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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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毒女

    “一张只会说三道四的嘴,还不如不长的好。”久久歪着脑袋,将原本放在粉色衣裙的女子身上的目光投向褚邵,“你说,不若临走前随便使点什么药,将她毒哑如何?”

    褚邵正欲提醒久久,那女眷是工部侍郎章长弓的嫡女章苔,久久却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罢了罢了,若用了药,就太明显了。固然……”,久久又看向观台上与大臣们谈得正欢的元帝,“老头子会想办法帮我洗脱罪责,可是难免留下把柄招人口舌。欸,烦人得很。”

    久久非皇亲国戚,却自幼住在宫里。正玄殿对外称,久久作为毒蛊庄先庄主唯一的传人,须得侯守元帝身侧,凭借对熟知各类毒蛊,为元帝排险拒患。

    毒蛊庄,说到底不是以解毒而是以制毒闻名天下。不少人都猜测元帝能造就今日的盛世繁荣,与毒蛊庄为他背地里铲除异己有莫大的干系。

    久久桀骜不驯,早些年惹过很多事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欺强霸弱,元后都帮她一一搪塞遮掩过去了。

    元宣十八年乞巧,久久在城中赏花灯,忽听一稚嫩女声在低声啜泣,喊着“小姐”。她循声觅去,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模样丫鬟打扮的女孩。

    久久上前询问,女孩说她是刑部尚书安子让府中的丫鬟,今夜本是与她家小姐出来赏花灯,走到半路,她发现小姐不见,四处寻找,方看见安小姐被一个粉衣男子带走了。女孩见久久身后跟着护卫,立马下跪磕头,求久久将她小姐平安带回来。

    久久一听,元宣盛世竟然还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顿时义愤填膺,顺着丫鬟指着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路追到巷子尽头的小树林,方见着粉衣男子。男子对安小姐拉拉扯扯,欲行苟且之事。久久当机立断,让褚邵出面制止,将男子昏天黑地地暴打了一顿。

    深院女子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当即吓晕了过去。为保全安小姐的名声,久久令褚邵将晕厥的安倩悄悄送回闺房,自己则去找安小姐的丫鬟,告知她安小姐已经平安得救。

    “你家小姐衣冠华丽长相出众,我怕那男子今后又认出你家小姐来。”久久提醒。

    “不怕的......不怕的......”女孩被吓得说话都不利索。

    “怎么不怕?你家小姐久居深闺,又有安家作保,自然不怕。可你就不一样了,只是个丫鬟,免不得要出来办事。万一歹徒今日也认出了你,保不齐就被伺机报复。”

    “报......报复?”丫鬟有些不解。

    “这歹人强你家小姐,我怕传出去有辱你家小姐名声,不便送他见官,只让褚邵狠狠将他教训了一番。”

    “教......教......教训?”丫鬟瞪大了眼睛问。

    “放心吧,没出人命。”久久安慰。“不过没个一年半载是下不了床的了。”

    “一年半载......”丫鬟咬着丝巾嘟囔。

    “看吧,现在知道怕了?”久久得意忘形地说,“放心吧,我走之前给他喂了清心散。”

    清心散这名字听着好听,却是元帝让毒蛊帮研制用以惩治强奸犯的毒药,有让男子不举之效。为杜绝达官贵人重金寻觅解药,有违责罚初衷,起初就循着无药可解研制的。

    “褚邵给药时没说剂量,我怕药剂太轻,不能让他真心悔改,就将一整包都给他喂了。褚邵说了,寻常男人吃半包就能确保两年无法行床帏之事。整包的剂量,轻则管五年,重则软终生。”

    丫鬟闻言,竟然感激得哭了。

    “好了好了,”久久轻轻拍着丫鬟的背,“你这斯也忒软弱了些。区区小恩小德,不必在意。”

    小糖讲英雄豪杰的话本,里面常有“好事不留名”的桥段,听见受恩之人报恩无门,久久常急得牙痒痒。

    久久虽不常做好事,但她不愿安家小姐同她一样干着急。她从衣袍撕下衣角,咬破指尖,借着羸弱月光,写下“毒蛊庄庄主相救,勿谢”的字样,塞进丫鬟的手里。

    翌日中午,久久照例在汴京城晃荡,正在玉兰香吃饭,一伙官兵冲进来将她围住。褚邵机警地拔刀挡在久久身前。久久泰然自若,推开褚邵,对带头的官兵说:“你此行可奉的安子让的命?”

