书、铁器、佳酿,杂七杂八的带了一堆。没人知道老爷子如何做到的,等大伙发现的时候,东西塞了满满一屋。

    美酒是挨家挨户地发,村里的汉子大多好这口,喝了酒才有力气。有些闲余时间,便照着仿。好铁、铁器、书之类的,几乎就是个别人的专利。书大多是医书,村里的刘家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还识些大字的,配上书中插图,倒也能看懂。他们历代都是村里的村医,无偿为村民们看些疑难杂症。村里还有不少会些功夫,兵器的,也喜欢挑挑拣拣,找些顺手的铁器用。

    村里没有书塾,大多孩子都跟着老村长学知识。老头最喜欢说的便是陈年往事。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无从知晓,只是听着其讲述“凡人得道,飞升成仙”之时,难免有些心潮澎湃。

    有孩子心动,想学,他却不教,说自己已经是老糊涂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过人手段。

    老村长没有孩子,后来他确实收养了一个,比亲的还亲,孙子跟着爷爷屁股后头,学了很多不外传的本事,又跟着村中长辈学了本事。能力强了,目光也远了。那年春天,一人一剑,还捏着本学医的书,就踏出了村子。

    他走了。那年青年二十有五。

    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天还未亮,火焰般的颜色染红了半边天。在村头处,围绕着一大群村民,男女老少都堵在村门口,翘首企盼着大山的方向,或好奇,或怀念。

    听村长所说,他要回来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的时候,山脚下果然有一道人影出现了。背着一个小包裹,步伐缓慢而稳重,姿态端庄而优雅,即使在陡峭的坡上,他的速度依然不紧不慢。在其身旁,还有个不起眼的小童,小童扒着他的裤腿,半藏于其身后,显得很认生。

    那人渐渐走进了,是个男人。只是他的面容很是俊俏,个头也很高挑,颇有“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美公子之感,他的面容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在其腰间,别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上面刻着“左丘”二字。正是他的姓氏。

    其名为霖,寓意为滋润万物的甘霖。

    左丘霖自幼丧父丧母,跟随着老村长一同长大。

    “此经一别已有二十年,日日思,夜夜想,再见之时倒是十分久违。”

    曾一同相处二十五载,面对故土,难免发出些感慨来。他的声音轻柔而清脆,干净且抑扬顿挫,十分顺耳。村里的一些妙龄少女都是羞红了脸,不敢搭话,青年们窥视其俊美之感,也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

    “阿霖啊,可算回来了…”村中阿婆缓步走上前,轻抚着左丘霖削瘦的脸庞,眼中有泪珠不断打转,声音有些许颤抖,“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样子。”

    说起二十年前,左丘霖出走之前,便是这般面如春风,意气风发,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住他般。如今二十年光景已过,他却春风依旧。

    “阿婆...”左丘霖将阿婆拥在怀中,轻声安抚。

    要说除了老村长外,疼他最多的便是阿婆。阿婆生的一副好面庞,可惜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无儿无女的他,时常将左丘霖视为自己的孩子。

    “还带回来了个小娃娃,咋还脏兮兮的?”阿婆注意到左丘霖腿边的小童,伸手就要将其抱起。小童的衣着比其左丘霖来要朴素很多,十分陈旧,沾着泥。小童却皱着眉,小手捏紧左丘霖的衣袍,似乎不愿意与众人接触般。阿婆见状,也只是保持着距离,笑着说他虎头虎脑,可爱得惹人怜爱。

    “这山路不好走,一路赶来难免如此。娃娃认生,改日我一定带他熟悉熟悉村里。”左丘霖笑道。他扫视一圈,故友来了个七七八八,还有许多生面孔。

    茫茫人群,却没有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左丘霖柔声问道:“老爷子呢?”

