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生死两厌
“袅袅姑娘。”
阿七叫出了声,这个名字令地上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停下了哭泣。
她抬起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慌张地爬上床,扯下那已经只剩半边的帷幔,嘴里却只是啊啊地叫着。
她已经哑了。
“他没来。”阿七说。
他像是知道女人想说什么一样。
袅袅长舒一口气,却又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失望,心疼得厉害。
“他有事,去了江南,他不知你在此,否则,他会来救你的。”阿七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说谎,是以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袅袅笑了,这是这两个多月来她第一次笑,而且笑得很开心。比上次温公子说“好”的时候,还要使她开心。
她裹着红衣,俯下身去,用手指蘸着地上的鲜血歪歪曲曲地写着字。
然而她的手指已经折了两根,以至于她刚写出一个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打湿了地面。
她止住了手,不愿再自取其辱。
阿七却看得很远,他说:“你想见他吗?见了他,你便可以安心去死,对吗?”
袅袅一愣,随即凄惨地笑了。
“好好活着。”阿七说。
袅袅紧咬着嘴角,摇了摇头。
如果她能说话的话,她定会说:“我讨厌这句话,那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自己倒先去了,诓我留在这里受罪,凭什么?”
阿七见袅袅摇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说:“相信我,好好活着。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说完,阿七从窗台上再次爬了下去。
袅袅看着这个瘦小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不见,感觉自己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榨干。
“为什么?”
她忽而捡起地上的瓷片,再一次哭了起来,心里想着:
“我知道我笨,你们都爱诓我……”
…
阿七落地,收起了爬爪,背上事先藏在角落里的医囊。
他巡视了一圈,发现整条路上静悄悄的,那些原先还在巡逻的叛军此刻竟全都没了踪影。
“该不会是撤军了吧?”阿七在心里狐疑地想着。
他躲在角落里,屏气凝神地聆听四周的动静,而后猫着腰,脚步轻慢地从阴影中跑出来,从侧围绕至前门。
大门两侧的各立有一尊石狮子,看来青窑楼主属实“钱能通神”,在燕云关破后居然还能搞来这么一尊新的石狮子。
而然最先映入阿七眼帘的却是地上两具叛军的尸体。
阿七上前俯身探查,发现尸体温热,明显刚死不久,而周围并无搏斗痕迹。
两名叛军身上无其它外伤,只有脖子上留一道极深的血痕,想来出手之人的身法必定极快,且手握利器。
阿七来不及多想,闪身进了大厅。
厅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岁数大些的女人坐在厅内的一张桌案前。
阿七之前看见的那几个跟着楼上死去男人一同进来的叛军,此刻全都消失不见。
阿七古怪地瞥了厅内女人一眼,随后便在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注视下,直奔三楼袅袅的房间。
阿七一推开门,床上的袅袅明显慌了一下,她手中瓷片已将细嫩的脖子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就是不知为何没有再深入几分。
或许她这次又“笨”了一回,选择相信阿七的话。
她的眼角再次滑落泪水,手指一软,瓷片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为什么,今夜的泪水流不尽?
是因为看见希望吗?
阿七走上前,从医囊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撒上十灰散,轻轻包裹住袅袅的脖子。然后对她说:
“你把衣服穿好,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其它事情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件褶皱的红衣胡乱套在自己身上,又从柜子随便拽出一件其它颜色的衣裙,一瘸一拐地跟在阿七后面出了房间。
二人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厅内,那名风韵犹存的女人依旧坐在那里。
“花娘?”袅袅在心底里喊了一声,她好像猜到楼下这个女人想要做什么。
她本就受伤的脚有些站不住,忙一把拉住了阿七的衣袖。
厅内女人抬头看了袅袅一眼,自嘲道:“你要是去了江南,记得帮我跟那个负心汉说一声,就说,活该他这辈子生不出儿子。”
说完,女人踢翻桌底的几坛子酒,酒水浸湿了扯落在地上的帷幔。
与此同时,楼上楼下每间房间都发出同样的声响,那是裂帛之声,破碎之声,亦有琴弦之声。
琴弦之上,皆是心死之人。
袅袅心死神伤,听着这些凄绝婉转的琴声,整个人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往后瘫软下去。
阿七眼明手快,伸手揽住袅袅的细腰,而后匆匆瞥了厅内女人一眼,抱着袅袅便往大门跑去。
厅内女人从另一张桌子上取来几盏油灯,将它们一股脑地全都丢在地上的帷幔上,浸染了酒水的帷幔就着油灯的火苗,很快就燃烧起来。
阿七刚出大门,身后的火势就蔓延开来。
女人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那把细剑。
那是一把用来舞曲的剑,是她心上人所赠之物,愿她夜夜开心。
可惜……
火势渐起,她于火中翩翩起舞,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胸襟,唱着:“今夕何夕,王子同舟。
我怨遥夜,竟起相思。
一段情深,两处闲愁。
今朝别离,生死相厌……”
火舌攀上她的衣裙,赋予她今夜最美的颜色,绚丽的火光从无数的房间里燃起,四周的琴声为她谱写着最后的乐章。
“许清池,我恨你!”
