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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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闫武义把腰刀缓缓地从刀鞘抽了出来,反手顶在雪地上。当兵的望着他。

    “准备接应他们。表尺装在八!”当兵的听到命令翻过身趴下,把枪架在马鞍上,检查了枪膛里的子弹,闭上枪栓,在拇指和食指上舔了舔口水,调好了表尺,静静的看着远处的影子。

    不多一会儿,金满他们的马就到了。蔡老大的鞍桥上拴着两个脑袋。闫武义厌恶的看了看他。蔡老大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压根没注意闫武义。金满带着一张溅了血污的脸跳下马,拽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把鞍桥上横驮着的一个人在闫武义跟前掀下来。

    “折了增五和连顺两个!三鞭换两锏,给您弄了个活的!”他又从怀里掏出个皮质的盒子,“这个也给您!”

    “什么?”闫武义狐疑着接过手。

    “他身上的!两个眼的,双筒!您看看!”金满冲脚下捆成一团那个俘虏作势踹了一脚,啐了口干沫。

    闫武义把那皮盒子塞还到金满手里,说:“这会儿不看!你带上他们,先去跟黑皮他们会合。”

    “嘿!”金满也没多说话,只头一低把那皮盒子斜挎回身上,伸出只手:“这杂种!吱哇乱叫还咬老子一口!你看!”

    闫武义眼睛看了下金满的手,虎口的位置一圈渗出些血的变成紫色的牙印。他把目光指向身边地上的一个葫芦:“喝两口!定定神。”

    “瞧您说的!”金满脸上有了点笑,捡起葫芦拨开塞子往嘴里倾了两口冷酒,挤眉皱眼抹了抹嘴:“肏!哪里就要定神!”

    跟来的那匹东洋人的马极不识相,凑到蔡老大那匹牝马身后不管不顾伸出阳物只往它身上跨。蔡家老大狠狠给了一鞭子,那畜生使起性子来。

    “这王八!”闫武义看了看,大笑着用脚尖踢了地上的俘虏一脚:“操他妈的!骚哄哄的儿马子也牵出来打仗!(甲午战争的时候,日本马体格小,体力差,脾气坏,不守战场纪律,难以管束。再加上当时日本军人普遍不接受去势,认为脾气暴躁的马才是好马,义和团运动爆发时在各国骑兵面前出尽洋相。以至日本政府开始厉行“军马去势法”,除种马外,所有牡马必须去势。)你带他们先走,不要放开跑,给马留点力。俺再敲他一回就来!”

    “嘿!在那边的时候就抢着往蔡家老大的那匹牝马上骑!要不怎么能逮着这只活王八!”金满朝他笑了笑,招呼道:“把子!把那家伙捆到那牲口背上!跟上来!”

    他自己头也不回牵着马下了坡。

    闫武义说话也不看金满,只是盯着那些东洋人的来向。

    那几声枪响扰乱了东洋人的骑兵。有的马站了起来,有的在尥蹶子。那领头的在队伍前面来回来去跑了几趟,总算敛住了跟他的那些牲口,重新朝这边小跑起来。

    闫武义眼睛还在镜子上,乐了。

    那些东洋人在快要进入到闫武义设定的步枪射程之前停了下来。但只是很短暂的停顿。闫武义看见对方指挥官将指挥刀往前一指,那些马跑了起来,身后带起一丛雪雾。

    东洋人的骑兵在加速。闫武义手里的刀举了起来。

    他把刀往下一压,喊道:“放!”

    一阵参差的枪声,多亏凌厉的北风,枪口激出的浓烟很快就消散了。当兵的从腰带上的弹盒里摸出粒子弹塞进了枪膛。

    东洋人的骑兵越来越近。

    不等闫武义下令,第二排枪又放了出去。

    这回闫武义看到对方有人窸窸窣窣从马上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但是东洋人一点也没在意,马跑得撒欢。

    骑兵冲锋的时候是不会顾及身边是否有人挨了枪子儿的。

    “上马!上马!”闫武义把刀朝身后扬了扬。

    那些兵们便站起身,一扥缰绳,马打了个挺,一甩鬃毛站起身来。

    兵们枪往身上一挎,把马牵下了坡,上了马。

    闫武义看大伙儿都上了马,下了坡,他自己跨上牵来的马,收了刀,站在镫子上往后望了望。

    “走!”他打了个清脆的鞭花。

    骑兵们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都走!都走!”他让向导走在前面领着队伍,自己守在最后。他估摸着东洋人能看得见自己,不过要咬到他,那还要费点劲。闫武义一边嘴角一挑,挂手腕的马鞭子在马的身侧一抖,马倒换了两下步子,一溜烟冲前面的同伴追了上去。