    “是!”兵头不卑不亢地说。“还请庄主移步去刑部一趟。”

    “是抓,还是请?”久久问。

    “属下只是受安尚书之令,前来带庄主去刑部,其他一概不知。庄主欲知始末,不若见到安大人之后,自行询问。”

    久久见官头言语不善,心下一紧,垫着脚附在褚邵耳边轻声问:

    “昨夜你去安府,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褚邵点点头。

    “有两个巡守的侍卫发现了,属下就将他们敲晕了。”

    “安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安家怕是不会一掩而过。现下为非作歹的罪人跑了,你又被发现夜闯安府,他们怕是要赖上你了。”

    “安小姐的丫鬟不是可以作证么?”

    “她年纪小,性子又软弱,审话的人说上三言两句就没了立场。不然,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久久想起自己给丫鬟的布条,自责地说,“是我疏忽了。”

    “无碍。”褚邵满不在乎。

    “我是无碍。有元帝元后相护,他们自然不敢动我。但是你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卫,又是毒蛊庄的人,京中官员最瞧不得上门派里人,你进了刑部的大门恐怕就出不来了。”久久观察一番四周,说,“这里四处都是官兵,不好逃。一会我假意随他们去,路上你自己寻个时机遁了。摆脱官兵之后你别到处乱跑,就回宫中,元帝既派你保护我,断不会轻易伤你性命。一切,等我脱身之后去给他解释就好。”

    “这天下还没有能够关的住褚邵的大牢。”褚邵信誓旦旦地说。“庄主既打算去刑部澄清,属下必定相陪。若他刑部是非不分,非要抓我进大牢,便让他抓。只要庄主平安归宫,属下自会寻机逃脱回宫。”

    屋内外的官兵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要两人都全身而归,褚邵的法子更万无一失。然而,久久一去刑部才知道,女子是刑部侍郎安子让的孙女——安倩没错,但那粉衣男子却是御史李守澄的长子——李来宗,两人自幼指腹为婚,是安倩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你这恶徒!”安子让拍案怒喝,“平日里仗着陛下的庇护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昨夜乞巧,本就是恋人相见之日,吾家小孙和李家公子不过是依照传统见面罢了,两人发乎情至乎礼,你这歹人,不由分说,将李家公子打成重伤,还强行喂了……”安子让难以启齿。

    “他二人分明连……”

    连衣衫都退了。久久没有戳穿。她也是此时才幡然醒悟,为何那丫鬟一直支支吾吾,街上人来人往,她没有大声呼救,只是低声唤“小姐”。安倩和李来宗约见,情到深处,难以自已,小丫鬟拦不住,只好哀求自己小姐。久久眼中安小姐的推攘反抗也不过情人间欲拒还迎的手段罢了。

    安子让既然准备了这番说辞,必然给丫鬟串通好了口供,她若莽撞道出实情,安李两家为保家族声誉,本不想伤她性命也会置她于死地。

    “他什么他!”安子让怒目横眉,“他二人的婚姻原就是圣上钦定的,本于来年春日就将行夫妻之礼。如今你这歹徒横插一脚,李家公子重伤卧床,阳气亏损,吾家孙女日夜忧虑,悲泣难已,只道那李家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必然随他而去。你这恶徒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老夫便要替天行道。来人,将这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就地杖毙!”

    安子让一声令下,数十侍卫一拥而上,褚邵也是蓄势待发。

    “住手!”久久大喝一声。

    “安子让,你只是想治我的罪。那你放他走!”久久指着褚邵说。

    “属下誓死保护庄主!”褚邵拔刀挡在久久面前。

    久久没有理会,奋臂大呼:

    “你以为我非皇亲国戚,为何久居宫中!你以为我一介江湖术士,元极为何留我在身边!”

    “大胆狂徒,竟敢直呼陛下名讳!”安子让惶恐地对着右上空作了一揖。

    久久置若罔闻,将声音拉得更高,继续蛊惑道:

    “你以为,我毒蛊庄只是为正玄殿制毒这么简单?褚邵功夫天下无几,你以为,今日刑部不淌出一条血河,就凭这些歪瓜裂枣能轻易将我伏法?况且,你若敢动我分毫,即使陛下念你对朝廷有功,能饶你性命,而我毒蛊庄两千壮士,也会让你安李两家与我陪葬?”

