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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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箱子

    圣壁历一零零三年,十月二日。

    朗塞琉斯城,东区,啤酒街。

    阿尔然安静地坐在有轨巴士上,左手缠着白色绷带,用胶布固定着。

    他静静等着旁边的亚麻色背头男开口——这个男人一身黑,里面的白衬衫尤其显眼。

    他用粗糙的大拇指按着酒红色的唇上浓胡道:“德普利尔先生,我是安德鲁,安德鲁.舍尔曼。”

    “舍尔曼先生。”阿尔然笑道。

    “不用那么客气,您是亚参先生的贵客,我就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我不知道亚参先生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但我不会参与你们的暴力活动,即便那是亚参先生的要求。”阿尔然拿下礼帽在手中整理。

    “怎么会,亚参老大可最讨厌动不动就付诸于暴力的人了,接下来,你要和我一起去南边的工厂。”

    有轨巴士在灰色的马路中央,径直向南“隆隆隆”地行进着,两旁起伏的建筑物一一映入阿尔然的眼帘,又立刻消失在阿尔然的眼角。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零星的行人预示着更多人还未离开家门,也许还在惺忪中迷糊地解决着自己的早餐。

    清洁工开着自动扫地机,以一种悖于阿尔然地球常识的方式清理着路面,为这个早起的穿越者,呈现了一幅“自动机器在十九世纪”的奇幻画面。

    “冰海人在工厂区闹事,打伤了工人,亚参先生和公会是合作关系的,因此他要我们来处理这件事。”

    “怎么处理?打回去吗?”

    “亚参老大嘱托我告诉你一件事,”安德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清了清嗓子道“你的西服不用还了,免费送你了。”

    阿尔然听了这话,身子向后靠了靠,忍不住笑出声来:“亚参先生真是慷慨啊。”

    “一直如此,”安德鲁接过话茬道“亚参老大一直到是如此。”

    阿尔然道:“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亚参先生的时候,帮他解决了一次针对他的刺杀,他们在这个位置———”

    阿尔然用手在后背点了点。

    “——纹着蓝色的刺青,我当时就觉得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安德鲁突然道:“坦巴罗。”

    “坦巴罗?”阿尔然顿了一两秒“你是说刺青?”

    “没错,鱼人之王,坦巴罗,冰海地区的土著信仰,渔民们相信这位大海王者会保佑他们的安全以及丰收。”安德鲁道。

    阿尔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有点……说不通吧?鱼人之王为什么会保佑捕鱼的人?还保佑丰收?”

    “我怎么知道那些酒鬼的想法,”安德鲁道“血管里全是酒精的家伙,逻辑有些问题也很正常。”

    “你很熟悉他们嘛。”

    “我就是冰海人。”

    “等等,你是冰海人,为什么会在亚参手下干活?”

    安德鲁看了阿尔然一眼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亚参老大的居民协会旨在帮助一切愿意融入当地的人,本地人、冰海人、边境内迁者乃至外省者,什么人都有。”

    “居民协会不凭族属、出身之类的东西来假定每个人的站位,平等包容每个东区居民,不像那帮港口的冰海人帮派,入帮派还要搞入会仪式,把冰海本地都没几个人纹的鱼人纹身纹在每个帮派成员身上。”

    “那么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我们只是去送信的。”

    “送信?”

    正说着话,阿尔然听到了哗哗水声,一片宽阔的江面横亘在他的面前。

    波涛起伏的深黑河水拍打着两岸防波堤,零星的轮船穿梭其中,人水交融,冲淡了太阳升起不久的晨寒。

    这便是贯通朗塞琉斯城的省内第二长河,梁克江,被一座座跨河桥连接的两岸城区,却仿佛两个世界。

    一边是清冷的砖石森林,另一边是钢铁林立的工业心肺。

    各种高塔在河对岸支起,它们像酒吧里聊天的酒客那样对着天空吞云吐雾,阿尔然再想这个时代的人有没有环保意识。

    跨河桥是没有线轨的,有轨巴士过不去,安德鲁和阿尔然要徒步过桥。

    此时桥面上已经有许多向南岸去的工人,他们有男有女套着各种工作服,说笑着接班过桥。

    “酿酒厂、机械制造局、造船厂、皮革厂……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座城市那一点吗?”安德鲁点了根香烟道“包容,我喜欢能接受所有人的朗塞琉斯,不像我老家的父亲,从我出生时就希望我当个渔夫。”