    青年人中走出一个壮汉,此人相貌平常,却魁梧奇伟,人高马大的,绑着一条马尾,十分威武霸气。身穿棕色兽毛制成的大衣,壮硕的肌肉上还有几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很显然是在过去的战斗中所留下,面相看着有二十岁左右。虽然是个糙汉子,但他一出现,顿时引来村民们的目光,就连周围的男人们也是露出敬佩的表情。左丘霖见到众人如此表现,想来此人应该是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匆匆岁月改变太多,他确实是认得不太出。

    “晚辈姓侯,名木。霖叔叫阿木便可。”阿木猜到左丘霖不识的自己,便先做了介绍。

    对于左丘霖,阿木其实也已经有些记忆不清了,只有些模糊映像,刚看到左丘霖这般模样,他微微有些吃惊,毕竟左丘霖这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的样子,属实不像是从桃花村里走出去的,不过阿木倒是没有那么腼腆,一把握住左丘霖纤细的手,只是其手上冰凉的触感让阿木微微诧异了下。

    左丘霖看着眼前的阿木,脑中忽地想起一些事儿来,不禁感慨道:“我记得那一年,你才刚出生,真不想二十年过去变化真有如此之大!”

    阿木挠着脑袋,提起以前小时候倒是害羞了不少,随即他伸手开出一条道来。

    “老爷子早已久等,且随我来。”

    左丘霖告别众人,牵着小童稚嫩的小手,随着阿木走入村中。

    村里的路他也走过二十五年了,即使这些年远在他乡,但现在依旧能摸得清。村里的房子也都没有变化,还是泥瓦墙,而且十分低矮,好在小路两侧有随处可见盛开的桃树,满村的桃花盛开的景象倒是让村里美了不少,倒也不负“桃花村”之名。泥瓦房里,时不时会冒出个小脑袋目送着三人。

    由于前两天刚下过春雨,地上的泥土也已搅和成了稀泥,十分难走。阿木一把抱起小童,背在背上。小童先是一惊,随后便是挣扎着,敲打着阿木的木讷脑袋。力道倒是不小,不过阿木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左丘霖眼神随意扫过,清秀的脸庞上出现抹严肃神色,小童也就安分了很多。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左丘霖微微点头,礼貌地道。

    阿木笑道:“无妨无妨,距上次背娃娃已不知多少年过去,倒是有些怀念。”他也没有计较孩子之为,反倒是感到十分亲切,在他眼中,孩子愿意打闹反而是亲近的表现。

    “看来这孩子喜欢你。”左丘霖笑道:“这孩子认生得狠,若是换作寻常人,他必然狠狠折腾一番。”

    左丘霖漫步在乡间小道上,脚下那双干净的靴子上也沾上了许多污泥。阿木有意无意间还是注意到了,眉头微皱,好几次张口正欲说话,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察觉到阿木的目光,左丘霖疑惑道:“阿木,可是有何要事?莫要把叔当做外人,当年我还称呼你爹一声‘大哥’嘞。”

    阿木摇头,犹豫道:“…倒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隐隐觉得,霖叔有些非同寻常罢了。”

    阿木继续开玩笑道:“莫非霖叔是神仙?听村长老人家的故事说,外界可以成仙!”

    左丘霖微微侧目,心中不免有些惊诧,旋即又收回目光。

    “哪有的事!哪有两脚走路的神仙。神仙可是飞天入地,无所不能。”左丘霖轻笑,随后便转移话题道:“话到此,可有想知的外界之事?”

    阿木的眼中闪过光芒,连忙点头,外界之事村内又有何人不好奇?

    “如此,那便慢慢说与你听吧…”

    背后小童探出脑袋,偷偷打量着两人,随后又将脑袋埋起。

    村子的西南边,生长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干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百米高。在山上,左丘霖就已能看到这么一个特殊的标志物。树枝树杈上开满了鲜艳的桃花,花色迷人,纷繁的桃花层层密密,竟胜过远处的彩霞,远看十分震撼。满枝桃花花香四溢,沁人心脾。人未到,左丘霖就能感受到独属于它的存在。

    树下,建着一座陈旧而破败的小瓦房,小的只能容下两个房间。屋子年久失修,侧面都有个别拳头大小的漏洞。这看着十分简陋的房子,正是村长所居之所。

    看着眼前破烂不堪的瓦房,左丘霖向阿木笑道:“当初我还在之时,便发现这儿的些许漏洞。数年过去,竟还未修补。不过确实符合那老爷子的性子。”

    小童刚被阿木放下,就拉着左丘霖走近这古树,细细自下而上地端详了一番,两个水灵的眼珠中不停地泛着光。左丘霖也情不自禁地抚摸起眼前的“老朋友”来,曾几何时,他还是个孩子,在这儿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情深之处,左丘霖不禁口中念念有词。

