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神的能力小，地位也不高，连个被供养的地方都没有，天天挤在土地公的破庙里。

    神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人神有别，再差的神仙也是不死之身，不再为生存奔波，每天无所事事反而颇为自在。土地公冷眉冷眼地挤兑了小神几次，他却满不在乎，依旧是嬉皮笑脸地打招呼讨好。幸而他也不是个惹事的神，两个人至此相安无事倒也安稳。

    就这么过了百千年，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般飞逝。神孤独地游荡在人世间。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神从破庙里醒来，正准备去找土地公讨酒喝，却发现庙门口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庙门口是只小猫，或者说，受伤的小猫。这下麻烦了，神嘀咕着，我可没养过猫啊。虽然满怀担心，神还是把小猫带回了庙里，精心照料起来。

    土地公一开始是不大愿意的，他苦口婆心地劝着小神：“神仙早已脱离凡尘俗世，你切莫给自己平添烦恼。”小神没理他，自顾自逗着猫。小猫不算漂亮，灰扑扑的毛夹杂着凌乱的花色，正乖巧地躺在小神怀里。

    土地公自讨个没趣，只好咳了一声岔开话：“你要怎么养他？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做神仙的千把年没吃过饭了，要酒我有，要粮食是一粒都没。”

    小神抬起头：“不是还有贡品吗？”

    土地公的眼神瞬间哀怨起来：“我一个土地爷，人微言轻，本来混得已经够惨了，谁想到又来一个吃白食的你。”

    说罢土地公开始连连叹气，眼里多出一丝悲凉：“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神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小神决定重新工作。当天晚上他就出现在一户人家家里，想问问主人需不需要保佑。谁想到现身吓坏了家中娘子，抄着烧火棍就把小神打出了家门。

    小神郁闷了三天，边喝酒边和土地公哭诉：“我又不是鬼！怎么能这么打我！她知道自己手劲多大吗？”

    土地公忙安慰起他：“是她不对！好生生地怎么能打一个神仙呢？”

    小神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土地公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毕竟你还没有鬼的能耐大。”

    小神一句话没说，翻身就和土地爷扭打起来。

    好在猫是个中用的，养好伤之后不仅捉光了偷吃贡品的老鼠，顺带还养活了自己。小神和土地公叉着腰站在一起，看得颇为欣慰。

    据土地公说，猫的腿大抵是被村头几个顽劣孩童打伤的。“往后可要多多留意，我并不能时刻守着你的。”小神叮嘱道。

    小猫瞪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小神。小神哼了一声就走开了。神仙没有七情六欲，他告诉自己。

    猫长得很快，白天时常出去奔走。猫嘛，到处跑很正常，丢不了的，小神时常这么安慰自己。只是一日猫很晚都没回家，小神在门口一直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垂西山，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出去找猫。

    刚到村头，小神就看到了那几个顽童，猫正被他们捉在手里。小神顿时觉得血气上涌，一直冲到他的天灵盖。顷刻间风沙四起，顽童们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小神操纵着小石块，这块打在顽童的屁股上，那块敲在顽童的脑门上，直打得顽童们哭天抢地，到处逃窜。

    小神本想收手，一个顽童指着小神哀嚎：“有鬼！有鬼！”

    小神：“？！”

    据村头晒太阳大爷的回忆，那晚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仿佛神鬼下凡，吓得老妇关门，孩童啼哭。久而久之，更是传道这山中有猫神，脾气暴躁易怒，能呼风唤雨，一顿吃八个小孩。

    有了这么一出，猫倒是安全起来，人们见了都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偶尔拿些鱼鸡招待。小神依旧是每天下山去村里找猫，时间一长，便也和村民熟络起来。

    小神法力低微，但是诊治个日常的头疼脑热还是绰绰有余。偶尔小神也会帮大娘们修修屋顶，大娘看着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喜欢得紧，每次干完活都要塞点花生红枣在他手里。小神也不推辞，全当和土地公一起的下酒菜。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小神却再也没有心里空荡荡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又烧起了火，一缕一缕的暖着他的整颗心。

    月朗星稀的夜晚，小神总是和土地公围炉而坐，分享一壶浊酒。小神好奇土地公为什么同意留下小猫。土地公哼了一声，大着嗓门说：“当初你不也是一样，突然就倒在庙前面，眼看就要不行了，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说清楚了！是为了自己积德！可不是为了你！

    小神低下头笑了。他太了解土地公的嘴硬心软，可能也正是如此，让他们一起度过了这漫长岁月。

    四周静悄悄的，鸣虫在草里窸窸窣窣地叫着。土地公喝了一口酒，回头看向小神：“这么久了，也没听你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你是怎么变成神仙的？”

