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的爱,永不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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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24):旧梦惊尘

    我叫冬儿。我出生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家里炭火没了,娘因为生了我身子弱,没挨过冬天去。

    这名字其实不吉利,老一辈说冬儿听着冻手冻脚的,丧气。可爹怪我夺了娘的命,因此恨我,故意取了这个名字,恨不得我哪一天出了事,也算拿命还了。

    这话是三姨有一次喝多了酒,哭哭啼啼说给我听的。醒了还慌慌张张问我昨晚有没有多说什么,我摇头,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

    “冬儿,你的眼睛生的可真像你娘,你爹不会舍得你的。”

    说来奇怪,许是冬儿这名字真的丧气,我从小没什么玩伴。小时候小院子冷清清的,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晚上搬了小凳子在院里看星星。都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就对着星星说话,想着娘要是在,是不是一切就会有所不同。说着说着掉眼泪,好在也没人看见。

    但我没能如爹的愿,反倒是平平安安活到十六岁。没什么大本事,能做饭喂饱自己,偶尔接一接裁缝店的活缝块花布,后来火车进了城,就跟着跑跑腿去接接人。我喜欢往火车站跑,白烟一吐,带来好多远方的故事。

    这里人来人往,叫人觉得不孤单,加上接的人大多是贵人,举止谈吐都优雅,对我也客气得很。

    四月初六这一天,南城的苏五姨唤我,叫我去陪她接个人。她反复叮嘱了半天,叫我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看的不要看。我乖乖答应,心里想好久没见过需要苏五姨亲自迎接的人了。

    初夏的花开得盛,风也暖。我规规矩矩穿了条鹅黄色格子长裙,又梳了个麻花辫,在发尾缀了朵桃花。我越来越像娘,但爹对我的态度好像并没有好转,我依然活得像个天地之间的孤儿。

    “冬儿,待会儿人来了,乖乖上去叫一句爷,不要多说话,知道吗?”到了站台,苏五姨又嘱咐我。她穿了条云燕秀锦旗袍,几只南雁绣得活灵活现,衣领袖口还滚了细细的金边。这手艺全城只有罗家做得出,但罗家一年不做几件,选客全凭眼缘,再有钱也未必订得到,因此金贵得很。苏五姨和掌柜罗云秀是故交,因而才能有上一件,做好那天给我吹嘘了好久,也没舍得穿出来过,今儿倒是得见了。

    “知道了。”我乖乖应,心想这旗袍真是好看,能让五姨把这样珍贵的宝贝穿出来,这人大抵不简单。

    远处鸣笛,火车冒着白烟进站,又带来许多异乡客。苏五姨上前和值班的人打了招呼,就拉着我在一边等。她罕见地紧张,一会儿拽拽我的衣领,一会儿顺顺我的麻花辫。“冬儿真是听话又漂亮,”她正了正发尾的桃花,“你爹那个王八蛋,把媳妇的死推给女儿,不是个男人......”

    这时有人开始下车,苏五姨慌忙停了话题转过身,没多久就眼尖地喊了一句:“元少爷!这儿呐!”

    一个男人拎着皮箱正往下走,听到喊声朝着我们这边望。

    六月天,他还穿着板正的白色亚麻西装,长途跋涉也只在衣角处留了些皱褶。西装里是米色的衬衫,好看却是没见过的款式,大抵是舶来品。这时有风吹来,递来淡淡的木香。

    他走到我们面前站住,我才发现他很高,挡了大半晨光,但又留了一小部分,像是专门往那张俊朗的脸上照似的,照得皮肤又细又白,轮廓雕刻一样的好看。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辛苦了,我跟父亲说过不用这么麻烦。”

    他说着朝我看了一眼,瞳孔清澈温柔,像五月烟波的湖水。我呆呆看着他,早把乖乖叫爷这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苏五姨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我呆滞,皱着眉头低声呵斥我:“冬儿,发什么愣?还不见过陆家少爷。”

    我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他忽然笑着摆手:“不要那么多规矩,叫我陆元就是。”

    他可真不一样,同我接过的许多公子少爷都不同。他看起来那样温柔,温柔的叫人心悸,像发尾那朵桃花开到了心里。

    他拒绝让我拎箱子,说不能让女孩子做这种事。我一下失去了此行的主要任务,只好一路上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看他的背影。他与贴身管家交谈,侧过脸能看到卷翘的睫毛和偶尔上扬的嘴角。他可太好看了,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心跳,警告自己别做什么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我们只送到站台,便有早早等候好的车来接他。是一辆福特车,全城也没有几辆。听说里面宽敞的像房间似的,可他进去,两条长腿仍显得有些无处安放。我看着觉得好笑,直到他示意降下车窗,礼貌微笑颔首和我们道别。

