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的爱,永不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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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19):在那个春天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清明时分的落泉村。落日投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的脸上,远处颓圮的土墙旁,有不知名的白色鸟儿停泊,停泊,又飞远。

    “我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女儿。”她抬起头,眯了眯眼,皱纹在眼角绽开一朵温柔的花。

    “那时候大概十六岁吧,想和我家结亲的人,从这里排到长门外。后来我爹和我娘应了三街角木匠家的儿子,说木匠是个手艺活,有一双巧手,到时候日子打理的也漂亮。”

    “结婚的时候,很张扬的,唢呐一吹吹到云里去,好多人都来看热闹。”

    晚霞为她重新罩上七十多年前的红盖头,她微微闭眼,嘴角上扬到一个柔软的弧度,像是在等待情郎的双手,把她带离这经久的岁月。

    “我们当时想,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最好的。男的就让他接管他爹的手艺,女的就让她只顾和和气气地漂亮活着。想读点书也好,想学点女工也好,未来嫁个吃穿不愁的好人家,一辈子圆圆满满。生女儿那年,他还亲手打了一张摇篮,我喜欢红色,便让他刷了朱漆在上面,好看的很。”

    她阖着双眼,背靠在树下的老摇椅上,像是在回忆,半晌不再说话。

    到底是清明时节,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凉。太阳已经落了大半,晚风也涌了上来,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静默在一片瑟瑟之中。

    “阿婆,我们先回去吧。”我道。

    她并不吭声。良久,向我伸出手,我晓得她是要回去了。

    瓦房无人,一如既往地黑着灯。我扶她进门,打开昏黄的灯,把她扶坐到床上,转身把刚刚吃过晚饭的碗筷洗刷干净。

    我背对着她,但能想象到,她瘦小苍老的身体正端坐在床的一角,或是摸一摸屋里的老猫,或是抱起摆在床头的洋娃娃,而后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的背影。

    和前十三次一样的场景。

    收拾完碗筷,我为她端来一杯热水。她正在为老猫理毛,喝了两口便示意我放下。

    我们静坐无言。只能听得见猫低低的呼噜声,和她斑驳手掌摩挲猫毛的声音。我坐在床下,肩膀正好到她的膝盖,头再低一点就可以堪堪躺在她的双膝。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像风熄灭的红烛,堪堪留下一缕淡漠的青烟。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我刚想转头,只听见她略带颤抖的声音:

    “别转过来。”

    我便将头轻轻放在她的腿上,不再言语。

    “你很像我女儿。”她说。

    “这是你来的第十四次。”

    天完全黑下来了,万籁俱寂。“为什么不开口问我?”

    我抬起身,对上她清澈又混浊的眸子。她的皱纹中遍布悲怜,像一尊垂爱世人的神佛。我没有回答,伸出手拥抱她,双臂环绕在她干瘪的身体周围,她的心脏和我的脉搏同频互振,一瞬间带我回到七十多年前的秋天。神爱世人,可世不悯神。

    “那是个秋天。我喜欢秋天,因为我喜欢看庄稼成熟的样子。一切都丰富地绽放,一切也都充满希望。可也是在秋天,该来的不来,不该的却不请自来。

    “他们穿着黄绿的衣裳,刍狗一样的颜色,本是荒年,来的时候还踩倒一片又一片的庄稼...

    “他们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像是地下来的阎罗。我的孩子才一岁,我把她藏在了隔壁邻居的地窖里,他们来到我家烧杀抢掠,想把我掳走,我男人拿着斧子要和他们拼命,却被不知道多少的枪子打穿了胸膛。

    “他倒在摇篮上,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血,是朱漆也比不上半分的颜色。我向他扑过去,但是那帮畜牲一下就拉住了我,我甚至未来得及和他道别,甚至没能最后牵一牵他的手,他一直在看着我。

    “他们把我带去营地,和十来个女人一起,用绳子绑着牵着,扒下我们的衣服,强迫我们换上他们的和服木屐。我不断反抗,他们就用刀尖在我身上划下一刀又一刀,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生的好看,所以糟蹋我的畜牲来来往往没有停过。我想过死,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是你连决定自己生死的命运都没有。在那个黄色的小房子里,无尽的虐待和惨叫,没有人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我一心求死,得到的只有更残暴的对待。直到那天我梦见了他,梦见了他死的时候,他的眼睛告诉我,活下去。是啊,我还有孩子,我得活下去。

    “为了能早日见到我女儿,后来我就依他们说的做,要我怎样就怎样,可是他们根本不会放我。五年,我在慰安所整整待了五年,地狱般的五年。我出去后,疯了一样去寻我的女儿,可是只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我的孩子才一岁,一岁啊,生的那样好看,在我被抓走后他们就发现了她,把她活生生地挑在刀尖上扔下来,就摔在来来往往的士路上。我流着一路的血回到故土,却已是天人永隔。

    “我再也不能生育。”

    她的背颤抖不停,我看见昏黄灯光下的洋娃娃,嫩白的小脸肤如凝脂,是这个破败老屋里唯一一尘不染的东西。

    “她们有的人怀了畜牲的种,回去后被村民强制打胎丢了性命,有被人嫌弃无法再嫁的十几岁小姑娘,有家人眼睁睁看着被糟踢的两姐妹,还有不断逃跑不断被抓最后被折磨疯掉的妇人。我可怜,家破人亡;我又幸运,苟活至今。我是千千万万个她们,她们也是千千万万个可能的我。

    良久,她离开我的怀抱,低眉握着我的手。“前几年,有人给我看了之前日本人的照片。原来他们也老了,一定也像我现在一样木讷不中用,抱着日子一天天数着过。“她说着说着便笑了,皱纹里漾出一丝水花,涟漪轻泛。

    “我永远恨他们。但是希望中国和日本能一直友好不要再打仗,因为一旦打仗,会有很多人死去的。”

    落泉村是这一带遭受日本侵华战争最严重的几处村落之一。五年前,我来到落泉村采风,听闻村落里当年的慰安妇仅剩一位,其他人早已驾鹤西去。据说老人脾气很怪,作为最后一位幸存者,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采访,她永远避而不见,无论是不出名的记者或是史料考察,在她这里都如出一辙。

    而我听后却并不想做什么采访,只想陪陪她,在她仅剩下的这些孤苦岁月里。我不想带来所谓的二次伤害,所谓纪录本身,应当为人服务。

    所以我来了,一年又一年。

    十月,我带着一些生活用品,再次来到落泉村,得到的却是她离开的消息。破败倾颓的瓦房里,不再是绝望的秋季,而是新生的春天。

    她似乎算准了日子,将所有的故事与秘辛告知于了我,转身离开她孤寂的百年。

    她于那个清明去世,就在我走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