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这本自传，不了解事情原委，或许会认为，像长野雄一这样的人，并不是完全丧失人性，起码他一直都在自责。

    但在华谷看来，这种自我沉浸式的行书方式，字里行间除了明面上的愧疚和自责，还有七分暗藏的自赏，像是在和大众炫耀，他是一个天才罪犯。

    两起案件涉及多条人命，多个家庭。可自始至终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参与案件，事实上，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

    “华谷君，长野雄一这个人，还有点良知，您说呢？”

    华谷放下这本记录罪恶的自转，忽然感触很深，他说：“你太仁慈了！长野雄一才是典型意义上，格局颇小的坏人。他一直都在消耗身边的人。自制能力差，擅于把责任推给别人，无担当，冷漠，阴暗。他一直在暗地里主导事件的发生，主观故意明显。可以说，他的忏悔没有任何价值！”

    “那您为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如此自恋地讲这些，真实性应该没什么问题。”

    “哦？那我还是不太明白！”

    似乎，竹内荀已经很努力跟上华谷的节奏，事实上还是有点难。

    “华谷君，有发现！”

    跟随在竹内荀身边的实习警员，不知何时出现在华谷的身旁，表情有些慌张。

    这位面生的警员，加入侦查组，华谷事先并不知情，因此，反应慢了一拍。

    “你是？”

    “新来的实习生，现在跟我们的案子。”竹内荀忙介绍道。

    “真不错！我们现在是三个人了？”

    眼瞧着，新面孔加入行列，华谷非常高兴。

    “两位前辈好！我仔细查看案件资料，稍微研究了这个案子。城田都户，我特别喜欢！因此，额外用了点小技能追踪了那位发帖的粉丝。你们猜猜是谁？”

    说话的情形，很像小学生向家长汇报成绩。小警员还没等华谷问，就直接奉上对方的身份信息。

    “小林君？！”

    “对！这家伙是A社编辑小林，很擅长在PC端伪装IP地址来源，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最近一次IP地址在哪儿，发了什么内容？”

    “在嵩林县，分享了一本小说译文。没听说过，翻译过来大概叫《破碎的梦》”

    “大概率已经出国了，失之交臂。破碎的梦！是送给我的吗？”

    在机场的时候，华谷就觉得小林出现的时间很蹊跷，没想到居然有这些渊源。

    “他！一定知道这些事。”

    华谷手持小林的身份信息，陷入思索的状态。大概几秒钟后，他才露出些许笑容，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松贤就行！”

    “很厉害！这条线请继续跟踪下去。”

    松贤得到华谷的夸赞，异常兴奋地说道：“华谷前辈，我除了喜欢城田君之外，最喜欢你！我听说，你之前写过一本小说，被冠了别人的名，不知道书名是什么？”

    “哦？！过奖，书名我也不知道，估计内容都改得差不多了！谢谢松贤君。”

    突如其来的告白和冲破安全距离的行为，让社恐精英华谷有些紧张。他的脸部表情由粉红变成青紫，喉头也是不太自觉得上下蠕动。

    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在一小时后又像狂风一样，吹到华谷的身边，此时，他们正在山本芳子的审讯室里。

    “华谷君，大消息！”

    “松贤君，不着急，慢慢说。”

    连一直淡定的山本芳子也皱起了眉头，身体有些不自觉地抖动。

    “《破碎的梦》，就是之前被死忠粉追踪的《揉思》，作者是，城田都户！”

    华谷心里一惊，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偷偷地将视线转移到玻璃挡板另一侧的山本芳子。

    对方很明显地低下了头，埋得很深。

    “这真是有些意外，是悬疑推理小说吗？”

    一旁的竹内荀这回算是跟上华谷的节奏，极为富有深意地问道。

    “是言情小说！惊悚了吧？城田君在我心里可是冷血推理家，居然还有柔情的一面！？我很难接受！”

    “我也很难接受！老实说，我早就看过了！”

    一直对问询三缄其口的山本芳子，这回异常认真地插入话题。

    她抬起头，目光凛冽地瞧着华谷，却又闪过一丝极为诡异的笑，只有短短十分之一秒，继而，目光陷入深不可测的幽暗。

    还没等到华谷开口，突然，她极其笃定地脱口而出。

    “仇冈，他才是所有谋杀案的主谋！”

    面对如此明确的指控，华谷有些意外，主要是源于仇刚已经过世，还有质疑他的人，并没有直接证据。

    “他承认杀死尤加，仇酱紫的案子发生在他病死之后，怎么解释？”

