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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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啖死生何言契阔

    眼下深渊侧畔,无数妖花点缀山石其间,猩红的苞朵便如一双双窥视的眼睛,打量着张小凡与法相二人。

    张小凡伫立良久,此刻竟似又恢复了昔日鬼王宗副宗主的模样,添了几分难言的沧桑。

    法相不无担忧的问道:“张师弟,这里既然是鬼王宗的总堂?怎么如今却化作一片废墟了,还是说到底是潜藏在这深渊之下?”

    张小凡怔了片刻,摇了摇头,“昔年宗主豢养烛龙四兽,以之血炼法阵,这里便已毁坏了,我想,波旬花重现人间,恐怕也是因为这里残存的妖力吧。法相师兄,可要同我下临深渊一探究竟?”

    法相自是应允,更不多言,二人便向深渊潜下。

    血腥味、波旬花如麝香一般的气味都随着靠近深渊底下,愈加浓烈。

    不过须臾功夫,便已触底。

    野兽断断续续的咆哮嘶吼在黑暗中传来。

    张小凡双目乜斜,六识放远,如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周遭的一草一木却尽收眼底。

    走过一条狭道,黑暗中的动静也愈发显示出本体的庞大。

    法相凝重的嘱托道:“张师弟,当心。”

    月白僧袍下光亮如许,轮回珠已被祭起。

    张小凡轻声应允,过了一个转角,一切景象终于明晰铺陈。

    石如璇玑,纹质殷虹,正是昔年血池所在的密室。

    黄鸟、夔牛、烛龙、饕餮四兽早不见了踪影,而那声响的源头竟是从一具巨大骸骨所发出。

    骸骨似兽非兽,足若象,六翅,而头骨中央剜出的空洞正裹着无数的猩红雾气。

    波旬花从骸骨的颅上开出,如井绳直蔓延到地上。

    张小凡与法相陡然觑瞧这等巨物,心底不禁都泛出一丝寒意。

    “张师弟,这、这到底是什么妖兽?”

    “爪如烛龙、喙似黄鸟,躯状夔牛,目若饕餮,恐怕这骸骨正是四兽的灵精吧。”

    人有三魂七魄,因此可入轮回,而妖兽无魂无魄,不入六道,死后若非天地炼化,则化精荼毒人间。

    此刻的妖骸业已感知到黑暗中的不速之客,骨翅振起巨大的妖风吹向二人,一时间,波旬花落英缤纷。

    漫天花舞旋风,景色若在平素,堪称绝美,可张小凡、法相却感到其间蕴含的澎湃妖力,正如滔天巨浪一阵一阵袭来。

    法相僧袍猎猎鼓动,轮回珠如鉴天湖光,挡在身前,起落间,已拂去了涛涛来势。

    张小凡亦是从容,身形如孤叶扁舟,在妖风中虽是摇晃,然一个鹞子翻身,已安稳的落到地上。

    妖骸抖擞身躯,像是被二人挑起了战意,六翅扑腾间,巨尾若投鞭断流扫来,一击恐不下千钧之力。

    裹挟的厉风化作罡气,力未到,而气已至。

    张小凡右手虚揽,太极图浑然天作,堪堪挡住来势,而他身躯不退反进,如剑直冲破开罡风,顺着丈余的白骨长尾,欺身向前,左手中指食指并指如刀,眨眼间,便点在了妖骸的颅骨之上。

    招式平平无奇,不过攻守一合,妖骸硕大的身躯便随着他的一指轰然倒地,法相不禁赞叹:“张师弟,好身手。”

    张小凡却是不禁苦笑,其实他自己的修为如今到了何种地步自是了然,这十年间虽疗养居半,有时也不免技痒,可即便是昔年横行霸道的异兽们,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一合之敌。

    他自信放眼天下,可能也只有昔年的兽神和那位故去的道玄师伯,才能当自己的对手了吧?

    念此,到底生出寂寞之感。

    他俯身向下,妖骸空洞的眼眶也凝视着他,点点奇异的红光从昔日饕餮的眼中飞出,张小凡望着围绕在自己身畔的红光,瞬息洞悉了这妖骸的意图。

    流波山上遇夔牛,天帝宝库斗黄鸟,南疆焚土收饕餮,这四兽中的三具都曾与他的人生有牵扯不尽的干系,而如今,它们在等他一个决断。

    张小凡叹了口气,双手凝结真气,青金色的太极缓缓贯注妖骸之上,白骨立时如山塌地陷,寸寸化为齑粉,尔后,夔牛呜咽声,黄鸟啼鸣声,烛龙轻吟声,饕餮嘶吼声,响彻深渊之下,四具妖兽的精魄也终于一一显出本相,盘旋于张小凡头顶,俄顷化作白光,冲天直上。

