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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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冢子今来

    没等李未羊有所动作,柳裁春已经扑进了房间。他只好跟进来。

    死了两个。一个是适才和柳八喝酒的客人,另一个是湿淋淋的醉汉。

    “怎么回事?”裁春问,她拉着柳八摸索着,“哪里伤着?”

    “不是我的血。”柳八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刘符笑道:“这位就是令嫒吧。”抬起手将桌上一沓银票点了点,抽出上下两张,剩下的塞到裁春袖子里,“来得急,只带了这些零花。这两张沾了血,不好。”又朝李未羊笑了笑。

    裁春忙推道:“不,我不能拿。”

    柳八道:“刘叔叔给你,你就收下好了。你们先出去吧。”

    “不用抬出去吗?”李未羊指指地上的尸首。

    “那就麻烦你了。”刘符笑着开口。柳八哼了一声。

    李未羊点点头,走进前去。那客人胸口裂了几道豁口,他扫视地板,果然有一柄峨眉刺。而那醉汉是被扭断脖颈。他抬起头来,面色疑惑。

    刘符说道:“这醉汉其实没醉,是连山盟的弟子,来阻止我和这人交易。他杀了这人后,被柳公子撞见,丢了性命。”

    李未羊惊讶道:“连山盟居然知道刘左使的行踪?”

    柳八扯着嘴角,“毕竟不是真的妖狐,没有七十二变,怎么会不知道?”他对裁春道:“那人不是我杀的,是这姓刘的刚好到,出手断送了人命。”

    刘符心想:你要在女儿面前扮慈父,居然信口雌黄。道:“对不住。我见你危险,出手急了些。”

    裁春点点头,“呀”了一声,面色奇怪。柳八问:“怎么了?”

    “那这银票……岂不是刘叔叔本来要付给……”裁春看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几人。三人脸色也有点微妙,刘符咳了一声,“贤侄女要是嫌晦气,那不收也罢。愚叔下次带别的玩意来补。”

    柳八呵呵笑道:“装蒜。其实你是等着他被杀,人死账销,你得了药材,省了钱!”

    刘符咳嗽起来,“牧鹰教也没有余粮啊,能省一些总是好。”他拉住柳裁春笑道:“偏巧见了贤侄女,真是柳公子嫡派家门。这见面礼万万省不得了。委屈李右使,这番没带够钱,不能摆酒。”

    柳八摆手道:“你算了罢。”便走到那客人尸首前,轻轻替他阖上双眼。又转头瞪了一眼刘符,“他是我柳八的客人,被你算计死了。若有下次,莫怨我翻脸。”说着扯过窗帘大布裹了,抱起跃出,不见了踪影。

    刘符冲二人笑笑,道:“教内还有公务,告辞免送。”便也退了出去。

    前脚刚走,七娘带着几个仆役进来,催他们出去,清扫起房间来。裁春领着李未羊下楼梯,李未羊忽地想:忘记问刘左使爷爷近况如何,不由懊恼。裁春见他郁闷,以为他见死人场面,精神萎靡,便用银票刮刮他脸,笑道:“吓坏了,要不要拿这个叫一桌酒给你压压?”

    李未羊道:“刚用过饭,如何能再饮?”又忙道:“并没有吓着。”

    裁春笑道:“李公子真是豪勇。”

    李未羊听她取笑,羞恼道:“你们这什么地方,出了人命,要怎么办?”

    “你也听见了,死的是连山盟的小喽啰。还不敢找柳叔的麻烦。”

    “为什么?好汉也难敌四手,八爷虽然武功高强,”李未羊说着,想到初见柳八时被人追着跳湖,不由一笑。

    裁春盯着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是说即使武功高强,也抵不住连山盟仗着人多啊。”

    “那又如何,要是想,取了秦焱、齐猛性命,也非难事。他们不敢。”

    李未羊思索片刻,承认她言之有理。但嘴上不服,“那为什么不取?”

    裁春翻了白眼,“他们背后有人撑腰,秦连山只会传武功给秦家人。齐猛真正授业恩师是辛苦命。”

    李未羊瞠目结舌,“你懂得真多。”

    裁春心下高兴,说道:“我只是听楼里客人聊天。你是在江湖上走的人,想必也懂得不少。”

    李未羊答道:“不错。”

    话音刚落,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却是傅艳阳。他披散着头发,抱着一缸美酒,笑得前仰后合。李未羊半恼半惊,退后几步。傅艳阳也不理他,对裁春道:“阿春,你莫听他吹牛打屁。他懂个甚鸟,亏我带他出来见识,倒在这里哄你。”

    裁春捂嘴一笑,目光来回流转,道:“傅叔叔的意思,他竟是个呆雁不成。”

    傅艳阳摇摇头,正色道:“他这叫呆吗,放着满楼的姐儿不要,只跟着你。”朝着李未羊竖大拇指,“小子,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天生艳阳,以酒为名,帝力于我何有哉!”

