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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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六十七

    六十七

    “谢大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你可想死兄弟了,欢迎欢迎!”七老爷杨树森满面堆笑,迎接着来客。

    “兄弟,恭喜恭喜啊!老婶母大寿,我得讨碗寿面吃。”来人是谢文东。

    杨树森拉着谢文东说:“大老远的路程,让哥哥辛苦了,一会儿兄弟一定陪哥哥多喝几杯。”

    谢文东说:“兄弟家里办大喜的事儿,我一定得到场啊,即使干不了啥,也得捧个人场不是。”

    “多谢,多谢,大哥里面请,请,请。”杨树森客气地说。

    谢文东笑眯眯地说:“好说,好说,兄弟你先忙,我去喝杯茶。”

    杨树森喊:“老大啊,快带你谢大爷到贵宾席。”

    大少爷杨仁跑过来,带谢文东入席。接着听见收礼账的喊:“谢文东谢保长寿礼大洋九十九块,谢保长请上座喽!”

    谢文东当年由杨树森的一帮朋友介绍,直接去了三区土龙山。由于谢文东为人八面玲珑,又有城里一些朋友的照应。不到二年的时间,区长便委任他做了保董,又过一年,县里又将他升任保长。几年下来,谢文东已经成为当地有名的大地主。

    今天是六奶奶,如今称杨老太太的五十大寿,她过大寿其实挺蹊跷的。原本老太太的五十岁生日已经过去二年了,现在是大同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按说老太太都五十二了。再说老太太的生日是五月初八,也不是在九月份。不知道七老爷杨树森是怎么想的,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非张罗着要给老太太过大寿。家里也有人反对,说五十也不算大寿,应该是六十过大寿。但如今做掌柜的杨树森,哪里还允许其他人掺言?一锤定音,老太太的大寿必须得过,而且必须是大大操办一次,让老太太高兴、高兴。当然,他心里有他的小九九,一个是立威,另外一个是广告乡邻、朋友、亲戚,我七老爷杨树森当年的七少掌柜,现在当家做掌柜啦。七老爷的这一举动,得到七娘迟德贤的大力支持,如今夫妇二人可算是夫唱妇随。自从七老爷那次,想娶小与被绑架之后,七老爷收敛许多,依兰城没有要紧的事,基本上是不去了。为了能够掌控家业,收敛起自己的放荡不羁,认认真真地做起乡下的土财主。七娘见七老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开始帮助他,把杨家家族大权独揽。

    如今的杨家烧锅,已经是人口众多,连少一辈的也有娶妻生子的了。单单少一辈的,已经有少爷、小姐各八个,分别是杨树山的:大少爷、二姑娘,二少爷。杨树森的:大姑娘、三少爷、五少爷、五姑娘、六少爷。杨树青的:三姑娘、四少爷、七少爷、六姑娘。杨树春的:四姑娘、八少爷、七姑娘、八姑娘。大一点的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已经娶妻,最小的八姑娘才刚刚两岁。不过,杨树春的媳妇杨袁氏,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很快又会给杨家添人进口。杨老太太经常想,难怪当初褚老爷子,见杨树春掉进井后,说出杨家会人财两旺,果然是一语中的。

    说起人财两旺,人丁兴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的是财。到了今天为止,杨家不仅仅有诸多的作坊,还有良田二百四十垧。而且在依兰城里开了粮栈、酒铺,经销自己产的粮食、酒、糖、醋、酱等货品。此时的杨家烧锅,已经是家大业大,产业上已经达到远近闻名的程度。杨宗去世以后,杨老太太见孩子们也都大了,逐渐地把家里的事儿交由儿孙们去做,到最后彻底地放手。原来的几个少掌柜,已经成为了老爷,七老爷杨树森、十老爷杨树青、老老爷杨树春。十老爷与老老爷名义上是老爷,其实任何事情都做不了主,一切事情全由七老爷决断。他们则是闷头干自己分管的活,十老爷管理田地,老老爷负责作坊,按七老爷的要求做好自己的事儿,每个月从账房领取一定量的月钱,怎么看都像是给东家做工的,只不过工钱多一些,名声好一点,家里的老婆孩子吃穿不愁而已。全家人在一起吃大锅饭菜,定期分发衣物、布匹、棉花等,按人头发给月份钱。其余的财物全由七老爷杨树森、七娘迟德贤掌管,至于有多少、怎么用其他人根本不知道。