    夜空中,开阳、摇光、玉衡三星红光褪去,四颗流星倒转,如棋子落官,闪耀于璀璨星河。

    而此刻在深渊下,同样还有一物在妖骸留存的地上闪耀不止。

    “乾坤罗玉盘,此宝果然有定生死的奇功,可惜昔年我却猜错了用途,法相师兄,如今,便物归原主吧。”

    乾坤罗玉盘光洁如玉,盘身星斗翁鸣不止,在这地下数年的时光中,虽无人御使,却仍是凭着无上的佛法困厄四兽的精魂,如今,四兽已逝,它竟通灵般自行飞向张小凡手中。

    张小凡甫一入手,便觉得眼前正显出一幕奇观。

    在遥远的视线中,无数的星斗如飞瀑般洒向天河,而彼时的自己,正从漫天的星斗中坠入虚空,无尽的虚空之上,唯有一个老人正与他对视。

    “张师弟、张师弟,你怎么了?”

    法相察觉异常,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关切的问道。

    张小凡抚了抚额头,从幻境中抽离,已是满脸大汗。

    “我没什么,只是如南柯一梦般,看到了些奇怪的景象。”

    说完,他将乾坤罗玉盘交给法相,仍有几分心悸与片刻前的情景。

    “太虚幻境?”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那是什么?”

    “没什么,法相师兄,此间事毕,想必波旬花不会再为祸一方了。”

    “但愿如此啊,哎,那我们便出去吧。”

    “嗯。”

    二人说完,正待离开,张小凡踏过一块巨石之时,又缓缓止住了脚步。

    他蹲下身,摩挲着脚下一块如门扉一样的石板,前尘往事,直到此刻,还是追上了他。

    斯人已逝,终不可追,那碧绿身影,如今又当魂归何处?

    幽冥洞天,死与生的距离怕是比无尽的星河还远,既如此,又何谈契阔呢?

    “碧瑶——”

    故去的人儿、早已埋葬的情感,在数年后,终于一齐如潮水涌来。

    倒塌的厚重的门扉上,冰冷又熟悉的触感如针直刺他的身心。

    法相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禁叹了口气。

    佛经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正是这世间一切大怖大忧,才塑造了如今的张小凡,法相回想起昔年天音寺冒死救下张小凡,张小凡参悟天音寺奇石与师傅二人对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张师弟,前尘往事,皆已了了,你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可纠缠太深啊。”

    “生死茫茫,我纵然愚笨,也知道逝者如斯,往事难追,可是恩怨情仇,系于一身,又怎能说放便放呢?师兄,你说我有大智慧,可我却深知自己的平凡,一生奔忙,多是身不由己,自己想做的事、想报答的人,也大多前功尽弃了。”

    “张师弟,你的路还未走完,又何谈前功尽弃?世人多得是挫折磨难,可奋勇之辈又何止二三?便如我们今日救下的孩童,孤身伶仃,仍啖土求生,有生,便有希望。我虽是佛门中人,肉身不过皮囊,可皮囊里的芸芸众生相,便是佛主自己也是割舍不下的。”

    法相双眸精湛,张小凡细细品砸他的话语,无数念头划过,心下虽仍茫然,但愁绪也淡了几分。

    “师兄说的是,此间事了,我们、便离开吧。”

    说罢,他又深深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巨石,轻吐一口气,便随法相起身离开了。

    出得深渊,是时星光如炬,大地通明。

    法相从怀中一副画册递给张小凡。

    “张师弟,我明日便带着这些流民回天音寺了,本欲同你一起前往极北冰原,眼下是去不成了,这是几日前恩师着人送来的昆仑堪舆图,百年前,普德师叔与三两好友曾在那里寻得乾坤罗玉盘,因缘际会便作了副图画,物土丰茂,比天师教的画册更详实些。”

    张小凡接过放入怀中,连声道谢。

    法相莞尔一笑,“自十年前一别,恩师与我都以为你从此隐没世间,再不露面,不料竟在清参重逢,张师弟,我派如今虽已式微,但日后你若想重返青云,恩师此前信中提及愿为你作保,想必,萧掌门也会赏恩师三分薄面的。”

    “我与青云怕是积重难返了,知我者谓我心忧,那里有人能不把我当嗜杀成性的魔头我便知足了,再说我明里早已改换门庭,有鬼王宗这一层干系在,萧师兄便是想帮也帮不了,法相师兄与普泓大师的好意,小可心领了。”

    “既如此,便后会有期了,张师弟,好生珍重啊。”

    法相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便御风而去。

    张小凡挂念旧恩,也不敢怠慢路晨,当即凌空向北。

    皓月当空,有星月作伴,倒也惬意,只是遗憾没有将灰毛猴子带上,这千万里路途怕是要寂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