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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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在最接近圆满的时候告别

    打开朋友圈,看见满满九宫格的聚餐合照,来自同学中的一个,并不熟悉,但第一时间还是被吸引了目光,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就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而后下滑,是高中同学发的悼念姥姥的文字,死亡华丽不起来,它只会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踌躇着点开她的头像,想发些什么来宽慰她,但思来想去唯有叹息,与此同学许久不联络了,贸然的关心没有立场,我也不知她的个性,有人喜欢难过时被安慰,但有些人只喜欢独处,我不想让自己突然的关心,被当成冒犯,但遇见死亡,就如同在寒冬里踽踽独行,遇见了一只冻僵死掉的猫,我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我不认识她的姥姥,但同学的文字,却已经说明了,这是一位如何可亲可敬的老人。

    马上要过年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像老人所祈求的那样,为什么不能发发神通,让她过了年再走。

    上一秒还在欢笑的人,突然不见了,房间里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孤独里,你想她大概是藏起来准备惊喜去了,可生命很多时候俏皮不起来,小孩子会闭着眼睛装睡,大人却不会,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时候,只留下了让你每每回想,眼泪几乎流干的画面。

    我的父亲说自己见过灵魂,我那时觉得他迷信,如今想,老人是不会食言的,她说过不会离开,永远永远的陪着你,即便土地埋葬了她的肉体,她却悄悄的藏在光阴里了。

    你看不见她,山花烂漫,她在丛中笑,雨水淋沥,她在你身侧撑着伞,一叶落而天下秋的时候,她学起孩子的模样,跳进落叶堆里。

    在你看不见的光阴里,她依旧在你身边。

    回想奶奶死前,我虽未从学校回来,却也听父亲提起数次,倒春寒雪下了一夜,冻的水缸结了冰,大雪把刚刚升温了一天的东北打回原形,昼夜温差大,害奶奶生了病,最初以为发热感冒,只是吃了药,后来严重了打了吊瓶,奶奶咳嗽起来,把被子尿湿哒哒的。

    堂嫂商量着家里有孩子尚未结婚,死了老人总归是不吉利的,大家都知道老人得了病,十有八九挺不过,何况当年我奶奶已经有95岁高龄。

    人人都当她活够了,可别人不是奶奶,我总觉得她还有许多牵挂。

    我的姑姑站在那里,小屋挤满了人。

    奶奶窝在炕上呻吟,她个子小,骨架又瘦,纵使生养了三个孩子,可却没有胖起来一点,眼下有病了,更是皮包骨,姑姑看着她的母亲,她尚没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和我的奶奶蜗居在这里,儿媳发了话,只能同我父亲商量了。

    父亲推着拉东西的小破三轮,在新下的雪上覆盖了一圈完整的来和回的痕迹,就像奶奶那年被迫听从家里坟多了风水不好的建议,拿着包袱来到了这里,之后再无回去的可能,这车辙印把奶奶接到家里,也是如此。

    被子裹着老人,在寒冬纷飞的雪花里,在凛冽的北风中,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在一片看不见春天的素白里,奶奶睁着眼睛看着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这条路,倘若是自己去了,此次便是最后一次走了。

    那时还有不久奶奶便要过生日了,但身体没有好转,已经是在等死了,不打吊瓶也不吃药了,她躺在炕上,把肺里的空气排出去,再费力吸回来,只是最基本的呼吸,已经让她如此难受了,奶奶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就连一向和奶奶不对付的母亲也安分下来了。

    奶奶生日那天父亲煮了面条,我想那里估计放了厚厚的肉片和一大把韭菜,父亲没什么文化,但煮长寿面的时候总爱说一些吉祥话,韭菜爆锅,煮出来的长寿面是长长久久,地久天长,大概在他眼中,长寿就是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他不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面里或许也放了香菜,上面估计飘着油光,还有切的细细的肉丝,父亲从前做菜很好吃,我之所以揣测那碗面的味道,是因为奶奶没有吃一点,或许久病之人胃口不好,或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奶奶会不会也在怨父亲。

    奶奶嫁人时,正闹饥荒,她的男人很快饿死了,死的人就如同蝼蚁一样多,她大概特别辛苦,因为她有三个孩子,大爷,姑姑,和我的父亲,奶奶那时只靠干活和抽烟解决问题,因为太苦了,后来她第二次结婚,与我后爷爷成了婚,我父亲每次讲起那个男人,虽会称是我后爷爷,但自己从不叫继父之类的称呼。

    父亲说这个继父,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有一次煮了面条,姑姑没吃饱,在清汤寡水里捞碎渣吃,后爷爷嫌她捞来捞去,直接掀了桌子。

    他使唤人干起活来丝毫不留情,父亲有一年被逼急了,喝了一瓶农药,洗了胃,吃了挺大的苦头才救回来。

    继父向来风评不好,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后爷爷也有一个儿子,他自然不会真拿我父亲他们当回事。