    安子让搓了搓下巴,眼神微微一闪,将手中的令签扔回签筒之中。

    “庄主言之有理。来人,先将这罪人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大人,那他呢?”一官兵指着褚邵问。

    “放他走!”安子让一字一字道。

    久久深深吐了一口气,而后将褚邵一把拉到自己跟前,垫着脚尖在他耳边说:

    “今日刑部官兵上百,是铁了心要留我再此,你若应硬带我走,怕不是拼个你死我活,休想离开。我们是要回宫,但我要我们两个都是好好的。”久久斩钉截铁地说。“他忌惮元帝和毒蛊庄,必不敢伤我性命。你若要我全身而归,现在就回宫禀告元帝。来回半个时辰,最多半个时辰的时间,元帝就会派人救我出刑部大牢。”

    久久推了褚邵一把,将褚邵送到了门口。他虽不放心独留久久在此,但是久久说的没错,他尚能以一敌百勉强逃出刑部,但是久久武功低下,他腹背受敌,难两兼顾。一旦开战,刀枪无眼,久久更容易受伤,反而是快马加鞭回皇宫,向元帝搬救兵来得更周全。

    褚邵走后,久久被压入了刑部大牢的最深处。监牢位于地下三层,连接上层牢狱的小道狭长而曲折,咽喉有重兵把守,一仗厚的石墙阻隔了任何劫狱和逃狱的可能。

    那里阴冷潮湿,一进去,久久就感觉寒气侵骨。她怕被人看出软肋,咬紧牙关克制身体颤抖。好在现在已入浅秋,安子让留下的对久久施行的四个小兵也怕冷,在牢里生起了篝火。

    安子让会对她施行,她是料到了的,所以在褚邵走前,她从褚邵身上顺了几包迷药。安子让走后,她就将几个小兵迷晕了,而后坐在火堆前烤火。她掐着时间算,最多半个时辰,邓训之应该就拿着元帝的圣旨来救她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久久没有等来邓训之,也没有等来褚邵。安子让走了进来,他身后不仅有两三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十来个小兵,还跟着四五个婆子。安子让看着昏迷的小兵,并不意外,令人将他们拖了下去。他搬了个椅子,坐在久久的对面,也将手放在火上取暖。

    “不亏是毒蛊庄庄主,身处险境还临危不乱。”安子让笑着说。

    “你留区区几个废物,就想对付本庄主?还真是狗眼看人低。”

    “四个草芥,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做些什么。”安子让看久久一脸惊讶与豁然,仰天大笑,“庄主既算准陛下会派邓训之来救你,却没算准此刻李御史正领着京城数十官员在正玄殿前死谏,要陛下将你处死。庄主平日为非作歹,四处树敌,可想过会有今日?你啊,还是太小!”

    这一年,久久刚过豆蔻年华。

    “怪不得不敢动手,”久久冷笑一声,“原来是在等自己同伙。安子让,你好歹是个刑部尚书,胆子也忒小了些。我若是你,早已先斩,才不管什么后奏的事。”

    “老夫惭愧,府中上百口人都指望着,整日在朝堂如履薄冰,岂敢轻举妄动。就如此时,陛下也不敢贸然派人来救你是一个道理。你放心,老夫忌惮你毒蛊庄两千壮士日后报复,不敢轻易伤你性命。但是这世上不留痕迹的折磨法子多了去了,即使陛下要保你,我让你完好无缺地踏出刑部大门,陛下和毒蛊庄,也寻不了老夫什么错处。”

    安子让说:“听闻,庄主常仗着一身‘花飞蝶舞’的好功夫,欺行霸市。老夫身后这几位都是能将人浑身经脉打断好手,断了庄主惹是生非的路子,也好。”

    安子让说:“听闻,庄主自幼怕寒,老夫不信,于是命人准备一冰牢,冰是天域雪山的千年寒冰,真假一试便知。”

    安子让说:“今日,还多谢庄主先将褚邵打发走了,帮老夫省了不少事。庄主也莫怪老夫,你错就错在,一介江湖术士,不在庄中当家理纪,却来宫里祸乱朝纲。其罪当诛!”

    祸乱朝纲?久久心中冷冷一笑。

    久久的三脚猫功夫,与几位高手纠缠不过一炷香,就被拿下。久久被两个侍卫死死扼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修炼了十二年的经脉,被一个铜筋铁骨的男人用内力一寸一寸地打烂。

    习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一身经脉,断经脉无疑于剔其骨削其肉。即使疼痛钻心,久久硬是咬着牙,没有哼一声。只是眼泪不争气,本能地刷刷直流。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足足三刻钟。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久久再无习武的丁点可能,她这一辈子,只能成为手无寸铁的任人拿捏的弱女子。久久也很坦然,她想着,一身花拳绣腿的功夫废了也就废了,只枉费了教这一身好功夫的人的心思。