    “我不想说，你不是神一般的侦探吗？难道连S1-S4都搞不明白！”山本芳子拽起拳头，眼神流露出哀怨和愤怒。

    “山本小姐，我也只是普通人，如果你再对事情进行误导和隐瞒，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到目前为止，对你指控的证据已经初步形成了闭环。猜测并不能作为证据，就像我能想象到你和你的伙伴，擅自进入仇刚住所，所做的一切。但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你一定出现过，因此，这些都只是猜测。”

    此时，竹内荀停止记录，把钢笔转了回去。

    “山本小姐，你的出现一度让我们陷入迷茫，你的信息真真假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说一遍，所有案件跟我无关，你们需要调查的方向是仇冈！”对方叹息一声，继续说，“那本书的全文，你们好好看看吧，不只看内容，结合时间看！”

    “我们该怎么信你？！”竹内荀异常激动地问道。

    “我信你！”华谷脱口而出三个字，是另外两位同担始料未及的。

    他低头思量了一会儿，对山本芳子说道：“也请你协助我们，可以吗？”

    对方没有回应，看得出，她已经开始动摇。到底是什么让她笃定，华谷也很好奇。

    《破碎的梦》的版本被松贤剪辑成电子书，运用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兑现，除了部分内容情景和气氛有些差异，基本能达到看得懂字词的要求。

    可是连在一起的文字，却不能表达清楚意思，这让人有些犯愁。

    他们只得拿着电子书去羁押室。

    在山本芳子的帮助下，这本隐藏秘密的所谓爱情小说，呈现出另外一面的解读。

    按照城田都户的惯例，小说的第一部分“序”，一般都是引人入胜的零散情节。而这一本小说却省略了，第一部分是完整地书写了一个故事，可是叙事风格还是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标题很有意思，命名为“桥上观澜－00年4月1日，森林公园”

    摘录其中的一小部分，大致是这样的。

    “……春水游过桥亭，推着船，进入花海倒影的水面。

    我在近处望着美好的春日，还有肆意散发青春的你。这一刻，我极其羡慕。游泳这一项技能缺失的我，只是一只旱鸭子，只能努力仰起头，才能大概观天。而你，现在随意地躺在船上，可以享受到水流的护拥，天空的珍视，还有微风的爱抚。

    我看呆了，不知你何时朝我扔来一些花。只发觉脚底下的桥洞口，漂浮着由近及远的花瓣，我还在想着这些的来处，抬眼才发觉原来是你那么有爱意，送我的。当时，我没有伸手去接，它们便直接掉进河里，随着水流寻找去向。

    看你这么享受，我不好意思打扰，只是，我心疼你手中并不被怜惜的花骨朵。

    几个回合后，我终于忍不住朝你大喊，别摘了，它们离开树木很快会枯死。

    而你很调皮地朝我扔来了树枝，并且嬉笑着说，那就连着树枝一同送我，这样时间会长一点。

    这么美好的画面，原本可以是万物凝聚的和谐之境，却突然因为一些动静，而让我的心变得想要逃离。

    告别湖蓝，独自回家，把捡来的树枝连带着萎靡不振的花朵，放置在很久之前希腊街头购买的玻璃花瓶里，放了些湖水，希望能够让她们吞吐气息，坚持得久一点。当然，我也知道这种不痛不痒的救赎，并没有实际用处。

    不敢想象，这些娇艳欲滴的嫩，没过多久就失了色，继而被风干成了比灰尘稍微坚韧的枯骨。”

    这一段发生的时间被记录为2000年4月1日，地点很可能是嵩林县原始森林公园。因为地貌复杂以及区域广袤等原因，大概三分之二的区域无人涉足，即使有，也时常被实施救援。

    “嵩林县境内，目前也只有森林公园那块有湖泊，还有樱花。是这样的吧？”

    初至嵩林县，时长不到两月，尽管如此，竹内荀表现得并不陌生。

    华谷有些疑惑地问道：“是吗？我去过森林公园，大致逛了开放的所有区域，并没有见过那个湖泊。山本小姐，你去过吗？”

    山本芳子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出国早，没有听别人说过。”

    “那你为什么提醒我们看时间，零零年四月一日很特别吗？”华谷问。

    “是的，那天我看见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出现在我家里，就是仇刚的住所。她是受伤的，看上去很严重。姐姐很害怕，我也是。我们那几天一直躲到城田先生的住所，等我们回去之后，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你怀疑她就是文章中代指的花，极有可能已经被害，难不成，城田处理了尸体？”

    听到这样的描述，竹内荀极为好奇地追问，而华谷静静地看着。

    “当时，我们都很小。如果不是去年我和姐姐失去了联系，我不会想到这些。”说到这里，山本芳子不自觉地全身颤抖，看上去很激动，她接着回忆，“那日后没多久，我被城田先生安排出了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姐姐没跟我一起走，可能是仇冈对她很好，她并不觉得痛苦。”

