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缓缓走了过去，低着头看着她，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布娃娃。

    她似乎是个盲人？

    威廉有些惊奇地想，但鼻子中的气息确实从她的身上发出，这气息带着微微的清香，像是雨后树林中破土而出的一朵白色小花。

    威廉低头看向她眼前的纸杯，那里面有几个金属的东西，一个啤酒瓶的盖子，一个易拉罐的拉环，还有一只死了的甲虫。

    威廉沉默地拿起杯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盲人少女听到了动静，抬起了头，威廉感觉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布条，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威廉勉强对着她笑了一下，放进去了四枚25菲分。

    少女仿佛能看到般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紧接着听到威廉将杯子放回来的声音。

    “抱歉，刚才弄洒了。”

    威廉有点局促道：“你今天遇到的人都很好呢，里面有四枚硬币……”

    “真的吗？”少女笑了，“之前我有铁碗的时候，还能听出来他们给了我什么的，但后来那个小碗被偷走了，就分不太清了。”

    威廉愣了愣，他认真打量了一眼少女，她很瘦，坐在地上，娇弱地仿佛伸出手就能将她随意推倒，身上的衣服宽大的像是几块挂在上面的破布。

    这就是……她们要找的母本？

    如果他要找的人再强壮一点……不，哪怕只是稍微的健康一点，有个体面的工作，威廉都不会感到这样的于心不忍。

    即便是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孩，你们也要夺走更多吗？

    威廉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当然。”少女点点头，“你给了我硬币不是？”

    威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蹲到了她的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爱莲。”少女道，“没有姓。”

    “你……平时有人会给你钱吗？”威廉视线移动，试着寻找话题。

    “我唱歌的时候，扔硬币的人会多一些。”爱莲说，“有时候是一分，有时候是五分……可惜我前几天发烧了，现在唱不了。”

    威廉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沙哑，这让她的声音仿佛刚刚哭过一样。但这种沙哑出现在她身上并不突兀，仿佛她天生便应该有着这样的声音。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威廉还是忍不住问，她有着像精灵一般的白发，这让她即使坐在地上也能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这个嘛……”爱莲准确的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丝。

    “他们告诉我这是白化病。”

    白化病……威廉咬咬嘴唇，接着道：“那眼睛呢？”

    “如果我说了你会相信我吗？”少女认真地抬起头，反问道。

    威廉听到她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头低了下来，神情变得复杂。

    直到刚才，他还在心中抱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也许自己找错了人。

    “看来就是她了。”在威廉心中一直没出声的制陶匠突然开口。

    “要现在带走她吗？”

    “不不用，先听听她的能力是什么。”制陶匠呵呵笑着。

    威廉点点头道：“我相信。”

    “真的？”少女笑了一下，“一般人都不会这么相信我的，你是在骗我，想听我讲故事。”

    “不，我也和你一样。”威廉苦笑着说，“我可以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不是普通人闻到的那种。在我的大脑中，每种东西的味道都截然不同，而又像线一样清晰，我甚至可以循着这些线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威廉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爱莲的表情。他接着发现后者的脸上逐渐流露出生动的表情，那是……惊喜？

    她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那，你和我一样！”爱莲惊喜地道，“我也是，和你一样的。”

    “你知道吗，我可以看到人们的灵魂！”

    爱莲兴奋的道：“在我的眼中，人们的灵魂都是五颜六色的，好人的灵魂像彩虹一样美丽，坏人的灵魂像死水一样浑浊，坚强的人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胆小的人的灵魂像蜡烛一样黯淡。”

    “有些人的灵魂是偏向灰绿色的，有些人的灵魂是炽烈的红色，有些人……”

    威廉呆滞地听着，他没想到爱莲是一个这么能说的人。

    “看到■■么？”制陶匠开口道，但声音的一部分仿佛被抹除了。

    “很有趣的巫术。”

    威廉精神一振：“您要留下她吗？”

    “不。”制陶匠的声音仿佛蕴含着看得见的嘲讽，“她还不够，况且，你的鼻子也能做到差不多的事情，不是吗？”

    威廉蔫了下来。

    他又一次怜悯地转头看向爱莲，后者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神情，啊一下放开手。

    “啊，抱歉，我有点激动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被吓到吧？”

    威廉摇摇头。

    “但你为什么要把眼睛蒙上呢？”

    爱莲顿了顿，低下头：“你想看吗？”

    威廉察觉到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来她好像看不见，开口道：“我想。”

    爱莲这次嘿嘿笑了笑，摘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抬起头。

    威廉的眼睛顿时瞪大，在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在她的脸上，在那本来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此刻却只有两个空空的血洞。

    那里面的血液已经结痂，威廉可以看到那里的断口并不光滑，而是凌乱的。还有一根根碎裂的肌肉组织，还有粘成一块的碎肉。

    这眼窝此时已经发烂发臭，显得无比丑陋。但威廉能看出来她的眼眶很大，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也许是绿色的，也许是蓝色或者其它的颜色……无论如何，那里本应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的。

    但此时，这里只有一双血洞。

    “这……这是？”威廉感觉自己的嘴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是在几个月前，获得那种……能看见灵魂的力量的。”爱莲的微笑中带着苦涩。

    “当时我很兴奋地告诉了爸爸还有妈妈，但是……”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窝。

    “他们的表情就像是看到怪物一样，我被父亲扇倒在地上，母亲手里的茶壶也被打翻了，我在地上的水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在我的眼睛里，长出了第二双瞳孔。”

    “父亲愤怒地骂我是个怪物，这也难怪……我是妈妈和舅舅偷情生下来的，舅舅在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就跑了，父亲养我的唯一原因就是妈妈哀求说，我长大后可以卖给口味独特的商人，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从那天起就对我又打又踢，直到，直到我告诉他珍妮阿姨背叛了她……”