    七娘张罗着大席的场面儿,安排前来帮忙的人干活,指派家里的女人,拿东取西,端茶倒水。从老太太那时候开始,家里已经立下规矩,可以请长工、伙计、护院、厨子,不许买丫鬟,不许雇佣人、婆子,不许请管家,更不许娶二房。老太太的目的是,每个人或多或少应该干点什么,绝不能干呆着。最起码的自己事情要自己做,有胳膊有腿的别让他人伺候。也就是说,人是越呆越懒,越吃越馋。另一层意思是,人要是太闲了,会生事端,女人要是闲极无聊,有可能会走当初白淑珍那条道儿。更让她防范的是,家里的儿孙,如果身边有丫鬟、媳妇儿,难免做出一些有伤风化的事,当初菊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无论家里多么富足,她是不会买丫鬟。各房的孩子都自己带,衣服自己洗,自己打水端饭。来人去客,都是由自家女人伺候,并且还要管理厨房,每日轮班去灶上当值。

    七老爷当家以后,七娘觉得自己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家主母,整天颐指气使地,安排两个妯娌、几个媳妇儿做事儿,同时对家里的雇工也会指手画脚。在这当口儿她看见杨袁氏端着一簸箕毛嗑儿,按桌装盘子,赶紧叫起来:“老兄弟媳妇儿,你快放下,放下。”

    杨袁氏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过来问:“怎么了?七嫂?”

    七娘说:“你看看你,这样的身板,在前面招待客,也不好看啊?”

    杨袁氏怯怯地说:“我看来的人多,怕前面忙不过来,过来搭把手。”

    七娘说:“那你也不看看自己,该不该到前面来,前面活不用你干,让大媳妇儿、二媳妇儿她们干就是了,我看你还是去厨房吧。”

    杨袁氏说:“今天是十嫂的班,我咋去啊?”

    七娘说:“我又没有让你去管事儿,你去给刷盘子、碗呗?咋的也比在大面儿上晃荡强啊?”

    杨袁氏赶紧答应:“那行,我这就去。”说完杨袁氏挺着大肚子,去东院厨房。

    七娘朝她背后恨恨地说:“一点都不知道个眉眼高低,榆木疙瘩脑袋。”转过头,又喊到:“三媳妇儿,你把那茶杯拿抹布好好擦擦,水啦啦地咋就往桌上拿。”

    三少爷杨礼走过来,踢了他媳妇儿一脚:“你个攮屎包,就知道吃饭,连点活都干不好。”

    杨礼媳妇低眉顺眼地一声不吭,躲闪一旁干自己的活去了。杨礼晃动他麻杆一样的身躯,来到七娘面前,一伸手:“妈,给我点钱。”

    七娘压着声音说:“又要钱嘎哈啊?我昨天不是给过你了吗?”

    “操,你给那俩大子儿,还能他妈的花一辈子啊?”三少爷杨礼吊儿郎当的态度,足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七娘看着不成器的儿子,赶紧哄着说:“儿子啊,今天别出去了,你奶奶过大寿,在家帮妈张罗张罗。”

    杨礼说:“闲着没事过什么生日?她过生日跟我啥关系?都是我爹吃饱了撑的。赶紧给我拿钱,我可不在家和你们扯这哩哏愣①。”【注释】①哩哏愣:方言;没用的。

    七娘说:“你奶奶过大寿,你不在家祝寿,摇哪嘚瑟啥去?还叫杨礼呢?你哪懂什么礼啊?”

    杨礼说:“什么鸡啊巴礼不礼的,那都是你们给我起的。你还叫德贤呢?我也没有看见你哪里德了、贤了。”

    七娘咬牙切齿地骂:“你个牲口巴道的东西,咋不嘎巴一下瘟死你呢?一天就知道钱、钱、钱,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指着你成器是别想了。”

