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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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深夜十二点,我和付源坐在医院门口的水泥地上。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一脸麻木的看着雨帘。

    那是我二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抽烟,颤抖着手从付源那里接过一根,笨拙的点燃。

    做梦也想不到,人生中第一次抽烟居然会是在这种场合。

    我也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下个月就要毕业了,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火锅店里,付源从清汤锅里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没想好,其实我想留在山东,不想回东北。”

    我喝了口饮料,顺便从旁边拿过一碗冰粉。

    今天晚上刚准备煮面,付源就提出了抗议,吃了好几天面了,今天说什么也要吃肉。拗不过他,所以被他塞进了车里,拉到了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常去的那家火锅店。

    其实说来也巧,本来想叫着田哥日成一起出来,结果田哥明天要线上面试,日成犯了痔疮,所以只有我和付源来过二人世界。

    (苏婉:我和能能从来不当电灯泡。)

    “留在这里?为啥,有啥想不开的。”

    “因为……突然有点舍不得这里。”

    我一边吸溜冰粉一边说。

    一转眼大学四年都已经走到了尾声,初来乍到时对于这里还有些抵触,但是四年之间经历了这么多故事,我突然很舍不得这座充满了回忆的城市。

    就连平时那些不起眼的细节,最近都让我十分不舍。就比如这家我们从前经常来的火锅店,不得不说这家的牛油真的后劲,两片肉进嘴里感觉立马就上来了。

    就是那种吃辣一时爽,菊花火葬场的感觉。

    “你行不行啊,不行别吃了,吃清汤吧。”

    付源挑了下眉毛。

    “Nonono,这你就不懂了吧,辣味是痛觉,吃辣可以刺激分泌多巴胺,会快乐。”

    说完,我又从里面捞出两根茼蒿。

    “自虐很有快感么。”

    付源翻了个白眼,继续吃他的清汤。

    “如果沈辞在就好了,还能陪我吃辣的。你手术完就别吃辣了,还是吃清汤吧。”

    “等毕业了你可以叫着菲菲老师,她当年可是在重庆上学。”

    付源往锅里下了一盘土豆。近视手术摘下眼镜之后,我们两个都适应了好几天。其实主要是我,毕竟看习惯了他带眼镜,突然摘下还真有些不适应。

    “按照她的话讲,重庆火锅那叫一个巴适得板。”

    付源模仿不出重庆话的精髓。上次我们和菲菲老师在科室里聊天,她当场给我们秀了一段重庆话,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话说回来,沈辞今天也该回来了吧,也不知道他那边事业编考的怎么样了。”

    三天前沈辞请假回家考试,我们问他还要不要考虑再冲一年研究生,他说冲不动了,现在只想搞钱。

    我突然有些后悔,毕竟付源前些天刚和沈辞发生了点矛盾,两个人跟两头倔驴一样谁都不愿意先低头。

    “其实也对,今年检验的就业形势那么好,可不能浪费了。”

    付源没有在意,反而对沈辞的想法表示赞同。虽然付公子有位慈祥的院长舅舅,但是他总说还是要靠自己。

    然而我总觉得他在扯淡。

    “下午的时候他跟我说想在家再待一天,毕竟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应该是明天回来吧。等他回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付源点了点头。凭我对付源的了解,他这就是求和的表现。作为一个夹在他俩中间的人,我自然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和好如初。

    起码在毕业之前不要再让我受这夹板气了。

    “等他回来了咱们去试试新开的牛排自助吧。”

    我提议到。

    “他不是不爱吃自助?”

