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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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见岳(其二)

    “山南,别怕。”

    这一句温柔的抚慰深深烙印在岳山南的脑海里,那是他母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是他母亲搂着他对他说的;是他的母亲用瘦弱单薄的身躯为他遮挡寒风时说的;是在脏乱的囚笼中对他的说的,那是他的安魂曲。

    那时的他还不叫岳山南,他只是在战乱中、在流民堆里出生的一个孩子,他一生来父亲便撇下他走了,只有他的母亲仍旧爱着他。穷苦的流民宛若街头流浪的猫犬,在尘世间四处摸爬滚打,苦苦挣扎着求生。

    下贱的贫民不配拥有姓氏,但总得有个叫法。

    山南,这他的母亲给他的名字。

    他和母亲四处流浪求生、如此艰苦的日子,却不曾想是他人生中最温馨的时光。

    凶恶的秦歧人骑着马匹将中原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

    中原军抛下城池土地撤退了,城里的居民也开始四散而逃,两条腿哪跑得过四条腿?

    秦歧军队骑着马在城里四处掠夺,见人便杀,没杀的全都驱赶到一起用绳索一个连着一个,就像在驱赶羊群。

    他亲眼看见秦歧的马蹄狠狠的踩在他人的头上,血液、脑浆全都溅在地上,他吓得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

    马上的秦歧人却笑得十分开心。

    “山南,别怕。”

    母亲轻声的安慰着他,尽管他们已经成为了秦歧的俘虏。

    “狱”

    像是给马匹烙印标识一样,那些秦歧的俘虏全都被烙印上了这个字。

    滚烫的烙铁深深刺痛着皮肤,每当伸手去摸那个字时,那时的屈辱、那时的痛苦;全都刻印在心头,隐隐作痛;仿佛灵魂都被炙烤着。

    奴隶。

    奴隶的命比路边的野狗都便宜。

    呼之即来、斥之即去。

    奴隶做错了事,杀了便是;奴隶走的不够快,杀了便是;奴隶敢埋怨抱怨,杀了便是。

    因为想,那便杀。

    像是他人手里的蚊蚁,轻轻一捏,便死了。

    “山南,别怕。”

    仅仅只是因为害怕轻轻啜泣了一声,便被那秦歧领头的将军当作训练的木桩一样砍,那样的场景深深冲击到了岳山南,连害怕都不敢。

    就算是在街头流落,就算是吃他人的残羹剩饭,那也比这样的处境好。

    他忘不了,他忘不了在秦歧营帐里当奴隶的日子,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忘不了秦歧的恶魔用锐利的刀刃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游走。

    刀刃在母亲身上划过,血液滴落在早已深黑的地上,他无能为力。

    “山南,别怕。”

    母亲的眼神中仿佛早已抛开了所有的痛苦与无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岳山南不断重复张嘴念叨着这一句话。

    她还舍不得岳山南,她还想多看看他,她还想看着他长大,她还想看着她的山南带个媳妇回来……

    她还有太多想看的东西,但最终还化作平和的微笑,她想告诉她的山南:

    “山南,别怕。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痛恨着秦歧的一切,他痛恨着中原王朝的无能。

    他要复仇。

    他屈辱地在秦歧的军队里当了十六年的奴隶,直到那位将军、那位趁着秦歧松懈突袭的将军。

    秦歧的军队被击溃,连奴隶都顾不上了,十六年的屈辱终于拨开一道窗。

    他趁乱拾起一把烙铁藏起来,偷偷地敲打,他狠心地在自己背后、在那个象征着奴隶的标志上又重新烙印上了一个字。

    “山”

    唯有保持这份疼痛,他才能清醒,他才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秦歧的烙印将他的灵魂深深囚禁、践踏;那他给自己的烙印又将他的灵魂拉入更深的囚牢。

    “从今往后,我的名字——岳山南。”

    当他带着秦歧军领的头颅回来时,他知道,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跟随着将他从奴隶中解脱的将军,他用从他最厌恶最痛恨的秦歧军队里所学的,用来对抗秦歧。

    秦歧军队喜好如何躲藏、喜好如何进攻……他都知道。

    曾经他将他们视为噩梦,而如今,他们将他视为噩梦。

    母亲的离去让他走上了名为“岳山南”的道路;那么将军的逝去,让他重新回到了名为“山南”的道路。

    自从将军被人暗杀后,如同疯癫的岳山南一次又一次地追杀秦歧的军队。

    只要是秦歧的人,那便杀!

    他站在堆成山的尸体上,看着手里早已被血污腐蚀的刀刃,他发现他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这样的他,和曾经恶魔般的秦歧军将有什么区别呢?

    妇孺、小孩、残疾……这些手无寸铁、无知无奈的人,他们也有错吗?

    他终究还是变成他曾经最痛恨的样子。

    自那之后,他无数次想过,要是往年前,在那个将军突袭的日子里,他要是没有藏下那根烙铁就好了,那样,他或许不会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他或许不会混入军队里,他或许会带着“山南”这个名字的愤恨和屈辱,在这世上苟且偷生。

    他仿佛被困在了过去和现在的狭缝中,像是踏进了泥潭,麻木而又清醒,缓缓地看着自己沉沦。

    “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在他的梦中,总是出现这么一个浑身是血的和尚,他手里拿着的禅杖早已被染地通红,脸上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苦楚怜悯,仿佛是在为他所杀的生命忏悔流泪。

    “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句话愈发在岳山南脑海里挥之不去。

    直到一名士兵,将写着那句话的字条交予了他。

    说是士兵的家人为保佑他平安归来特地到寺庙里求了点东西,但一个和尚非要塞张纸信,说要给军队里的将军。

    “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或许对和尚来说,所有的东西都将归于尘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亦或是越是重要,越显得不在乎。

    “那又何必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岳山南顿悟了。

    既然他厌恶着他自己,那又何必让他来到这个世上?那又何必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来到这个个世上,经历这种苦难?

    为了不再有下一个“岳山南”。

    他要镇守最凶恶的西北之境,他要让住在西北边缘的人们不再受战乱牵连。

    至少,他不想让边境的人们担心明天该不该逃难。

    这就是他岳山南存在的意义。

    这也是他慷慨赴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