    杨家现在已经出生的男丁有八个,迟怀刑当初给杨宗、老太太提议,起名可以按:仁、义、礼、智、信、忠、孝、勇、悌、节、恕、让,如果再多生男丁,可以再用:温、良、恭、俭。还可以再加:廉、圣……。所以,三少爷按排名号为礼,可杨礼一点礼貌、礼节、礼仪都没有,整天游手好闲、驴性霸道。跟礼字一点边不沾,完全继承了七老爷、七娘共同的“优点”。十四岁的时候,七老爷给他娶一房媳妇儿,本想着有媳妇儿牵挂,能拴住他,能够干点正事儿。哪知道他看不上他媳妇,一点都不待见她,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虽然没有天天虐待,但是挨骂还是经常的,偶尔踢一脚打一巴掌都是家常便饭。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有生过一儿半女,更让三媳妇抬不起来头。为此,七娘带着她没少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可一点效果都没有。丽秋姑姑给出的说法是,毛病不一定是出在媳妇儿身上,也许是杨礼的问题。难怪,杨礼从小就体质不好,瘦得跟刀螂一样,麻杆一样细高。用七娘的话说:两口子对付了,能凑成一双筷子。

    杨礼晃动角瓜一般的脑袋,威胁七娘说:“我是牲口,也是你下的。你说给不给钱吧?要不给,我去各桌上来的客要去,看丢谁的脸。”

    七娘也算豪横半辈子,但拿他儿子实在是一点法儿都没有,为了能让他消停一时。赶紧说:“给你拿,给你拿,你个要账鬼。”然后对旁边账桌上,记账的二少爷杨义说:“老二啊,给你三兄弟拿二十块钱,打发他赶紧走。”

    大少爷、二少爷是杨树山的儿子,爹死得早妈又改嫁了,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没有爹妈的孩子,自然是在别人面前发怵。更何况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杨家的苗,所以做事谨小慎微,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七老爷正需要这样的人,把他们二人重用起来,让大少爷统管两个院子,作为管家使用,二少爷负责财物,作为账房先生。

    二少爷杨义非常听话,数出二十块钱,递给杨礼。杨礼拿到手中,掂了几下,捏起一块用嘴吹了一口。说声:“操,就这么鸡一巴点,能好干啥?”说完,转身就走。

    在一旁玩的四姑娘,不解地问:“七娘,那钱是伙上的,三哥咋说拿就拿呢?”

    七娘一听这话炸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咋跟戗锅刀子①一样呢?大人的事儿你都能插嘴,去,去,去,一边玩去。过两年把你嫁出去,伙不伙上的和你啥关系。”【注释】①戗锅刀子:方言;锅铲。

    杨礼拿着二十块钱,心里揣着不满,一步三晃悠地走出大门口。七老爷与大少爷正在门口迎接来宾,见儿子出来了,有些不满意地说:“又嘎哈去啊?今天是你奶奶过大寿,消停儿的在家得了,别摇哪闲逛了。”

    杨礼说:“家里闹哄哄的让人咋呆?我在家能干啥?我是刷盘子还是刷碗?有你们俩在门口戳着,我在家里也给你们苕色①”【注释】①苕色:方言;褪色,这里指丢面子。

    七老爷说:“你也是成家的人了,干点正事儿不行?你看看你大哥、二哥,凡事都能拿得起来放得下。再看看你这一天,游手好闲的无所事事。别的你干不了,跟着你十叔去地里,不用你干活,看着地是咋种的,那还不行吗?。”

    杨礼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你还是不是我爹了?死热荒天的让我钻庄稼地?你咋想的呢?爱谁去谁去,我他妈的是不去啊。”接着又对大少爷杨仁说:“大哥,你身上有点钱没有?借我几块。”

    大少爷杨仁为难地看着七老爷,七老爷制止说:“借什么钱借钱?老大,不许给他拿,到他手里多少没多少。走、走、走,爱去哪里去哪里,别在这丢人现眼。”

    杨礼见再也弄不来钱,抱着膀进了杂货铺子,拎了两包糕点出来。七老爷恨恨地说:“咋的?连饭都不回来吃了?你干脆死外面吧,别回来了。”

    杨礼不在意七老爷的骂,像是故意气他爹,不紧不慢地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虎毒不食子,我在外面看两账,饿了垫吧一口,你也不能盼我死在外面。再说了,我死外面,谁给你传宗接代呀。”

    杨仁在一旁赶紧打圆场:“三弟,快点玩去吧,早去早回,到了饭点回来吃,给奶奶祝寿吃长寿面。”

    杨礼笑一下,拎着东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看看,还是我大哥,多有人情味儿?再看看你,一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你天天咒我,能赢钱才怪呢?”