    铅云把苍白的太阳吞下了肚。雪又开始簌簌的下。落下来的雪片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娘的!这雪都往山里刮!”黑皮搓着手,眼睛盯着进山的那条被脚和牛车轧出来的小道,“真他娘没碰过这冷的天!”

    “有动静吗?”他冲着山上布的哨喊道。

    过了一小会儿,那哨位的人把脸埋在衣领里,边跺脚边不情愿的伸出一只胳臂摇了摇。

    “娘的,”黑皮喜欢捏软柿子,他幸灾乐祸的笑道,“憨杂种杵那么高也没个遮挡都还没冻硬!”

    “喂!”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人突然使劲儿挥舞着手臂。

    刚还躲在树后面,背着风倚着打盹的黑皮顿时醒了过来。他刚想问问情况,一转念,自己冲着哨位爬了上去。

    “喏!”放哨的兵手指向前方。

    黑皮用手搭了个凉棚,雪实在是大。他虚着眼顺着哨兵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才影影绰绰看到风雪里是有群人影在往这边来。

    “娘的!”他笑着在当兵的戴着搭耳毡帽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尖着嘴说到:“眼神真他妈好!跟姓孙的是亲戚啊?”

    当兵的把脑袋一偏,没躲过去,于是没好气地拨开了黑皮的手。

    “走走!下去准备了!”黑皮笑着嚷嚷,自顾自往下走。他一回头,那哨兵还站在原地,黑皮看了看他,一招手:“下来吧,还等着轿子抬啊!”

    那小伙子一脸没好气,也没理他,把枪往怀里一抱,出溜着两步带滑的跟了下来。

    “中!”黑皮皮笑肉不笑的瞅了瞅这个佝偻着身子,不停跺脚的兵:“再不叫你下来,你那疼徒孙的老祖该一筋斗云下来把俺收拾了!”

    小伙子横了他一眼。

    其他人虽没闲着,但都在底下,即便是那些去伐木砍树的,起码也能指着林子避避风寒。偏把他一人冒着风雪杵了两个多时辰,没仇没怨的,也没人替换,搁谁也不乐意。黑皮知道那当兵的只因为自己是军中的老人,硬生生把一肚皮火按捺住了。

    这个安排是挺欺负人。当兵的把火憋在了肚子里,黑皮也有些懊悔。他只是那一下鬼上身,就想拿人开个涮。看着人家全不理他,他有点过意不去的心虚。

    但他脑子里根本没想过要对那个当兵的表示下歉意。或者说他是拉不下这张脸,而想用几句笨拙的玩笑把这团泥给搅匀了。既不必把自己那点意思说透,让自己失了颜面,又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消消气。可是当兵的没理他这个茬儿。

    也许那些家伙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了。

    黑皮很懊恼自己不该没来由的这样挤兑人;转而又恨这伙计不识相,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继而怨懑没人给转了这个弯。他讪笑着拿鞭子在自己腿侧敲了敲,迈开步子边跨边出溜的往垭口走去。

    远处的人影从灰白色的雪雾里渐渐显现出来。

    “应该是他们!子药上膛!枪口抬一寸!”黑皮边揪着堆在垭口当鹿砦的树枝,喊了声,“来搭把手!清出条道,放他们过来!”

    黑皮这边准备停当不久,闫武义带着兵已经裹着风雪到了垭口。马队在人的吆喝声中,在快顶到鹿砦前收住了脚。

    “行!吃这碗饭,首先就是得勤快!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闫武义“哈哈”一笑,两只脚甩掉镫子,一片腿,身子一弹,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黑皮的肩:“赶快!叫人把马牵走。跟着就来了!整队!挑几个动作快的,把两边的坡占了!”