    又不久,姑姑远嫁到了这黑龙江,那年姑姑19岁,再不久,我的父亲也来了这里,来投奔他的姐姐。

    在奶奶死前的某一年,那个后爷爷也死了,老家来了电话,我爸没什么表情。

    奶奶倒是生了回去的心思,这些我都不好推断,只是想,亲爷爷死的那年,父亲才三岁,那年奶奶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岁左右,而奶奶享年95岁高龄,后爷爷毕竟陪伴了她许多年,总归是有情谊在。

    可惜我没有机会问她,我和她也疏远了整个少年时代,奶奶来到这里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我潜意识里更喜欢姥姥。

    姥姥会带来甜甜的糖葫芦,奶奶只带来了她对父亲偏颇的爱,和半瓶苦涩的绿茶,她看不上我的母亲,谁会喜欢自己的儿媳又痴又傻,之前只是寄了相片回去,那时母亲可能尚年轻,没有走样的身材,大概还是看起来马马虎虎的“女人”,眼下见了真人,和复刻了母亲相貌的我,大概都是一样的心情。

    奶奶会和母亲吵架,母亲的脾气在我印象中是暴躁过一段时间的,有一年她突然把我和父亲锁在屋子外,有时父亲卖了东西,她会气愤的离家,她有她的愤怒,有她的底线。

    奶奶有一次险些被母亲伤了,她越发看这个“精神病”害怕。

    但父亲三次不成功的婚姻里,这是唯一一个站住脚,并生下孩子的女人,奶奶大概最后也认同了。

    爱屋及乌,她后来对我也很好,常常从姑姑那里带了饺子或是新出锅的大包子给我,有时她去小卖店回来,会给我抓一大把饼干,给我带几包方便面,或是豆奶粉,姑姑给她吃的罐头,过年炸好的丸子,奶奶都会带过来。

    那年秋天,奶奶腿脚还很利索,挎着小筐,远远的喊我,我去接她,见她挎了一筐洋柿子,红色柿子圆滚滚的,黄色的细长些,有一种绿色的柿子叫贼不偷,味道我最爱,口感也是最好的。

    我欢欢喜喜把柿子接过去倒在盆里,再一阵风跑回去,把筐给奶奶。

    后来奶奶死了,妈妈也死了,我曾在姑姑那住过一段时间,听她道:“你奶奶说你,每次见了吃的比见了她高兴。”

    这话不假,我有些愧怍,低下头,心想原来奶奶知道,我心里的天平并不偏向她。

    挺奇怪的,我变成了两份都有失偏颇的爱里的受益者,姥姥带来的吃食会让我不用给父亲,奶奶带来的东西则只交给我与父亲。不管怎样都有我的份,小孩子自然也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听话的,由我来分配,是我吃的多一些,但父亲母亲都有,父亲聪明,给到他就不能要回来了,可母亲吃东西慢,给了她三个山楂卷,她半天才吃一个,于是我就厚着脸皮再要一个,或者拿另一样东西和她交换。

    现在想来,我年幼时还挺可爱的,父亲说有一年姥姥炖了鸡吃,妈妈碗里一个,我碗里一个,但我那时竟然把那个鸡腿让给了父亲,我半点记忆也没有,父亲以往说起来,总会哽咽起来,像是要哭起来。

    那个听话懂事的我变成了这样反唇相讥,分理不让,让父亲感到不那么幸福的孩子,我到底是有些唏嘘的。

    我有时甚至觉得,定是谁把我写成了他的一个小人物,让那些离去如同戏剧性一样,给我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只留我做舞台上的小丑,戴着面具,哭不能好好哭,笑不能好好笑。

    而台下的看客,甚至还要仔细剖析我的表情,于是,麻木席卷了我,褪去所有情绪的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让我没有心情做任何事,只是下了台,时间越来越久了,我会在某个瞬间,发现妈妈喜欢的头花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我已经能负担起那份爱的每个瞬间,也会在超市看见姥姥爱吃的蘸酱菜一顿落寞,奶奶最爱抽烟,我其实不懂,那种辛辣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她也爱酒。

    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奶奶总去买,以至于父亲猜忌她花光了低保里的钱,或者给了我的姑姑,那时家里太脏乱,冬天又太冷,父亲把奶奶送去了姑姑家,老实人的道德绑架,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姑姑接过了奶奶,就是赡养,不接就是没良心。

    回忆像一条线,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开线的布偶娃娃,无论我无意间发现了哪条,总能直接或者间接想起一些事。

    我为了亲人的离去难过到不想面对生活,但父亲对死亡看的挺轻的,我幼时以为他在乎这些,后来发现他可能想开了,死亡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或许那晚甚至做了梦,光怪陆离,看见了许多平时看不见的人,那时他可能想讲给我听,只是他的生命在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节点,吝啬的剪断了,他不说,说不了,我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这么深奥的东西,父亲居然看得比我通透多了,他言:“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