    七老爷看着他的背影,失望地对杨仁说:“老大啊,他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如果他能赶上你们哥俩一个犄角呢?我都知足了。”

    杨仁劝慰七老爷说:“七叔,我三弟还小,过两年大一大就好了,哪个小孩都贪玩?”

    七老爷说:“他是贪玩儿吗?是败家!唉,吃自得、穿二八、赌一半、嫖白瞎。他和老二般大般儿,脚前脚后,再看看人家老二,多有正事儿啊!”说完,扔下大少爷一人在门口,自己回院里去了。

    杨礼去前街的小老嘎家,如今的杨家烧锅屯,现在已经有五十来户人家了。叫小老嘎的人姓陆,是杨家的佃户,他爹带着他们逃荒闯关东过来的。先是在杨家扛长工,干了几年攒下两钱儿,租了几垧地自己种,也就成了杨家的佃户。前几年的收成好,有了余钱,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他爹也是没福,还没等抱上孙子就撒手人寰归西了,从此小老嘎也和哥哥分家另过。小老嘎生性老实,老实得有些窝囊,不太善于与人交往,只知道闷头干活。娶的媳妇儿反倒是和他不一样,长着一张巧嘴,会说话会哄人。虽然长相平常,但皮肤白嫩体态微胖,更有一双会说话的水汪汪大眼睛,惹得屯子里一些爷们,有事没事儿往陆家跑。当然杨礼也是常客,杨礼不仅仅是为了见小老嘎媳妇,而且还好来她家耍钱。小老嘎媳妇见男人都往她家里跑,有人多的条件,放起赌局。玩什么不一定,都是来人以后,赌客们自己商议,是看小牌、打天九,还是推牌九。

    杨礼一进屋,小老嘎媳妇迎上来,笑嘻嘻地说:“三兄弟啊,没想到你今天还能来,今天不是老太太过大寿吗?你咋不在家贺寿呢?你看看我刚穿戴好,要过去捞忙呢。”

    杨礼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贺什么寿贺寿,闹哄哄的有啥意思?今天有局儿没有啊?”

    小老嘎媳妇说:“也不知道你能来,我也没有撺联局子,再说了,大白天的,人不是下地就是去你家了,哪有人玩啊?”

    杨礼说:“下什么地下地,都快要挂锄了。没有人玩,那你陪我玩吧?”说着去搂小老嘎媳妇。

    小老嘎媳妇扭捏一下,推了他一把,用眼睛撩了一眼:“咱俩有啥好玩的?”

    杨礼搂着她说:“好吃不赶饺子,坐着不赶倒着,好玩不赶嫂子。咱们又不是没玩儿过,你说玩儿啥?”说着照着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老嘎媳妇儿扭动身子,娇羞地说:“不行呀,大白天的人来人往,别让人看见,快松开。”

    杨礼说:“操,我又没有稀罕他们家娘们儿,谁爱看谁看呗,能拿我怎么样?”

    小老嘎媳妇挣开他的手,撒娇的说:“那也不行,白天哪能干那事儿呢?好兄弟,等晚上的,嫂子好好陪你。”

    杨礼不满意地说:“妈啦逼的,到了晚上小老噶该回来了,我还能捞着了吗?”

    小老嘎媳妇说:“能,那咋不能呢?你不会买点酒菜,把他喝多了?他有酒就行,其它啥都是你的。”

    杨礼又去搂抱起来,亲一口说:“那你也是我的了呗?”

    小老嘎媳妇拍打他一下,说:“那你说呢?”

    杨礼乐了,把糕点递给小老嘎媳妇:“给,我特意给你带的。”

    “哎呀,还是我兄弟好,知道心疼嫂子惦记嫂子,比我家那闷吧出①的王八头强,兄弟知疼知热,回回来都给我带好吃的。”小老嘎媳妇甜言蜜语地哄着杨礼。【注释】①闷吧出:方言;闷葫芦,言语少。

    杨礼说:“你知道我对你好,你还不好好陪陪我。”

    小老嘎媳妇连声说:“陪、陪,等晚上的,晚上的。”

    杨礼拿出一块钱:“给,你去买个小鸡,晚上炖了,我和你爷们喝点酒。”

    小老嘎媳妇儿见了大洋,顿时眉开眼笑,说:“好,兄弟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去,再给你找几个人玩几把。”杨礼又掐她一把屁股,让她去了……

    七老爷正在和几个远道来的朋友聊天,杨仁和魏守林跑进来,七老爷知道肯定是有事儿了,连忙和朋友打个招呼,出来了。对着他俩问:“慌里慌张的,出什么事儿了?别惊着来的客。”

    魏守林说:“东家,刚才炮手们在料水楼子上,看见打南面官道方向下来一支当兵的队伍。朝着咱们杨家烧锅来了,用不用召集自卫队啊?”