    李未羊不知所措间,裁春骂道:“这老鬼又喝醉了乱念诗书。”傅艳阳瞪大眼睛,“岂有此理,我没有醉。”

    “没有醉却在胡言乱语。”

    傅艳阳摇头,“一片直言,反做狂语。罢了,罢了。”推开二人,钻入客人堆里。

    裁春对李未羊道:“这里乱哄哄,闷得慌。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李未羊点头称好。裁春招手道:“你来,你来。”便朝着后厅去。李未羊既跟着,一面思忖。裁春便问:“你在想什么?”

    李未羊将方才柳八和那客人谈话说了,又道:“我想,刘叔叔忒诡谲,明明和人交易,已经来了却不现身,等着人家被杀了,名正言顺赖了账。”

    裁春笑道:“但是你也怪不了他,人毕竟不是他杀的呀,只能算在连山盟头上。”她想了想,“我爹想必很难过,因为那人对他够朋友。”

    “那柳公子还让你收钱。”李未羊脱口而出。

    裁春扫了他一眼,叹道:“哎唷……李公子,你不知道挣钱不容易……人已经死了,再有气也不能和钱过不去。何况刘左使是给我钱,其实也是给我爹赔罪的意思。”

    李未羊恍然大悟,“是了,他是看准柳公子疼你,不会拒绝。要是把钱给柳公子,柳公子决计不要。”他抓抓头发,“这些弯弯绕绕真是麻烦。”

    他又想到什么,说:“柳公子原来是令尊,三奇间没有音信,疏于交往。不知道柳姑娘还有别处兄弟姐妹没有?”

    裁春摇摇头,“没有了,他和七娘打小收养我,待我如亲生女儿。”

    “这么说,七娘是柳公子的内室了?”

    “那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长辈的事,小辈的要刨根问底,也不合礼。”裁春笑了笑,过了走廊推开一道门,“喏,出来了。”

    二人走出门,原来是一处偌大花园。恰好一阵风起,将一摞桃花洋洋洒洒披了满头。李未羊啊了声,伸手乱抓,裁春笑着帮他拂扫干净。李未羊见她头上也有,便也伸手摘除,道:“这里连着柳楼,也是你家的置产么?”

    裁春任他拂扫,提裙摆抖落着花瓣,说道:“地是柳家先祖置办的,花草是我爹年轻时候,和傅叔叔,还有一位老朋友栽的。后来我爹不来了,就由七娘和我料理。”

    李未羊心不在焉听着,头上花瓣已经褪干净,他手指轻轻挑着发梢间的尘土碎屑。夕阳透过花枝照着裁春脸上红扑扑,当真是艳若桃李,她轻声道:“可以了吧,多谢你啦。”李未羊退开去,努力盯着花,说道:“真漂亮。”又说:“很香啊。你真会打理。”

    裁春笑着指点道:“这便是迷迭香,你在楼里闻得就是它了。我爹他们喜欢搜集各地玩意,是从岭南采来的,只活了这几株。”

    李未羊走进蹲下端详,那花也向他轻轻点头,他嗅得有些痴了。迷糊间,他看见花丛中掩着什么东西,伸手拨开去。原来是一块黑黑的方形石碑,裁春站在他身后,瞧见了道:“这个说了李公子别吓着,就是那位老朋友的衣冠冢。听说那位前辈生前很爱这花,于是我爹和傅叔叔就把他……”

    话还未完,李未羊倏忽站起来。裁春扶住他,问道:“你怎么啦?”

    李未羊怔了怔,道:“这碑上名字,是家父的。”

    傅艳阳被裁春拖到碑旁,一双不中用的腿拼命扑腾,大呼小叫,“干什么,我是你长辈!”

    裁春任他在地上躺着,夺过怀里的酒缸,大声道:“甭废话,这是怎么回事?”

    傅艳阳看了一眼李未羊,嘴里嘟嘟囔囔,一拍脑门,“啊,我醉了,真的醉了。”说着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裁春咧嘴一笑,走到迷迭花前掐了三片花瓣,放在袖口,将手笼在袖子里,在手心捏碎了,将汁滴在傅艳阳鼻尖。傅艳阳惨叫一声,“痒,痒!春丫头,操。”双手乱抓乱挠,扯开血痕。那废了的腿奇迹般乱蹬,踢到了石碑。李未羊心痛喊道:“我爹的碑。”

    “操,不管谁的爹,给我救命,我就喊他爹。”

    “我救了你,你可要说老实话。”裁春将花瓣碎屑从衣服上抖掉。

    “我说。”傅艳阳呻吟道。

    裁春掏出一个竹管,开了封,倒些白色药膏在伤口上,傅艳阳胡乱涂了,躺着不住喘气。

    过了半响,裁春脚尖踢踢他的腿,“有什么要交代的快说吧。”又对李未羊道:“想来有关令尊的往事,我就不听了吧。”

    李未羊忙道:“不,你留下吧。”原来这半天之内,他已不知不觉中依赖着眼前这少女。况且他也怕再被傅艳阳捉弄,说道:“这个人嘴里话是半真半假,你聪明,帮我也听听吧。”

    裁春脸上一红,眼神有些发亮,“那倒也没有多聪明。”她心下欢喜,又踢了踢傅艳阳,“不过要戳穿这老货的胡说八道还是可以的,兀你还不说吗?”她这下踢得重了,地上的人吸了口气。

    傅艳阳瞪了她一眼,“你叫我从何说起啊?”