    “去年失去联系？你和仇酱紫！”华谷有些唏嘘，略带疑惑地问，“这或许不是事实吧？”

    “去年十二月八日，我记得很清楚。早上还通过话，晚上就关机了。大概过了一周，我入境，以经常出国的松口小姐的身份。”她在说话的时候，言语有些哽咽，像是被踩到柔软的地方，表现得极为真实。

    “我说的都是事实，请你们相信我！”

    “这？让我们怎么相信，按照目前勘查结果，并不相符！”

    竹内荀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

    “在这里，请你们保证我的安全。我想逃出去，是因为我觉得替酱紫弄清真相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并且我总感觉周围有人监视着我，随时让我和酱紫一样，被折磨至死。我害怕，你们能够明白吗？”

    对于山本芳子说的话，华谷拧开钢笔，一字一句极为慎重地记录下来……

    “出现在仇冈葬礼的酱紫是你吗？”华谷问。

    “是的。”

    “后来那位提行李箱的呢？”

    “不是。”

    这个回答很意外，当然，也是预料之中，山本芳子的腿并没有预想的曲度。

    “是谁？她很可能是杀害酱紫的凶手！”竹内荀急切地站起身。

    “不是，她只是帮我转移了酱紫的尸体。”山本芳子坐起身，精神恍惚地浅笑道：“仇冈确诊生病之后，就开始折磨酱紫，这些我都知道，原本想要说服养父接她出国，却被他拒绝了。直到酱紫失联，我才冒名入境。为什么冒充松口小姐的身份，就是想要摆脱仇冈的视线，并且瞒着山本黑木。”

    “我糊涂了！酱紫难道不是她杀的，这不可能？！”竹内荀正处于cpu高速卡壳中。

    “当然不是，她是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不大愿意在你们警局交代事情的原因。”山本芳子接着解释道，“三个月以来，我一直关注你们调查的过程，感觉离真相越来越远。我只能主动出击，对于我来说，你们在现场反倒是最安全的。仇冈，他把好的一面都给了读者和名誉，到死还想要酱紫背锅，又怕酱紫死亡的事情被提前发现。找了我朋友假扮酱紫，没想到我这胞妹最合适。你们别找她了，她是唯一帮我的人。酱紫早就死了，死亡时间想必能查出来，只是篡改了。”

    见竹内荀张口，山本芳子立刻极为小声地说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

    “你说的话，只有她能证明，为什么不让我们见见她呢？”华谷问。

    “还不是时候，不过，你们可以见见她的相片。”山本芳子低下头，扯出一张一寸照，递给华谷。

    “这？”竹内荀赶紧捂住嘴，还是冒出了一声惊呼。

    “长得和酱紫很像，对吗？”山本芳子抹了抹泪水，哽咽道，“我第一次见她，也惊了。不过，她卸了面具之后，是一张被毁容的脸。做这件恶毒的事情的就是仇冈。她原本是这样的，你看，多美的脸和腿。现在，走路都是曲着的。”

    “她叫什么名字？”

    “长垣凉子，被贩卖过来的。”

    竹内荀赶紧收好了照片，并且冲泡了一杯热茶，递给山本芳子。

    她并没有接，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仇冈也经常打你吗？”华谷问。

    “是的，他总是认为我在观察他。说起来很可笑吧，他还会说，我是城田先生小说里的黑暗杀手。那时候，我只有八九岁。”

    “老实说，你现在也很像。”华谷轻哼一声，继续说，“很感谢你能跟我们分享你的过往。希望有些细节，比如你姐姐告诉你的，请尽量提供给我们。”

    山本芳子点了点头，样子释然了许多。

    “所以，在仇冈家翻地板的也是你们？”华谷问，“不然，谁会对他的过去感兴趣？”

    “不是！我也想知道是谁。”

    “木奈玲子是你吧？”

    “是的。”

    “仇冈的秘密除了和女孩有关，还会有什么？”

    “我不知道，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交谈到此时，该结束了。即使有些事情对方不肯细聊，大概率是问不出来的。华谷欣然地向山本芳子表示感谢。转头就嘱咐竹内荀通过私人关系向他父亲要异地保护令，非常迅速且奏效。

    对于这篇小说来讲，如果按照翻译器显示的文字，这一段是绝对看不懂其中深意的。即使在山本芳子的回忆之下，内容也看似极其平凡，并没有玄学的成分。

    在华谷这里，山本芳子的解读，只是一个记录，只有经过事实的佐证，才能分辨。

    不管怎样，案件似乎又进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也就是结合失踪人口记录，对仇冈过往事件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