    “你不喜欢渔夫的工作吗?”阿尔然道。

    “从来没有过,我父亲是渔民行会的会长,每天早晨都会出海,”安德鲁弹了弹烟灰摇头道“以前他让我觉得高大,觉得安全,但是他却希望我向大海祈求保佑。”

    “我从心底里就没喜欢过那些海王、鱼人之类的东西,我父亲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努力得来的,我觉得我们根本没必要去祭拜什么水中神祇。”

    “但是他不这么认为,他对于海洋的信仰无比的虔诚。”

    “所以我意识到,继续待在那个渔村里我一定会丧失自我的,然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再后来,亚参先生接受了我,亚参……亚参奥科是一个认识到自己的伟大的人,正因如此,他才能继续帮助更多人。”

    阿尔然看着桥下经过的游轮道:“这些也是渔船吗?”

    安德鲁把烟头摁灭,随手丢入路旁的垃圾桶里然后道:“不,朗塞琉斯没有渔船。”

    阿尔然却淡淡道:“这么说,能接受一切的朗塞琉斯也没有渔船吗?”

    安德鲁的脚步停下了,他转过头来,用微缩的瞳孔注视着阿尔然。

    后者只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还是快点吧,别耽搁了正事。”

    安德鲁没有答话,在深深地看了阿尔然一眼后跟了上去。

    阿尔然对黑社会完全没概念,充其量也就是看过几个黑帮电影的程度,他对这种非法组织的运转没有一丁点的了解。

    不过他觉得倒是有必要去了解,于是在更沉默了的氛围里,用心地观察着安德鲁的行为,这也有助于他进一步解构这个世界。

    但是阿尔然料想之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至少其中的大部分都没有发生。

    安德鲁走过笔直的街道,踏上天桥、等信号灯、走斑马线,最终二人来到一家小酒馆门前,这是个夹在两个连片厂区之间的独栋小楼。

    安德鲁推门而入,正对门的酒橱和前台间是个壮汉,他和安德鲁只隔着柜台交谈了几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封,然后安德鲁就很利索地走出了酒馆。

    在阿尔然的注视下,安德鲁开始重复这套动作。

    走街串巷、抵达目的地、交谈、送信、走出来、再一次走街串巷……

    没有暴力分子,没有武器炸弹、没有流血冲突、没有黑社会老巢、没有金钱交易,安德鲁的整个上午都在送信。

    正午时分,阿尔然与安德鲁面对面挤在一家坐满工人的餐厅里,在嘈杂的环境里大快朵颐。

    “怎么,你不喝酒吗?”阿尔然拿起炸秋刀鱼一口咬掉松脆的鱼头、吮吸着手指道。

    “工作的时候我不喝酒,”安德鲁把一块浸满汤汁的面包送进胡须下的洁白牙齿之间“喝酒误事。”

    “我还以为你会进门就点啤酒呢。”

    “如果是在受难者酒吧的话我会这样干。”

    阿尔然撕着面包问道:“我有件事不明白,今天上午的工作完全不需要我吧?为什么要叫我来?”

    “因为你负责下午那份。”

    “下午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克江的水面翻荡,河边一道奇特景象异常惹眼,沿岸一列高脚屋建在水面上,浇筑的柱基在潮水中屹立不倒撑起座座联排小屋。

    瓦恩.埃鲁赫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褐色玻璃瓶装的“冰海之星”啤酒,面朝船舷摇曳其上的江面,双眼满布血丝。

    粗糙干涸的皮肤和乱糟糟的头发,告示着他正处于某种恶劣的精神状态里。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他放下啤酒打开涂成绿色的大门,看到两个黑衣人站在门前,低声道。

    “你是想让船会把我沉到梁克江里是吧?你知道这一片都住着什么人吗?”

