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画龙象诸法无常
“这大和尚倒是明白人,朝堂之上,尽是禄蠹;营垒之中,尽是苟辈。”解士珍话中夹枪带棒,一脸鄙夷的望向军曹。
“嘿,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与陆少翁朋党作乱,欺君罔上,若不是陈将军以你昔年有些许军功为由从中作保,你早死了八百回了,如今反倒清高起来,怪起陈将军?”
军曹回呛道,一旁的将军也是怒不可遏。
张小凡听他们两帮人争辩直听的头大,一把扯过军曹胸前襟领。
”你们把老幼妇孺放了,其他有罪无罪的我管不住这些。“
望着面前不怒自威的青年,本跌倒在地的将军此刻已起了身,垂首一旁,向押解的两个吏员使了个眼色。
”便听上仙的吩咐,放人!“
军曹推搡二人,口中嘟囔:”不开眼的家伙,将军让你们放人,磨蹭什么?!”
两人唯唯诺诺,脚却仍是杵着。
那将军本就窝了一肚的火,登时蹿身上去。
“啪——啪”。
两记响亮的耳光如拍落的惊堂木。
吏员捂着脸,强忍着疼痛,终于认命般的给行伍后的眷从松了缚。
“将军,把这些人放跑了,我们怎么向焚香谷交代?”
一人已有哭腔,半因为疼痛,半因为畏惧。
张小凡与法相却感到有些奇怪?
“焚香谷远避中土,又是修真大派,怎么会插手你们凡尘俗事?”
张小凡目光瞥向将军。
”云谷主挂记苍生,家园毁弃的中土流民近年来多由焚香谷在南疆寻地安置,犯事严重的充作苦役,无事的也可在各个山寨安家,那里如今风调雨顺,可不是我们中土能比的了。“
说起此间,将军倒是生出不少感慨。
“云谷主倒是有心了。”法相微微颔首,神色却是舒缓了下来。
苍生如浮萍,以如今衰落的天音寺,想要渡九州之难,实在有心无力,他与一干弟子近年来遍历四方,深感其中艰苦,如今听到焚香谷有此等善举,自是开怀。
一旁的张小凡却眉头蹙紧。
“云易岚会是这等菩萨心肠的人?”他暗暗思度,不由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也终是没有开口扫了众人兴意,有“名门正派”收留昨个盼头,终究好过四处流窜,只是内心有说不出的蹊跷。
俗世中人讲究安土重迁,但流民多是家破人亡之辈,一朝开释重获自由,却多是踌躇不散,不自禁团团围在解士珍囚车旁。
一位颇具威严的老叟越众而出,扶住囚车,颤声道:”解帅,近年来老朽一村百余口人家蒙您照拂,才免去许多祸端,老朽甘愿牛马,以供驱驰。“
其余一干老弱妇孺也是一般应诺。
莫说是张小凡与法相,便是见惯了羁押流犯的士卒也多是咋舌。
”你们这么想吃牢饭不成?好啊,好啊!“将军气极反笑,阴阳怪气道。
出身行伍多年的他,今日虽折了威风,但此刻见这干犯人不仅“不识好歹,辜负了自己一番赦免之恩”,还要死保解士珍,心里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哪怕张小凡仍在驾前,自己也要杀一杀这些贱民的威风。
“给我重新拷上,他们既然想陪解帅作客南疆,就成全了他们吧。”
说罢,虎步龙行,跨身上马。
一旁得令的吏员喜笑颜开,作势就要给众犯人重新戴上枷具。
张小凡冷眼旁观多时,不顾法相劝阻,拦住了他们。
解士珍思虑良久,一时间亦不知该如何劝慰众人。
这一支流民同他辗转多年,早已抛家弃土,没有安生去处,可众人真的要随自己一路颠簸,远赴南疆,前途未卜,他有着实难以放心。
他凝重的看向张小凡,“高士,我戴罪潜藏多年,天下已无我解某立锥之地,到南疆伏诛也好,关到死也罢,都不在乎。唯愿高士与那位大师能替这些百姓们寻个安家立命的地方,他们并非好逸恶劳或者犯上作乱之辈,昔年兽妖肆虐,我起兵沧州,适逢凑巧才聚拢了沧、并二州的流民,与他们缩身山野,藏匿多时才侥幸躲过这一劫。如今天下方安,故土是回不成了,那里府寺焚毁,僵尸弊地,又多有强人兵匪联结。他们若能得一片沃土,既能自给自足,也能供奉高士们的香火,岂非两全?”