    那个晚上我又在院里看星星,看得心不在焉,看得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有模糊不清的笑容,暖得叫人额头都出了汗,可还没等我努力辨认出笑容的主人,视线里忽然冰天雪地,我看到一个男人痛苦地呜咽,身边是一个哇哇啼哭的女孩。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们爱得那样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都被她破坏了!”男人颤抖着指着女孩,“我要诅咒她......诅咒她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女孩哭着转过脸来,竟是我。

    我从梦里惊醒,汗水湿透了内衫。已是后半夜,乌云遮天蔽日,月亮也隐没,哪里还有什么星星。

    和......妄想的爱情。

    那夜受了风寒,我生了场大病,养了许久,待好了已近初秋。

    苏五姨待我不错,看我总算好起来,高兴得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顿好饭。我推脱不得,只好跟着她走。苏五姨本领通天,没有她去不成的地方,这次竟然踏进租界,寻了家洋酒馆。

    一排排玻璃杯在头顶悬着,叫明晃晃的灯一打,立刻折射出令人目眩的颜色。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该做些什么,更听不懂洋人嘴里说的那些外国词,手足无措地站着,目光都乱了分寸。

    这时身前传来脚步声,抬头,那个男人闯入眼眸。

    他仍然穿了一身浅色的套装,站在我对面,隔着一条长长的吧台,低垂着目光似在挑些什么。光在他的脸上勾出明暗侧影,从眉毛到睫毛,顺着鼻梁停在微微翘起的唇角上。

    纵然那个夏日的初见已经过去这样多时日,我也曾在生病期间不断提醒自己,要快些忘记这份不切实际的心悸。

    可心跳终于像一池惊波,在他温柔的眉目间自投罗网。

    那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吃得头晕脑胀,吃得人分崩离析。我最后不得不提前离席,钻进洗手间透气。没人疼爱也不懂爱人,不知道情爱竟会这样汹涌。我站在镜前轻拍双颊,懊恼自己为何就是甩不掉他的模样。

    苏五姨很快瞧出了我的异样,她板着脸叫我说实话,我不敢不说。她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我以为她定要劝我趁早死了这份心,没想到她却说:“冬儿,陆家下个月要公开为他选良配,你若这样喜欢,那就去试试。”

    “但你可知道,”她紧接着说,“陆元是陆家的小公子,一直在国外留学,这次归国,听闻是陆家与钱家私下做了什么约定,你也知道,钱之豪的女儿今年和你差不多大。”

    我苦笑着打断苏五姨:“冬儿出身贫寒,福薄命薄,不过是安念罢了。”说罢又起身。“谢谢五姨提点,是我不好,不该动这样的心思,本来能好好活着已是不易。”

    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觉得悲戚,索性赶在哽咽之前匆匆告别。

    我恰巧又穿了那身格子裙,初秋的风却有些凉了,顺着粗糙的麻布缝隙往身体里钻,裹了几次也无济于事。我想以后也不穿这条裙子了,就把它和这段情愫一起锁在箱子里吧。

    我还在想,肩膀忽然传来一阵重量,再然后,温暖的感觉裹遍了全身。

    是熟悉的木香,叫人几乎停了心跳,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晚上天寒,为什么不多穿点。”

    后来问起时,他笑着说,那天接站,虽然我在他身后,可他只要和管家说话,侧过脸就能看到我用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的样子。

    我羞红了脸,他就把我放在他的腿上亲吻我的鼻尖,说冬儿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你,就想一定要找机会再见到你,告诉你我的心意。

    后来那段快乐的日子是那样不真实。他白天有空便带我出去看戏读书,晚上就搂我在怀里看星星。他从不过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好,也不过问我的家人都去了哪里。而我小心翼翼捧着这梦一般的爱情,不敢告诉他我爹不爱我,因为我克死我娘,更不敢告诉他他最爱叫的冬儿两个字,是那样不吉利。

    选媳妇的前一天晚上,他轻轻拥着我说,冬儿,明天我就去告诉父亲,告诉他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娶。我哭着点头,承接他每一个亲吻,毫无保留把自己交给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也等你。