    “那你还不快点让我们进去。”

    瓦恩无奈地侧身让过,阿尔然按着礼帽压低帽檐和安德鲁一同进入室内。

    “他是谁?”瓦恩坐回沙发对着阿尔然道。

    “这位是于尔根.德普利尔先生,不在亚参先生手下当值,但也是重要人物,”安德鲁又对着阿尔然道“这是瓦恩.埃鲁赫,也是冰海人,是船会成员,走私商人。”

    阿尔然之前已经知道,冰海人在港口附近组建的帮派叫做“船会”,顾名思义,是个对来往于梁克江的船舶收取会税的团伙。

    “你们疯了吧!带个外行来我这?”

    “于尔根是魔法师。”

    瓦恩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这个留着巴尔博的青年梳了把褐色卷发道:“就他?”

    “就他,”安德鲁道“他可以帮你解决问题了吧?”

    “咳咳咳……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问题?”阿尔然插话道。

    瓦恩放下啤酒,带着两人来到三楼的隔间里,当着阿尔然的面打开了一口箱子。

    在能容纳一人大小的空间里,阿尔然看到了一块白色的方块。

    那是“人”们。

    一具具苍白的人体被压缩成平整的方块,阿尔然能在上面看到一个侧卧着的人,这个人的关节不自然的扭曲着,皮肤白得发青,干瘦羸弱、皮包骨头,膝肘部位的骨节不自然的膨大,被积压成了“摊平”的姿态。

    最让阿尔然感到心悸的是,这东西不是“全部”。

    他看到了一个被切开的人体截面,胸腔、筋膜和内脏漆黑地暴露在空气里,显而易见这个白色方块是从某个整体上面切下来的。

    “这……这是什么?”阿尔然面色凝重,他来朗塞琉斯城才几天,就已经刷新了不知多少次认知底线了。

    瓦恩咔咔地按压滚轮式打火机,点了根香烟后沉默了几秒,用掺杂着畏惧和嫌恶的语气道:“索格诺斯塔。”

    “………”

    阿尔然直勾勾瞅着他,等了几秒两手一摊:“然后呢,索格诺斯塔是什么?”

    瓦恩从鼻腔里喷出两束烟流,小阁楼里溢满烟味,他不顾阿尔然咳嗽着挥去烟霾道:“知道高塔遗迹吗?”

    “南边那个?”阿尔然知道朗塞琉斯城南部有个空旷的山崖,山崖顶部有座白色高塔的残骸。

    “高塔遗迹,应该叫索格诺斯塔遗迹,是……算了还是长话短说吧,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的梦,梦里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地面像镜子一样,还有苍白的城市废墟,每次在临近梦醒时,我都会看到一座高塔。”

    “最开始我只是觉得应该劳累导致的,但是相同的梦境却每天晚上都会出现。”

    “后来我发现那座高塔我在哪见过——没错,就是南边的塔楼废墟。”

    “我去了索格诺斯塔,在废墟里发现了这个箱子。”

    阿尔然盯着白色的人体方块道:“然后你就把它搬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这种诡异的东西我跑还来不及呢,”瓦恩靠在墙角吞云吐雾道“我直接就回来了,结果第二天在阁楼看到了这个箱子……是它自己跟过来的。”

    “那箱子里面的东西呢?”阿尔然又道“这个白色的东西之前就在箱子里的吗?”

    瓦恩把烟灰摁灭在手掌心,犹豫、迟疑了许久,最终咬着嘴唇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必须知道。”阿尔然绕到了箱子后面,不容拒绝地说道。

    “那玩意……我叫它,墙中人。”瓦恩又点了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