“怎么?你本心也不愿去南疆?”张小凡慎重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南疆纵然千般好,到底是他乡,水土不服事小,风俗规矩更是天差地别,他们老弱病残到了那里,还不是任人欺压?何况,哼!我斗胆说一句,十数年前,焚香谷的人先是任凭兽妖为祸中土,后来听说魔教攻伐青云,他们亦是袖手旁观,这等行事的门派,说是会体察我中土百姓生之多艰,我解某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张小凡重又打量这个相貌粗狂的大汉,见他竟说出此等言语,倒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解士珍,你、你、你你真的是......”军曹早已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得两股战战。
法相虽然慈悲心胸,宽大为怀,但这些年焚香谷在中土的布局他又如何不知?只是为了争一个“正道翘首”的名声而行义举,那焚香谷的诸般行为他也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普泓上人卸去衣钵时,只嘱托他:“佛法广大,渡一人是渡,渡万人也是渡,唯有一事须时时铭记,极乐彼岸唯有心中可寻,天通地达,非我不存。”
这“天通地达,非我不存”八字,早年他参禅苦虑,以为是恩师佛法高深,心中应自有一股傲气;可随着经年奔走,却明白恩师是要自己超然于外,守住本心,余下的都是虚妄罢了。
“张师弟,解大人,我派如今也做些收留流民的微末之事,不如就着这些百姓去天音寺山脚下落户吧,我们一众僧人也是垦了些荒地,只是那里衣食简朴,日子也清贫些。”
听闻法相出自天音寺,解士珍惊讶之余,面上更显崇敬,“想不到竟然是天音寺的高僧,既如此,便有劳大师照拂他们了,解某生平嗜酒如命,更是无肉不欢,往后愿吃素戒酒,以还佛恩。”
说罢,他双手彘须,虬结的络腮胡竟被他生生扯下一片,根根沾着淋漓鲜血,望之一脸血红,“男儿一诺千金,若违誓言,便如此须。”
见此情景,一干囚犯也热切的看向法相,为首的老人郑重说道:“若承蒙天音寺庇佑,我们也愿从此吃斋念佛,为大师们日日诵祝念经。”
法相不由得苦笑一声,呼了声佛号,无奈的摇了摇头,“施主们心有善念,那是诸位的佛缘,我们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事情议定,一旁伫立良久的将军从马侧取下水袋,递给解士珍,淡淡的说道:“老解,你手下的扈从随意去留我不过问,但是你自己还是要押赴南疆的。”
解士珍接过水袋,一饮而尽,又用沉底的一点水渍润湿面庞,洗去了血污,漫不经心的答道:“你爱怎样怎样吧,大丈夫一死而已。”
“其实朝廷判你流放南疆,全佑圣上仁厚,熬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就会改判刑期,你要不再考虑下,若能早日交代少翁的下落,也许免刑也指日可待啊,我和家父在回京时也会替你作保的。”将军仍然不死心,希望昔日同僚能“早日悔改”。
“靖公啊靖公,我与少翁好歹与你在军营中一起共事三年,虽说营垒有别,政见不合,但直到今日,你还是不了解我和少翁的为人吗?哈哈哈哈。”解士珍的磊落笑声引得众人侧目。
将军本就不抱多大希望,这惯常的劝诱已不知问了多少次,因此也不见失望,掉头便吩咐军曹几句。
军曹接令一脸谄媚的溜到张小凡与法相跟前,嘿嘿一笑。
“二位上仙,这些犯人——这些流民我们按照上仙要求便就地释放了,只是批示的公文仍需要回京找寻押司签字画押,正式签放公文到时再作具体打算,眼下,他们可就交给上仙们看管了,若二位上仙没有其他吩咐,我们可要继续赶路了。”
张小凡皱着眉头,望的却是相反的方向,并未理会他,法相点了点头,算是答复。
随着一声号令响起,军队缓缓开拨,囚犯们虽被释放,却仍争相扶着解士珍的囚车,又一路护送了几里。
出了一片山谷,便是居庸官道,向南一片坦途。
解士珍止住了相随的囚犯,法相与他四目相对,神色凝重,算是接过了这百余口人命的重担。
法相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将军嘱托道:“要走出狐岐山一带,还需近百里路程,这一路野果水源不可妄用,如今这里遍处毒花,人畜沾之,无药可医。”
将军点头纳谢,“多谢大师告知,这些我们会提防的。”
两厢人马辕辙南北,终于一一尘埃落定,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
篝火映照着野外露营众人的面庞,多得是茫然与疲惫。
纵然是神采卓然如法相,也难免风尘仆仆之感,此刻他袖袍笼着白天捡到的孩童,那娃仍昏睡不醒,法相盘膝而坐,心诵经文,精修功课,无虞不缀。
张小凡耳听草里虫子的簌簌低语,山谷狼群的嗥叫,愈发觉得不祥。
蓦地,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形陡然拔起,直插向夜空。
法相几乎是同时,也掠向天空。
“张师弟,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在清参调养五年,曾听王真人说过,世间毒花恶兽泛滥,皆因三才奇变,所谓“帝失其政,星失其位”,药理一途,也是同样的道理。”
晚风飒飒,二人几如流星,转瞬便划过无数山峦。
而夜空中斗星开阳、摇光此刻鲜红如月蚀,与大地上波旬花出奇的相衬,竟有一种诡异妖艳的美。
张小凡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熟悉的苍穹下的山谷,随着空气中弥漫的愈加浓烈血腥味的搅和,过往记忆似乎就要追逐过来,夜风也丝丝缕缕的袭来。
他止住了脚步,立在半空,却止不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的记忆。
记忆的尽头,本该是一处景色秀丽的山谷,如今那里正蛰伏着一口由乱石遮蔽的深渊。
法相望着骇然景色,不禁问了句:“张师弟,这里是?”
这数年来狐岐山一带天音寺众僧们也算历览了七七八八,却从来没留意过这块地方,打量如今脚下的巨大深渊,法相脸色也不比张小凡轻松几分。
张小凡双目微闭,似乎要理清纷乱的记忆,涩声道:“这里,便是昔日鬼王宗的总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