    “奇树开奇花,花香满天下。

    花开不足贵,但感别还家。”

    正当入神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左丘霖循着声音望去。房门口,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正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打量着几人。手上握着一根褐色木杖,老者白眉白须,面容苍老而干枯。在盯其眼睛,仿佛炯炯有神,焕发异彩,但犯皱的皮肤,眼下还有着三道清晰可见的眼袋,又似乎时刻提醒着他年事已高。

    左丘霖双手抱拳,弯腰鞠躬,恭敬地道:“自上次一别,足有二十年没见。老爷子当真是有长寿之福。”

    “老爷子我已是风烛残年,活着也是在受罪,倘若能就此离世,算是一种解脱。”老爷子笑道。

    老村长引三人进屋。阿木虽长得五大三粗,但心思却十分细腻。两名长辈多年未见,必要叙上一番,于是便谢绝,欲要先行告退。

    “这孩子跟我赶路数日,怕是早已筋疲力竭,就拜托你先好生照看一下。”说着,左丘霖从身后拉出躲藏的身影。

    小童显然是不愿随阿木而去,奈何碍于身体上力量上的差距,还是被阿木一把抱起,强行带走。当然,小童也不甘示弱,娇小的拳头如雨点般打在阿木身上。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左丘霖噗嗤一笑。

    “这阿木倒是有些意思。”

    老村长叹道:“这孩子可怜,五岁没了娘,他爹后来也为了村子去了,家里还有个小他三岁的妹妹要他照顾。自幼这孩子就懂事懂得早,跟着我学习知识,跟着村里的长辈学打猎,如今也是十分出色了。”

    “侯大哥他已经...”左丘霖微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化为一声轻叹。

    “是我亏欠他们啊…”老村长喃喃道。

    左丘霖随老村长一同进了屋中。屋内没有点烛灯,只有一间小窗,淡淡的微光透过窗户,才勉强能够看清简陋的内室。室内除了木床,只剩下两三把快要散架的小木椅,还有许许多多的盆栽。老村长的手抚过盆景,绿叶散着丝丝光彩,顿时如活物般摇曳起来。

    “我道您为何不修那些个窟窿,原来是是用窟窿给屋内加些光来。”阿木打趣道。

    老村长换上一杯新茶,新茶冒着热气,给原本还有些冰凉的屋内增添了一分热气,随后才平缓地坐在小木椅上,一言不发,苍老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眼神深邃而深沉,看不出其所想。

    左丘霖却不在意,只是找了个小木椅,与其相对而坐,之后便是扫视着窗外的风景,同样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一切如此宁静、祥和,仿佛在享受着惬意的意境。直到太阳初升,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洒在了左丘霖的半边脸上,他才缓缓开口,感叹到:

    “落叶终归根,想不到我漂泊半生,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是回到村子里。算起来,现在的我应该只剩下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听到此处,老爷子的身体微颤,但他的面如依旧风轻云淡,仿佛这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他也会吐出一抹浊气,叹道:“看来你遇到了极其棘手之事,一旦动用‘回光返照’后,虽会强行借寿一年,但换来的,却是今后无尽的折磨。”

    微风拂面,巨大的桃树上,飘落下一片枯叶,落在草坪之上。

    “即使它一年常绿,但树上的叶子也总会迎来自己的枯黄之际…”

    左丘霖收起长挂脸上的笑容,面色逐渐凝重:“我寻到了,三百二十三天皆恐惧的存在。”

    老村长的眼神微闪,手中握着木杖的力量也不由地重了几分。左丘霖叹道:“虽然是寻到了,但我并不准备让他消失于际。”说罢,看向老村长处。

    老村长喜怒不露于面,听闻此言,也只是张张嘴,并未多说什么。好半晌,他从木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掸去衣裳灰尘,缓步走至窗边,赏着窗外风景,才叹道:“罢了罢了,我也是有些乏了,此时显然不是谈事的好时机,倒不如趁着茶热乎,讲讲孙儿在外界所遇往事,不然怕是以后没得时候讲。”

    微风自窗中吹入,杯中水荡起涟漪,热气散尽,只是左丘霖都没有喝上一口。

    两人聊起过往,陷入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已至晌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