    我却忘了,一个人再执着等待,又怎么能成就两个人的爱情。

    第二天我没等来他,我在相约的渡口坐着,直到远处的渡轮熄了最后一盏灯。

    再后来,苏五姨悄悄给我带信儿,说他因为执意要娶我,打乱了他父亲的计划,父子俩大闹了一通,他被软禁在家,过几日就要送去前线参军。

    我听了之后拔腿就往陆家冲,在门口被拦下来。我不走,在门外站了两天两夜,却是等来一个眉眼精致的姑娘。

    “你就是冬儿?”她穿着一身鸾凤大红旗袍,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我。那旗袍比苏五姨的美了不知多少,每一个针脚都细密的天衣无缝,每一处都用了纯金线来缝,华贵的不似人间织物。这样的衣服还有谁能穿,我自然心知肚明。

    “求你让我见见他,就一面,”我低声下气求她,“我和他说几句话就走。”

    “说什么?”她闻言一怔,随即笑了。

    她走近我,大红旗袍在干涸的瞳孔里晃得耀眼,嗤笑的声音很轻也很尖。

    “说你..…自小克死自己的娘,又被自己爹诅咒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这些话像一柄尖刀在心上搅开豁口,喷薄出那些隐瞒的、想要忘记的、丑陋的、卑劣的心事。

    我加快了脚步踉跄着往外跑,直到再看不见他家墙上的那些爬墙虎,才终于双脚一软跪在地上。

    冬儿。我对自己说。冬儿,你要记得,你哪里配拥有爱情。

    后来一场大雨瓢泼,我彻底一病不起。

    苏五姨真的尽情分,时常带着好吃好喝来看我。秋去冬来,我也不再看星星了,整日在屋里看叶落雪来。报纸上说打仗,政府强制征兵,还贴了照片,队伍里有他的身影,我悄悄剪下来放在了枕边。爹来看过我几次,他老了许多,看见我的样子也不再那么刻薄。尘世的一切都在变迁,只有我总会梦见那个初夏他走下火车时的样子,那些光那样温柔的拥着他,他说:“叫我陆元就是。”

    “陆元。“我终于在梦里喊出他的名字,喊着喊着又湿了眼眶。

    相爱易,相守难,自该一别两宽。

    再后来,我的病好了,他却再没了音讯。爹在一个冬日飘雪的夜晚溘然长逝,死前终于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冬儿,爹对不起你。随后喊着娘的名字闭上了眼睛。我将他的骨灰埋在娘的墓里,叫他们终得团圆。

    我离开了这里,苏五姨来送行,她的鬓角已生出了白发,握着我的手不住哭泣,说冬儿你这一走,我们这一生还会相见吗?

    我想了想,轻轻抱了抱她:“会再见的。”

    会吗?我不知道。

    有些人,分明一别就是一生。

    我在新的小城安顿下来,换了名字,开了一家旗袍店,旗袍只选素色,只绣风花雪月。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位天天来订衣服的先生,我做什么,他便买什么,没做好,就坐在一旁静静看我绣。

    我婉拒了他的求婚,他在那个夜晚扔掉了所有我做的衣服,大声咒骂我一辈子不会得到幸福。

    我笑,说我早就知道。

    这场仗一打就是许多年,卖报的小童每次路过时,都默契地在门口的信箱放上一份最新的晨报。流离失所的故事堆满了报纸,好在他的样子,总是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胜利的版面里。

    他剪短了头发,变得愈发挺拔。偶尔也露出疲惫,面对镜头也疲于摆出什么笔挺的姿势,只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叫人看着就有希望。

    我把他的照片剪下来,每一个样子都拓在心上,纵使再相见,也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可年复一年老,我却是变了模样。如若有相逢,他还会记得我吗?

    又是一年秋日早,前线传来告捷,说战争结束了,战士们回家了。

    小城沸腾,我也逆着人流往外走。满街的欢腾,满街的相拥,满街的久别重逢。

    我也跟着他们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街角,那个男人逆风站着,一身米白色的衣衫被风高高吹起。

    他怔怔看着我,许久,才开口道:

    “冬儿,晚上天寒,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

    “冬儿,我回来陪你看星星了。”

    他在不远处站着,纵然红了眼眶也依然那样温柔,温柔的像那些想要忘却可从不曾忘却的,唇角的亲吻、紧握的十指、张开的怀抱。

    小城的晚风姗姗来迟。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