    “砍这几棵树可费了劲了!”闫武义的表扬,让黑皮从先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人轻快多了。他叫了几个对手里的家伙熟透了的伙计,由他自己带着,匆匆往山坡上爬。

    垭口当兵的也动起来,在闫武义身边整队,下枪,把子药往枪膛里填。

    这时突然一阵枪响,黑皮的那些兵已经放了第一轮排枪。

    闫武义拔出刀厉声催促当兵的赶快整队就位,一边喊:“进了膛的先放!放!”

    没人说话,手上麻利的只管枪口往前一指,开了第一枪。

    零零散散几团淡黑色的硝烟混进了风雪里,很快就不见了。

    闫武义拎着刀在垭口的两头来回跑,风和雪越来越大,人的视线已经没了距离感,眼前只有大雪片子被风吹着在天空狂舞。也听不清楚声音。

    闫武义没多想,歇斯底里的喊:“看得见人么?!”

    除了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刀一举,只稍停了那么一下,刀尖向前一指:“第二排,放!”

    枪响还没落地,就隐约听到前面远处有马的嘶鸣和人的叫声。

    “下一排!”闫武义喊道。

    站在第二排的兵往前走了一步,端平了步枪······

    这回人和马的声音没了。

    “金满!”闫武义眼睛四处找了找,看着金满过来了,冲他道:“快去叫人结实多搬些枝枝来,把口子堵严实些!”

    金满应了声,跑去叫人了。

    妈的!他想着今天本想到晚上突袭下南来的东洋人,做回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想到被这些王八粘上了,成了掉进裤裆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差点搞得妈的跑不得,站不得,坐不得,哪哪都不对付,没想到这些蠢卵不管不顾的就敢这么大队人马挨着屁股追!

    闫武义自己跟中了彩头般的哈哈大笑。

    “你瞧!”闫武义看了眼旁边当兵的,说道:“不咋地呀!是不是?”他乜斜着那个兵,那个兵猜不透闫武义要说什么,只好应付着一脸傻笑。闫武义看着一乐,手搭在他肩上继续说:“以为他三个脑袋六个臂膀,是不?”他望了眼当兵的,“一群饿狗!是不?一群见了肉连命都不要的饿狗!”闫武义一脸得色说着话,鹿砦外面没了动静之后他就站在鹿砦前一直没歇气的说着俏皮话。那当兵的有些手足无措,不敢随便接腔,又得迎着长官,只好保持住脸上那副傻笑。闫武义瞅了眼那当兵的,舌头舔了舔起了壳的嘴巴皮:“王婆子见识见识玉奶奶,欸!就他娘的不多不少多那么一点!是不?”

    他故意黑着脸,曲着两个手指夹住那当兵的脸颊肉晃了晃,然后笑着撒了手,把插在树枝缝里的腰刀利落地往刀鞘里一插。

    “爷,”金满回来了,问到:“要不我再带几个人去看看?”

    “还看什么!这样的险没必要去冒。”闫武义把刀鞘戳在地上,对着山坡上的兵嚷道:“坡上的!外面还有动静吗?”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兵高声回到:“爷,看不清!也听不到声音!”

    “雪忒大!没啥动静!”另一个当兵的喊。

    “你瞧!”闫武义轻巧的说到:“俺说什么来着?嘿!好在是囫囵的,能让它粘在裤裆里!俺老子非让他长条子变圆团子——滚他娘的蛋!”

    “黑皮!”闫武义喊了声,“你带些人,多弄几棵树、大枝枝,把路堵结实些。”

    “我尼的个亲爹!你郎在做梦哦!不是叫了金满弄么!”黑皮操着口夹杂着湖南俚语的官话指着那些兵身边的坡上横七竖八堆着的油松、桧柏之类的树枝回到,“喋!都在这里了。你郎在指挥他们乒乒乓乓,才没来得及合拢。只等你大将军下令我尼就封口子。”

    “哦!”闫武义猛拍了一下额头,从金满他们接仗一直到这会儿,他的心一直吊在嗓子眼。绷紧的神经一放松,让他忘了他起先已经让金满叫人去弄了。他把手来回搓了几下,重重拍了拍黑皮的肩膀,哈哈大笑:“金满呢?”

    “他说那些王八人多,”黑皮回到,“要再多砍些。好几百人枪,几支条步枪哪里拦得他住!”