    经脉尽失的久久,几乎瘫软,被几个婆子不菲吹灰之力就拖到了天山寒冰池旁,扒光了外衣,扔了进去。久久在池中泡了整整一天一夜。要说天山寒冰多冷,其实刚下池子,她的身体就因为遭受极度刺激,主动屏蔽了对环境的反应,麻木无知了。但她能感受到生命正顺着从每一个毛孔逝去的热量,而一点点流失。

    有一段时间,久久的脑袋陷入了混沌。她想起了她师父——奇大仙,那个亲手救了自己,又为了元帝不惜将自己置于死路的男人。其实抛开这一点,师父对她还是很好的。

    在毒蛊庄的那段时间,师父一个大男人,会亲手为她缝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一只毛毛虫。她嘴馋了,师父还会专门下山给她买好吃的,但她体质吃不得生冷油腻辛辣,师父就给她买糕点铺的芙蓉玉莲糕。久久贪嘴,一口气把两提糕点吃了个干净,结果晚上消化不良,师父还给她揉了一晚上的肚子。直到天亮,师父虽困倒在她床边,放在她小肚子上的手也在打圈……

    浑浑噩噩之间,久久听见有人闯了进来,那人手中提着大刀,刀刃在地面上一路磨蹭,发出火光四射的尖锐的声音。

    “安子让你个莽夫,此女若与皇家血脉毫无干系,你以为陛下为何留她在身边!今日这人,本宫必须带走!”

    是元后。元帝被一众大臣堵在正玄殿动弹不得,元后乃后宫中人,不管前朝事,召集了上百精锐就冲去了刑部大牢。

    怎么回宫的,久久毫无印象,只是醒来后,迷迷糊糊看见眼睛通红的元后在她身边轻声啜泣。久久想安慰元后,说没关系的,可是连口都开不了。

    “安子让废了她一身功夫也好,免得她今后还到处生事。”元帝安慰元后。

    元后气不打一处来,四处摸了半天,只摸到久久的鞋子。她二话不说,抓起来一把扔到元帝身上。

    “滚!”

    救人的虽是元后,善后的却是元帝。元帝将李安两家传召正玄殿内,将两家人连着八辈子祖宗都痛骂一顿。

    “朕已问清来龙去脉,久庄主虽莽撞,但说到底是你李安两家儿女不知廉耻,荒郊野岭之下就欲行苟且之事,纲常伦理还要不要了?礼仪廉耻还要不要了?还敢给朕提什么公正公法。说到底,你两家的儿女婚姻是朕定下的,如今发生这等不知羞耻之事,不将你安家女儿侵了猪笼,朕将婚约取缔,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元帝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可那李守澄做惯了谏官,安会轻易退缩。

    “就算不提今日之事。毒蛊庄那厮,常年仗着陛下的恩赐,四处为非作歹。朝中同僚,多受其害.....”

    “李守澄!”元帝怒吼其名,两步冲到李守澄身前,“你也知那本就多是儿女间的打闹。诸臣子嗣,平日里仗着祖辈父辈的庇佑,称霸称王惯了,而今反被一介无名百姓驾驭头上,才心中多有不服。久久虽顽劣了些,可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所谓祸乱朝纲,不过是尔等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

    “陛下!吾等忠心日月可鉴,还望陛下明鉴呐!”李守澄呼天抢地。

    “李守澄,你可别说昨日你拉了诸臣前来死谏,今日又在此辩驳,是出于你所谓的忠心。好!你既携私怨为你儿伸冤。那吾儿不过行侠仗义,却被这安贼施以私刑,现重伤卧床,性命堪忧!那谁又为朕伸冤?”

    诸人听见元帝口中“吾儿”一词,皆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元帝半弓着身子,将那二十三人挨个怒扫,而后拂袖而去。踏门而出前,元帝只留了一句:

    “朕知你两家,于朝廷鞠躬尽瘁,于朕亦是忠心耿耿。放心吧,朕不会借公徇私。今日之事,就当作没发生吧!”

    众人闻言,纷纷感激涕零地谢主隆恩。这些,都被屏风后躺着的久久听了去。满屋的人散去,元后才令人将她抬回了栖凤宫中。

    久久在栖凤宫待了很久,直到身体康健,元后才放她回垣莺殿。打那以后,原本就惧冷的久久,更加怕冷了。汴京的冬天本就天寒地冻,久久只能蛰伏在殿里,靠着厚厚的棉衣毛氅和火焰熊熊的暖炉热炕熬过整个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