    七老爷问:“还有这事儿?有没有看清是哪路队伍?”

    魏守林说:“没有看清楚,不过,他说穿的是黄衣服,和李杜的官兵不一样,李镇守使的兵是灰衣服。”

    七老爷又问:“能有多少人?”

    魏守林说:“能有一、二百人吧。”

    七老爷赶紧说:“把自卫队的人好生管住,枪都藏起来,来这么多人,咱们那二十多人也打不赢,还是消停儿地眯着吧。”

    魏守林答应一声出去,把放哨的和炮手们都带走了。杨仁问七老爷:“七叔,你说那些都是什么人呀?”

    七老爷唉声叹气地说:“唉,我哪里知道啊?这一天天的兵荒马乱,没有个消停儿时候。你快点告诉来的客,有带家伙的,赶紧藏起来,说不定是谁的队伍。妈了巴子的,过个大寿也过不好。”

    杨仁连忙安慰他:“七叔,你别着急,没准是路过的呢,不一定来咱家。”

    七老爷说:“你快去吧,来不来咱家,也要先准备好了。”

    从去年开始,世道就不安宁了,跟乱麻地一样。民国二十年,日本人在沈阳柳条沟炸死张大帅,接着在九月份,又占领了北大营,东北从此开始了战事。依兰镇守使兼九旅旅长李杜,以依兰镇守使名义,向所辖十三县发出通电,呼吁全区各县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敌。训令:依兰地区各县为保境安民,应付时局,应立即组织自卫团。李杜将军接着又成立了吉林抗日自卫军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带兵在哈尔滨与日军激战。哈尔滨失守后,率领队伍退回依兰。接着,日本人派飞机轰炸了依兰城,百姓死伤无数。四月,日寇进逼依兰城。李杜为了保护民众,率部撤出依兰城,在勃利、宝清、穆棱、密山、虎林、饶河一带与日寇鏖战。后来,一个国号为满洲国的国家,在日本人扶持下成立了。而且在依兰县城成立了县署,在各区成立警察署,附近道台桥就设立一个警察署。并且把整个区分为一保,下辖二十四个甲,三百六十九个牌,每个牌十户人家。按照满洲国的《暂行保甲法》,依兰治安维持会又推出了《依兰县治安维持会暂行保甲条例》,推行:“县管辖内,实行保、甲、牌。以保甲牌之居民,实行连坐责任,如犯连坐责任者须受罚款之处分。”

    另外,还设置了壮丁团,每十户抽一人,给日本人修路修机场,又叫出劳工。打下粮食也要上缴,叫出荷。由于满洲国、日本人的不断压榨,依兰县的百姓苦不堪言,纷纷起来反抗,到处烽烟四起。但苦于没有统一的领导,多是以绺子、山林队、自卫队、救国军的形式出现,各自打各自的。上月,满洲国驻依兰的国兵寅裕团,因受不了日军缴械,全团哗变同日军打了起来。经过两次战斗,还是寡不敌众,无奈退往倭肯哈达山,报号“红军”,在依兰、佳木斯一带山区打游击。像这样的队伍,在依兰县比比皆是。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各种各样的队伍经常出现,穿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黄的、灰的、青的、干脆还有穿老百姓的,长袍马褂都有,也分不出来谁是谁。有一些队伍挺好,进村不骚扰百姓,要些吃喝或者睡一觉走了。如果是满洲国的国兵来了,会到处翻,找“红胡子”、找好吃的、找大洋、找大烟。还有一部分胡子,也趁火打劫,经常骚扰百姓。而且,最近还来了一批日本学生,名字叫:东亚同文学院第十五期,由日军保护进行情报调查。

    不仅仅如此,更让人们担忧的是,日本人又来了开拓团,强行征占中国人的田地,每垧地仅仅给一块大洋,说是日本人要往满洲国移民。去年的七月,开始来了第一批人,建了十个集团部落,最少有几千人。离杨家烧锅最近的那伙在广富山,名字叫“南都留乡”,移民二百五十户。因为在广富山下,引起了青山好谢老嘎达的注意。日本人的到来,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一直想要找机会碰一碰日本人。