    “嗯嗯!说得对!”闫武义说道,“安排人架的时候纵放一层,横放一层!总有二三十棵尽够了。坡上安排上人,半个时辰换一轮。让大伙儿吃点干粮,等到断黑了再走。”

    “吃个屁!”闫武义话音刚落,黑皮就说到,“出来的时候带的那些干粮都能打人挡枪子啦!”

    “嗨!”闫武义苦笑了一下,“人扛一两顿不碍事。让他们弄点豆饼子喂喂马。”

    “初十!初十!”闫武义左右探望着嚷嚷,“初十在哪里?”

    两个向导听到叫唤前后脚的跑了过来。

    “初十,”闫武义说到:“这就是你说的那条烧炭的小道吗?”

    初十回头看了看,抬袖子把鼻涕擦了,冻得发紫的嘴巴有些不听使唤,哆嗦着对闫武义说:“再往里走约莫十来里地,不,到不了十里,往左一拐,山里面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才是俺说的路,要走到看见一条河,顺着它······”初十现在对着闫武义的时候,说话虽然磕磕绊绊,却不再是因为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像个滚到地上的线团,一下子收不住了。再往下,自己又讲不清楚。初十本来比较放松的心里瞬间又忐忑起来。他偷偷瞅了瞅闫武义,看到闫武义脸上笑眯眯的,好像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心里踏实了些。他想着自己既然嘴巴笨,说不出那么多,干脆闭上嘴得了。于是他抬起笼着手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好让人看不出自己的慌乱。

    闫武义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肩膀,说:“不怕。记得住路就行。那一路有人家吗?”

    “诶诶!有!”初十惶恐又很感激的笑了,“小的几户,大的上百户也有。”

    “中!”闫武义看了眼黑皮,“等这边没了动静俺们再走。等这帮狗崽子不敢追了俺们弟兄再打尖。”

    闫武义把手刚拿开,又在初十肩膀上捏了捏,说:“哎呀!这么冷的天,怎么熬得住!”

    初十嘴巴抖了一阵,等上下牙不再自己磕了,他就回道:“熬得,熬得。比起那些路倒,俺已经,嘿!乡下人命贱,只是这回没想到······”初十没望着闫武义,自顾自边点头边说。

    闫武义稍顿了一下,说:“嗯~一会遇到人家,俺一口唾沫一颗钉。”

    “嘿,不······”他嘴巴又不利索了,很想说上句感谢之类的话,可是话就混在噙着的那泡口水里,在嘴边打着转,却终究没滴溜的溢出来。初十嗫嚅着,把马毡在身上掖了掖。他觉得两腋下没那么风飕飕的了,身子渐渐有了几分热气便打算好好给闫武义磕个头,闫武义早走开了。

    闫武义说完话没再理会初十,自己走到垭口看了看,垭口外面风夹着雪在乱窜,当兵的把树枝冲着外面,已经差不多把树篱架好了。闫武义伸手用力摇了摇,树篱放置得让他相当满意。

    马扭过脖子看到闫武义在鞍袋里掏出两块豆饼,打了两个响鼻。闫武义把豆饼掰成了几块送到马嘴边,那匹健壮的牝马顿时像喉咙里伸出了一只手,一路往嘴里塞,一路在嘴里嚼得“咯噔咯噔”响。闫武义拿手摸了摸它鼻梁,它也不耐烦的甩了甩脑袋。他拍了拍它,把手上剩的那点豆饼全让它吃了,却看见初十两臂在袖子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闫武义问到。

    “军······军爷,”初十酝酿了一下,“俺看这天雪一时半会不能停还得,还得下大······”

    闫武义想听他想说些什么,只轻轻“哦”了一下。

    “俺是说,”初十在他面前不再那么畏缩,只是还有些腼腆,“俺是说要行的话,最好趁现在还没全黑看的得清路的时候就走。这么大的雪,到晚间路可就不好认了。”

    “也好。”闫武义把手上的豆饼渣子往自己嘴里一拍,看着马停了嘴,解了缰,从马群里牵了出来,一翻身坐到了鞍子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打着转,从人堆间走过。

    “起了!起了!”他经过人群的时候说着。

    当兵的一看,便动身去把自己的牲口牵了,瑟缩着上了马。黑皮打了个唿哨,坡上的那几个也出溜着下来了,黑皮照着闫武义的吩咐,指挥山上下来的几个兵往垭口外放了两轮枪,等了一阵,才跳上马背,追着前面的人马的脚印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