    威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用巫……能力看到的？”

    “对，她的灵魂变得灰紫，那是欺骗的表现。”爱莲说。

    “但是……但是父亲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带来的诅咒。”

    “他将我按在了桌子上，用一把小刀剐下了我的眼睛。”

    “失去眼睛后，我也肯定卖不出什么价钱了。然后……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威廉错愕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眼窝，但还是停在了半空。

    爱莲像没看到一样低下头，重新系上布条，几道血迹从她的眼角流下。

    “那么，你还有什么事情吗？”爱莲轻轻一笑。

    “不，我，我……”威廉不知所措地胡乱摆手，这时，他的眼睛看到他们身后的廉价咖啡厅。

    威廉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开口道：“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诶？这么说的话的确……”

    “那么，我请你吃顿饭吧，虽然就在后面的咖啡厅。”

    “可是……”

    “就当做你告诉我你的故事的回礼。”威廉拉着她站起来，露出微笑……

    然而一个沉闷的声音响了起来。

    “威廉。”

    威廉的笑容凝固了。

    “不不，制陶匠先生，我只是……”威廉慌乱地开口，但他发现制陶匠没有再继续说话，似乎有意听他的解释。

    “他在考验我？”

    威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只是在想，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母本，也许，可以让她先吃点东西？”

    制陶匠的声音这才回应过来。

    “呵呵，不错的借口。”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夸奖，“那就去吧。”

    威廉一阵惊喜，意识沉降回了现实，而爱莲也不再找借口，毕竟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他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威廉拿起菜单道：“想吃什么自己……哦对，你看不见，那我念给你听……”

    爱莲最后只要了一份土豆炖羊肉和两块面包。

    但威廉看得出她还想要别的东西。

    “我想吃一点甜的东西……”少女咬着嘴唇声音微弱，“对不起……但是我好久没吃到甜味了。”

    于是又加了一份烤巴斯克蛋糕。

    爱莲在空气中抓了两下才拿到勺子，她并不熟练地握着，将面包沾满汤汁。

    她一开始吃的很慢，一小口一小口，随后越来越快，威廉细心地察觉到了她的感情变化，在他的鼻子中爱莲的味道从一朵白色的泥土中的小花，染上了几滴雨水，味道变得湿润。

    如果不是她已经失去了泪腺，她此刻一定会哭出来。

    她用面包蘸上了最后一点肉汤，一口吃掉，然后才像是想起来了一样，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空气中触碰。

    威廉贴心地将蛋糕推过去。

    爱莲一惊，随后用勺子，像不敢挖多一样取了小小一块，像害怕弄掉一样轻轻送到嘴边，接着连同勺子一起送进嘴里。

    然后她的声音哽咽了。

    “谢谢……你，你真是善良的先生……”

    但听到这句话的威廉却默默收起了笑容，脸色变得悲伤。

    “不，不用感谢……”

    他和那群人一样，他这并不是出于纯粹的善意，他只是，只是为自己将要做的赎罪……

    “咦，你的灵魂的颜色怎么变蓝了？”爱莲突然道，“你在悲伤吗？为我？”

    威廉惊讶地看过去：“你还能看到灵魂？”

    “嗯。”爱莲点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能看看我吗？”威廉突然道，“我是什么颜色？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

    爱莲抬起头，脑袋凑过来，仿佛在仔细凝视：“你的灵魂就像温柔的月光，不那么刺眼，也没那么晦暗。”

    “主体是清新的绿色，就像丛林中的一片花丛，但披上了一层蓝色，虽然我很难描述，但……这样的颜色就像秋天的天空，或者平静的湖面，又或者是一块薄荷糖，一瓶苏打水……”

    “是吗……”威廉恍惚，“谢谢。”

    “不不，这和你赠予我的相比，跟本不算什么。”爱莲连忙摆摆手，然后脑袋一昏，啊嘞了一声。

    “抱歉，我有点困。”

    威廉回过神，左右看了一眼，四周没什么人，正好他们坐的又是沙发。

    “没关系，睡一会儿吧。”威廉道，“现在没什么人，我在这看着你，如果店员过来就叫醒你。”

    “真的可以吗？”爱莲有点局促地问。

    “嗯，睡吧。”威廉笑了笑。

    爱莲小心地靠在后面，身体蜷缩起来，威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

    “现在呢？英雄救美玩够了吧？”

    然而一个声音将威廉拉回了现实，他的灵魂仿佛被这个声音唤醒，意识到了自己要做什么。

    是的，是的，自己不是上天派来保护她的守护天使，自己只是一个为了活命而来伤害她的人。

    是的，自己是来伤害她的。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威廉便感到有种力量在入侵自己的意识，眼前逐渐变得昏暗。

    “不……”威廉下意识反抗，“也许，也许可以让她再睡一会儿？那样对梅塔利亚的巫术也是有好处的……”

    制陶匠玩味地笑了。

    “所以，这就是你胆敢反抗我的理由？”

    “威廉，我是不是太心软了，让你获得了太多的自由？”

    威廉一下子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认识到巫师世界的那天，恐惧和颤栗又一次攀了上了。

    “不，我不敢……”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制陶匠声音带笑。

    威廉沉默了，他略有不甘地缓缓放弃抵抗，接着闭上了眼睛，从眼睛里流出来了眼泪。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无害地熟睡，像一只蜷缩的兔子一样的爱莲。

    对不起，对不起……

    但这……不是我的错。

    那本笔记本仿佛活了一般，钻进威廉的大脑，下一刻，威廉……制陶匠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