琴弦崩断,女人横剑自刎,鲜血洒在熊熊的大火中,只溅起几点火苗噼啪地响了一下。
鲜血浇不灭这场火,更盖不住人心的私欲,抚不平她们心中的创伤。
所有的房间都齐齐安静下来,大火很快就吞噬了这座四层的青瓦楼阁,在这片黄土之中,它依旧是鹤立独行的存在,只是青瓦不再。
青色楼阁转眼间便成了火红的莲塔,于此地祭祀冤死的亡灵。
鲜艳的火光直冲云霄,在它的前头,是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怀中纤细身段的女人,艰难地往前奔跑。
在它后面,是一队旌旗猎猎,军容雄伟的士兵,他们踏着坚定的步伐,在一位年轻将领的带领下,望着这冲天的火光,沉默着步入这座寂静无人的燕云关。
大纛上,用红色的针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其鲜艳程度,比前方这四层楼阁的火光还要刺眼。
这一夜,燕云关收复。
…
阿七把袅袅抱到一间空无人住的民房里,而后细心地为袅袅涂抹伤药。
粗糙的手指沾着伤膏,涂抹这她的肩膀,后背,以及大腿等。
袅袅疼得皱起了眉头,咬着牙一声不吭。
身为医者,阿七并无男女之间的顾忌,他眼中能看见只有受伤的地方。
“这药抹了会比较疼,但好得快。”阿七说。
袅袅也没有挣扎,她已清醒过来,但整个人依旧还是两眼空空的状态,宛如一副行尸走肉,叫一下动一下。
阿七叫她脱衣,她便脱衣;叫她转身,她便转身;叫她张嘴,她便张嘴。
“你的舌尖被你自己咬断一小截,所幸声户并未受损,之所以不能发声,应是哀伤过度所致,属心病。只要养好心神,还是可以说话的,就是多少会有磕绊,稍加练习便没事了。”
说着,阿七又蹲下去捧起她的右手。
“食指和中指折了,其它皆是外伤,待我明日去摘来补骨草和牛膝藤,辅以活血化瘀的膏药,很快你就又能弹琴了。”
听到弹琴,袅袅的眼神才有了一丝念想。
她的三根手指在阿七的手中动了动。
阿七问她:“你想要什么?”
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把那三根可以动弹的手指握在一起,做出持笔书写的动作。
阿七立马明白过来,他飞快地从壁橱里拿来纸笔,递给了袅袅,然后转身想去研墨。
他对这间屋子的东西放置竟如此熟悉。
袅袅却在此时拉住了阿七的衣角,然后用尾指在阿七的手臂上轻轻摩擦着,缓慢地写了起来。
阿七仔细感受指尖传来的触感,一字一顿道:“端……木……蕊。”
“你是想说,你叫端木蕊?”
端木蕊点了点头。
“那袅袅这个名字是?”
阿七不去这些场所,所以并不清楚,不管是艺妓还是娼妓,她们都有自己的牌名。
端木蕊不想再听见别人叫自己这个牌名,因为一听见这个牌名,就会令她想到那个噩梦,想到那根肮脏的东西进入自己身体时,那个丑陋的男人在口中呼喊这个牌名的声音。
她厌恶极了,厌恶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阿七见端木蕊的表情又难受起来,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再问,只说:“好的,端木姑娘。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外面守着,其它事待明日起来再做打算。”
端木蕊身子微晃,似乎想要抓住阿七的手,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阿七走到屋外,看着院子里那些破碎的花盆和倒掉的花架。
两个月的时间,这里还是那一夜自己跟温让他们一起溜进来的模样。
无人来犯。
而院子外面,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阿七站在门槛外,抬头便瞧见了那依然燃烧着的四层楼阁。
火焰终于烧毁了主架,四层楼阁轰然倒塌,震起一大圈黑尘。往事如烟,这座城关里所发生的所有肮脏之事,都将伴随着这升起的火光,一同葬送在这片黄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