    刚才在桌上,七老爷和谢文东几个人还在说日本人的事儿,其中也有谢老嘎达,按辈分七老爷得叫一声老叔。谢老嘎达本来一直在黑瞎子山,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也没有想过金盆洗手,带着绺子的几十个弟兄,始终过着打着吃的生活。不想,日本人竟然来到他鼻子底下,用他的话说,这不是黑瞎子叫门——熊①到家了吗?于是,他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带领兄弟们就摸了过去。下面用他的话说:还没等摸进屯子,日本人的狼狗就叫了起来。在屯子边上,日本人早已修了料水楼子,上边架着一种灯,一照老远、老远。没等他们的人开枪,日本人的碎嘴子②响了。那家伙,打得跟狂风扫树叶一样。不仅如此,还老头咳嗽③了,炸得青山好的人东倒西歪,抱头鼠窜。一仗下来,把青山好给打花哒了,无奈,谢老嘎达带着剩下的十来个人,离开黑瞎子山老巢,通过杨老太太托七老爷给介绍,跑到土龙山那面去了。【注释】①熊:方言;欺负。②碎嘴子:土匪黑话;机枪。③老头咳嗽:土匪黑话;开炮,老头即大炮。

    谢老嘎达哪里知道,日本开拓团的农民,不是普通的农民。日本人为了巩固他们在东北的根基,实施了百万户移民计划,通过移民开拓土地,建立要塞基地和开拓区,逐渐用日本人代替中国人。早期来的这些移民,其实都是武装移民,每个成年男人会配发一支步枪,每个集团部落还配迫击炮两门,机枪三挺。平时生产种庄稼,打下粮食运回日本国或者输送给日本军队,战时这些移民又是士兵,随时拿枪上战场。别说像装备简陋的青山好,即使是正规的东北军一个营,也拿不下一个集团的几百号日本人。一旦有战发生,开拓团会固守待援,只要坚持几小时,县里的大日本警备司令部,或依兰守备队就会派兵驰援。可见日本人是多么的凶狠,不是一般的队伍可以与之相碰。

    在动荡的年代,杨老太太与七老爷的意见有了分歧。有一天,老太太召集三个儿子,商讨一下如何应对时局,如何能够保住杨家烧锅。老太太开头说:“今天把你们哥仨叫一起,想让你们商量一下,现在世道不太平。如今成立了什么满洲国,还有那些小日本子也来了,听说官家已经和他们打起来了。俺琢磨着和那年老毛子来一样,咱中国人肯定不让份儿,势必要死磕到底。老辈人都说,树大招风啊!咱杨家烧锅,在周边的三、五十里,有点名气。但俺就寻思着,咱这样的家业,肯定会被人惦记,恐怕会招来灾祸啊。如今俺也老啦,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你们也都大了,以后杨家由你们说了算。是分开好呢?还是继续伙着一起过,你们自己拿个主意。”

    还没等其他哥们说话,七老爷赶紧抢话,急忙说:“妈,你咋还想起来分家了呢?咱们家可是你和我爹,带着我们好不容易才过到现在这样。我们兄弟几个,也没有闹什么纠纷,为啥你非要分家呢?你不是掰生兄弟们的情分嘛!”其实七老爷有他自己的想法,杨家咋能分呢?分开以后,他没有杨树青会种地,不会饲养那些骡子、马,分给他的土地,基本都得租出去。分到手的作坊,他更是一窍不通,即便是请师傅来干,一般的手艺,也没有杨树春的手艺精湛。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会失去对整个家业的控制,巨大的损失可是最为致命。

    老太太说:“不是俺想非要把你们兄弟拆分开,是兵荒马乱的年景,实在是让俺心里不安稳。钱多钱少够用就好,不用太招摇了。外面的人,现在都以为咱们家大业大。官府也好,胡子也好,甚至没有饭吃的人也好,都会先想到咱们家。筹款的、要捐的、收税的,哪怕是要饭的,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咱家,你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如果拆分成若干份,每一家的份额明显小了,和其它人家差不多,也就没有人惦记了。”

    七老爷说:“咱的名声已经传出去,即使是分开,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来。现在全家在一起过,可能来一伙咱给一份,分开了,得要给三份、四份。当初我爹活着的时候,念念不忘的就是别把家给分了。你这回要把家分了,我爹地下有灵,也不会答应的。”

    老太太见七老爷不同意,没有继续劝他。然后,问另外两个儿子:“你们两个也说说,你们是咋想的?是分开好还是在一起好啊?”