    裁春摇头道:“我不知道。”一拍手,“对了,应该让李公子问。”说着让开一边。

    李未羊问:“当初家父是怎么死的?”

    傅艳阳坐起来道:“此事复杂,把酒还我,我从头说罢。”他接过酒饮了一口,沉思片刻,道:“那是大概嘉靖二十几年了,我是柳基出了五服的亲戚,柳基在族中行辈第八,江湖上名号就是柳八了。我拉上他一同去考武举,我没有考上,他却中了。如今想来还是气人。”

    裁春和李未羊相视一笑,都问:“之后呢?”

    “之后中了的学子,都要参加鹿鸣宴。我不服气,想看看那些人比我强哪里半点,就装做柳八的随从进去。结识了未羊他爹,李基。当时江湖上还没有三奇的说法,但是松下居士的名声已经如雷贯耳。我们一听说是李南寻的儿子,又谈吐不俗,便一见如故。柳八和他同名,更是亲近。散宴后,我们还去一同拜见了令祖。”傅艳阳又喝了一口,“柳家是杭州有名的簪缨世家,我不过是游侠漂泊营生,也没考上科举。是以令祖对儿子结交柳八很是高兴,对我便很冷淡。我很气愤,便不与他们来往。但柳李二人愿意和我厮混,李基还为了令祖多次和我赔罪,我气也就消了。”

    李未羊听闻这些往事,思绪万千,道:“家祖性格怪拗,由来素非一日。”

    裁春摇头小声道:“不过是爱富嫌贫嘛。”

    傅艳阳又道:“其实要说气完全消了,也是假话。我当时是想和令祖打擂台,便故意对令尊提议去四海游玩。令尊本来顾虑令祖,但被我话激住,加上他也有心离开令祖,于是我们三人便给松下居士留了信,去各地游侠仗义。其中柳八的名声最盛,因为他有钱有身份,我们做了得罪官府的好事,便栽在他身上,让他花钱或关系去解决。李基则是害怕名声大了,会被令祖知道责怪。”

    “好呀,原来我爹的三奇头衔是这么来的。”裁春扑哧笑了。

    傅艳阳白了她一眼,“那是自然,三个人做的事,堆在你爹头上,不就成了一个人的大事。柳八的名声响了,就被黑道的盯上了。我们几次玩得不痛快。李基提议散了都回家,我不愿意,说‘你有家,柳八也有家,都是回去富贵罢了。只有我没有家。’他们感觉对不住我,都劝慰我。其实我只是贪恋兄弟一块玩乐。于是柳八说‘好吧,不妨去岭南避避。那里山高人罕,白道黑道都管不着。’李基很是踌躇,但也一起去了。”

    李未羊说道:“家父就是在岭南逝世的。家祖大发雷霆。”

    傅艳阳揉搓着手指,“刚到广西,我们就被李南寻截住,强行带走了李基。后来才知道,是带他回去成亲,再后来,李夫人有了喜,那便是你了。李南寻很高兴,以为儿子有了家室,还要有孩子,就会安定下来,对他的监管放松了些。于是李基逃出来,到贵州和我们汇合。我和柳八也很高兴,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几个月,还连挑了当地几个作恶多端的土司。春儿的娘就是当时李基救下来的,你的父亲是土司管家,被醉酒发疯的土司砍了头。”

    裁春默默点头,对李未羊道:“原来是令尊救的七娘,也就是救了我,不枉我多年来照料他衣冠冢。”李未羊一时无言,只是嗯了声。

    “当时七娘怀着春儿,我们再在江湖上行走不方便。李基就想带七娘回家,顺便收养春儿。我说李南寻怎么受得了你带个女人回家,还是先让她跟柳八回去吧。大家都觉得有理。但是在回来路上,我们被土司报复,李基中了瘴毒,撒手不治。我和柳八拼命带着他尸体逃出来,柳八先带着七娘回杭州,我护送李基棺材到李家,看在我双腿已废的份上,李南寻没有杀我。”傅艳阳自嘲一笑,“李夫人听闻丈夫逝世,不久后也香消玉殒了。令祖哀痛欲狂,从此退出江湖,一心抚养爱孙。柳八曾多次上门想见见李基之子,也被婉拒。无奈之下,只好将家中产业腾出一处,交给七娘做营生。浑浑噩噩,你们也这么大了。”傅艳阳笑了笑,将残酒一饮而尽,躺下了。靠在碑旁,拢过花瓣盖住脸。

    傅艳阳感觉十几年的疲惫压到脸上来。他确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