    小神也喝了一口酒，酒随着他的嘴角流下。小神也不在意，随手一抹：“我原本是个小兵，生逢乱世，军队连年征战。那天敌军突袭，和我一起的弟兄都死光了。我一个人逃出来，想把遭遇突袭的消息带回去。逃了三天三夜，却遇上大河拦路。我想涉水而过，最后力竭溺死。河神念我忠勇，就赐予我一丝神力。我也就这么成了个无名无姓的神。”

    炉火噼啪地烧着，猫懒洋洋地偎在小神腿边。土地公沉默了好久，伸手拍了拍小神的肩：“你是好样的。

    小神端起酒一饮而尽，顺手把猫捞到自己身上。猫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两人一猫就这么静静坐着。天上繁星闪烁，微风拂过，岁月静好。

    山中的宁静最终还是被战火烧破。军队的铁骑踏进了村子，村民纷纷逃亡。土地公和小神带着村里仅剩的壮劳力，整日在村子周边奔走巡视，屡屡打退一些零散军队。猫跑得快，身形又小巧灵活，便担当起了送信的工作。大家鼎力合作，日子也只能说艰难维系。

    这不是长久之计。每个人都知道，但是谁舍得下自己的家园呢？土地公挨家挨户地劝，终于最后的村民也准备踏上逃亡之路。怕鬼的娘子哭了，总塞给小神枣子的大娘也哭了。这一别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那边正商量着，猫却出事了。小神正心神不宁地在庙里踱步，猫瘸着腿，浑身是血，一步一步挪进了庙里。小神大惊，忙查看猫带回来的消息，因为村子久攻不破，军队派出了最精锐的力量，正朝着村子奔来。准备直接放火烧村，不留活口。

    火并没有烧起来。等土地公撤走最后一波村民回到庙里，神和猫都已经奄奄一息。土地公老泪纵横，他猜到发生了什么。小神咧嘴一笑：“你是没看见，这是我当神这么多年最威风的一次。那群人被我揍得是鼻青脸肿，东倒西歪，怕是一时半会都不敢来了。”

    土地公吸着鼻子：“你莫要再说话了，都快让人打得没神形了。”

    小神看向遥远的天边，天空一片蔚蓝，广阔又明亮。他想起村头晒太阳的老人，老人长得极像他爷爷。想起了明明害怕神鬼但是还是努力接纳他的娘子，想起了枣子的味道。

    小神转头看着土地公：“你有什么打算？”

    “去救人。我本来就是守护这片土地的神。”土地公擦着泪，“倒是你，快逃进山里吧，军队不会去那里的。你好生歇息，还是能休养回来。”

    小神笑道：“你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如庙里那把破摇

    椅，你能做什么？”

    土地公却没有笑：“这是我的使命，即使身死也不足为惜。”

    小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你说我的使命是什么？我不过是得神垂怜，好像并没有人需要我。现在我连一个人的命都救不了了。”说罢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猫：“所幸我还能救你。”

    土地公顿时站起身来，气急怒吼道：“你现在自己都难保！再救他你就神形俱灭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土地公的话音还未落，一缕神力便从小神的指尖流出，注入猫的身体。天地浩瀚，从此再无小神，只有风中捎来的最后一句话。

    “幸得庇佑，无以为报，感激不尽。”

    这是小神的最后一句话。

    土地公再也没回过破庙，千百年来他一直在外奔走，拯救黎民于水火之间。村子空了，却传闻四起，说这村子有猫神守护。有人误入山中，得到猫神指引，最终竟毫发无损地出了山。据那人说，离开的时候他回头跳望，却看见猫神的眼里满是哀悯。

    又过了千百年，战火终于平息，土地公终于又回到了村子。村里已经有人重新居住，残垣断壁早已不在，远远望去，夕阳下有炊烟升起。

    物是人非。

    土地公刚踏进庙里就和人吵了一架。土地公气得面红耳赤：“这是我家！凭什么不让我进来！

    和土地公争吵的孩子生得白净清秀：“你莫要信口雌黄！这是我家！是我和哥哥的家！”

    两人吵得鸡飞狗跳。庙里缓缓走出一人，那人脚有些跛，穿着素净的衣裳，一步一步向土地公走来。

    土地公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又哭又笑：“没想到这么多年，倒是你更有出息，不仅化成人形，还能找到他。”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天冷了，进屋烤火取取暖吧。”

    小童不解：“哥哥，你认识他吗？”

    “当然。”那人怜爱地摸着小童的额头，“我们已经

    认识许久了，我也等你们很久了。”

    很久了。

    在千年前，在黄昏处，在围炉烤火时，在屋檐下。

    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