    没等杨树春、杨树青说话,七老爷又对两个兄弟说:“十弟、老兄弟,你们也说说你们的看法。咱兄弟几个在一起挺合手的,有忙地里的、有跑外的,有操持家里的、有应付人情来往的。虽说五哥不在了,但是老大、老二由咱几个叔叔带着,也没有亏待他们。我怕咱们把家业分了,你说老兄弟把酒烧出来,不知道往哪里卖?十弟要是分到了作坊,又不知道糖怎么做?酒怎么烧?咱们几个老辈的行了,还能把持住分到手的那点东西,五哥那股两个孩子,年龄还小不定性。一时没有人管着,万一走了下坡路,抽个大烟耍个钱。等把家里那点东西踢蹬光了,来找咱们这些叔叔,你们说咱们管不管?管吧?谁都有一帮孩子。不管吧?也对不起咱过世的五哥,不能看着孩子们受苦。我呢?咋办都行,我即使是去依兰城,开个杂货铺都饿不着,你们看咋办好就咋办,我随你们。

    杨树青说:“我除了种地也不会干啥,至于咋办好?我也不知道,我听妈的,妈说咋办就咋办。”

    老太太看看小儿子:“你也说说吧,别和你爹似的,啥都听别人的。”

    杨树春挠挠头,不太情愿地说:“我还真的和我爹一样,不愿意出去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看见外面那些人就闹心,我还是愿意呆在我那酒坊。要问我,我是咋的都行,让他们当哥哥做主吧。”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你们还是不懂俺的意思,不是觉得咱杨家烧锅过得不好,也不是说你们兄弟在一起不和睦,更不是说,俺想在俺死之前把家分了。实在是现在天下跟乱麻地儿一样,为了一大家子的人性命担忧啊!俺老了,不在乎啥,实在不行,俺也和你丽秋姑姑一样,出家吃斋念佛去。可你们呢?如果有了灾难,孩大老小可往哪躲?”

    七老爷说:“妈,你咋信不过你儿子我呢?你还不知道我在外面,三教九流的啥人不交往?官府的、警察署、绿林的,咱们都有朋友,在依兰县哪个不给咱们点面子?就说那些竖绺子的,小股的来了,咱们有自卫队、炮手。大帮的来了,咱报我老丈人、丈母娘的号,他们哪个敢动?”

    老太太说:“那要是官家的呢?要是日本人来了呢?你小的时候,还不记事儿呢,老毛子来兵了,打进依兰城,杀死几千人,烧了多少房子?咱们在山上地窨子里猫了一冬天,那罪遭的。”

    七老爷笑着说:“我妈英耀一辈子,也没有怕过谁,咋到老还胆子小了呢?咱是在乡下,日本兵来咱们这里干什么?他们在城里有福不享,跑咱乡下吃土不成。放心吧,他们不会大老远地跑过来。”

    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地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啊!你咋光往好处想呢?凡事要先盘算最坏是啥样。不是俺这胆子小,光俺一个老太太,啥都不怕,可俺还有一大帮孙子、孙女、孙媳妇儿呢?能不让我担心吗?”

    七老爷还是坚持劝老太太:“妈,你放心吧,有我在,保咱杨家一门老小的安稳。我这几天去各处安排,保证没有人来骚扰咱家。”说到这儿,突然话题一转,对两个兄弟说:“兄弟,正好和你们商量个事儿,妈给咱们操劳大半辈子了,咱们从来没有给她老人家好好办个寿。五十那年,咱爹刚过世不久,我也没有张罗。我想这两天没事儿,咱们哥几个操办一下,给妈补办个五十大寿。这一呢,是咱兄弟几个尽尽孝,这二呢,我请一些各方面的朋友,将来罩着咱杨家烧锅。你们看我的主意咋样?我猜你们肯定同意。”

    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把分家的事儿放一边去了。杨树青、杨树春听他的建议,都连连点头,一致同意他的想法。只有老太太不同意:“俺说树森啊,咱可不能张扬,日本人还在咱依兰呢?可不能把他们招来。”

    七老爷制止老太太说:“哎呀,妈,你别管了,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