    “哎呀总得试试新鲜事物嘛。”

    我从清汤锅里捞出一块土豆,放进盘子里用筷子碾碎成泥。

    “我们东北饭包就是米饭拌上土豆泥和大酱,特别香。”

    我一边用筷子蘸着蘸料往土豆上滴一边说。

    “等今年冬天如果有空我一定要去你们那试试,我还没试过零下四十度是什么感觉呢。”

    大学期间我曾经很多次邀请付源来东北,可是他总是怂得不敢过来。我说要带他打雪仗,带他去泡室外温泉。可是他总觉得我会把他冻成冰雕。

    小小年纪猜的还挺准,不然你以为冰雕是怎么来的。

    “好啊,再叫着沈辞,我带你们好好玩玩。”

    “不过参加工作了的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空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其实大家都很清楚,马上要走出校园,步入工作岗位了。我们也马上不再是学生,而是一名真正的医生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不提起,只是因为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这样的转变。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准备启程回家。付源晚上喝了点酒,这车照例是我来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和付源好不容易才跑到车上,被淋了个透心凉。

    “敬威,是不是你手机响。”

    付源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

    “不知道啊,你帮我看看。”

    在家的时候养成了个习惯,上车先把手机塞进置物仓中。我在专心开车,顺手把手机递给了付源。

    “喂?沈辞?怎么了?啊,您好您好阿姨。不好意思哈,我还以为是沈辞呢。我?我是付源,敬威他开车呢。”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位女士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沈辞的妈妈。说起来我与她只在大一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是刚开学没多久,阿姨给我们送来了车厘子,真是破费了。

    “您别急,怎么回事?慢慢说。”

    付源的声音突然紧张了起来,半晌,挂断了电话,一声不吭。

    “怎么了?是沈辞妈妈么?阿姨说什么了?”

    我瞟了一眼付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好像有些不对。我挑了个没人的地方靠边停车,打开了双闪。

    “怎么了,你什么表情。”

    “敬威你……你打我一巴掌。”

    付源抓起我的手放在脸上,我被他吓了一跳。

    “你干嘛,发什么神经。”

    “你打我一巴掌,我不是在做梦吧。”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被他吓到了,隐隐觉得出事了。

    “刚才……刚才是沈辞他妈妈打电话,说沈辞……”

    “沈辞怎么了?你别急,好好说。”

    “沈辞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深夜里,我们疾驰在城际高速上。天边时不时传来轰轰的雷声,偶尔划过几道闪电。夏天的雨格外的急骤,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洗刷干净。

    雨刷器飞快的滑动,车子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我猛踩油门,只想赶紧赶到沈辞家。

    “你慢点,别急。”

    付源的声音在打颤。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脚下的力气丝毫不敢放轻松。

    “你说,会不会是咱们理解错了……”

    付源试图想出一个理由欺骗自己,只是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车子一路来到了县医院。上一次向急诊科狂奔还是为了素昧平生的病人,今天却是为了我们的好兄弟。

    我不敢多想,也容不得我多想。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抢救室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人。警察,医护,还有围观群众。他们带着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好奇还是麻木。

    我们用力的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姨……”

    我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她。她的眼神是呆滞的,看上去像是突然被抽离了灵魂。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沈辞妈妈猛地推开我,踉跄着扑过去。

    “我们尽力了……”

    我和付源尽量扶起沈辞妈妈,可是那一刹那她还是无力的瘫软下去。耳边的声音变得好像格外空洞,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喊。

    “患者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几乎失去了生命体征。”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病床被推了出来,上面盖着白布。沈辞妈妈用了很大力气才抓着床沿直起身子,颤抖着手掀开白布。

    那是沈辞的脸。

    一张破碎的,惨白的脸。

    沈辞的头上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脸上满是结痂的血污。一只眼睛已经没了眼皮,几近要脱离出眼眶。白布退到锁骨,隐约看到他的胸腔凹陷下去,和肋骨断掉的凸起。

    沈辞妈妈像是疯了一样,用手抱起沈辞的头,将他搂在怀里,不顾被血沾满了衣服。

    “我的儿子,他没死,他只是……睡着了……”

    说完这句话,沈辞妈妈晕了过去。我和付源赶紧帮医生将她抬上床,我陪着去抢救室,付源负责留下来应付警察。

    一夜未眠。

    沈辞妈妈在抢救后很快的脱离了危险。她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沈辞在哪。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拼尽了全力才抑制住眼泪。哽咽的说:

    “阿姨,您节哀。沈辞……他已经不在了。”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也像是决了堤一样夺眶而出。沈辞妈妈闭上眼睛,痛苦的躺回了床上。

    失子之痛,痛入骨髓。

    过了很久,沈辞妈妈睁开了眼睛,拉着我的手说:

    “大晚上的把你们叫过来,真是麻烦你们了。”

    我摇着头,张嘴想说不麻烦,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我知道沈辞肯定是回不来的。”

    沈辞妈妈的声音十分微弱。

    “沈辞总说,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如果沈辞能最后看你们一眼,是不是也能安心了。”

    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还是没能……”

    她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抱住了她,任由眼泪打湿我的衣服。

    付源回来了,带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进来。

    “肇事者逃逸了,雨太大看不清车牌……警察现在正在全力追捕。”

    我是一个医生,所以我希望能把每一个生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可是这一次,我去点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好兄弟在我的面前离开。

    这也是我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希望。

    我希望肇事者死。

    我只有一个念头,去他妈的医者仁心,去他妈的鬼手佛心。如果这个人被我抓到,我要将他剥皮抽筋。

    安顿好了沈辞妈妈,我和付源走出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后半夜了。

    雨一直下,时不时有闪电劈下。我多希望这闪电能把有罪之人劈得灰飞烟灭。

    我和付源蹲坐在医院门口,我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香烟。我看着落下的雨滴,脑子里一片混沌。付源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猜大概和前段时间他和沈辞吵架有关。

    与沈辞的相识,大概是军训期间,他负责班里的一些琐事开始吧。

    瘦瘦的少年,爱玩爱闹的少年,笑起来很阳光的少年。

    四年中我们吵过打过,也闹过绝交。

    可是也在最需要的时候相互陪伴过。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哭。我抬起头望着天,试图让眼泪倒流回去,只是这并不管用。

    不知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警察说沈辞被发现的时候,像一块破烂的抹布一样倒在地上。雨水混合着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条猩红色的溪流。”

    “什么?”

    付源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

    “他的眼睛……是一直睁着的。”

    付源转过头看着我,他的双眼血红,表情狰狞。

    我闭上眼睛,不忍心去想这些。我不敢想象沈辞在离开之前经历了什么,见过了什么。

    他疼不疼,冷不冷。

    他有没有原谅付源,有没有原谅我。

    他有没有想起我们。

    一切的一切我不敢去想。

    我们两个就这样蹲在医院门口,一根一根的抽烟,直到肺像是被点着了一样的疼。

    原来有些人的肝肠寸断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一边怀念一边作践自己。

    沈辞的葬礼定在了三天之后。

    在前一天的晚上,肇事者顶不住压力选择了自首。醉驾,逃逸,致人死亡,他会用后半生的自由来忏悔那个雨夜的罪恶。

    或许这样能告慰沈辞的在天之灵,和那双不闭紧的眼。

    葬礼那一天的清晨没有下雨,只是天沉的可怕。

    我和付源一大早就来到了殡仪馆。昨天晚上付源喝多了,所以早上是我来开的。苏婉,能能,日成,田哥没有过来,一来是这种场合大家不方便出面,二来也是怕付源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托我们俩代表大家,尽一份哀思。

    我在在停车场停好了车,我们却没有马上下去。

    车里开着空调,我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冷。我们谁也没有讲话,只是默默的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

    “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沈辞?”

    我小心翼翼的问,可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昨天晚上付源喝的大醉,抱着我痛哭,说他从来没有怨过沈辞,更遑论去恨他。

    “敬威,你说如果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跟他低头道个歉,你说我是不是很对不起他。”

    我搂住他的肩膀,像大一我失恋时他安慰我的那样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其实付源只是看上去坚强,骨子里只是个小孩子。他会对外人表现出强大的气场,而在亲近的人面前会卸下所有伪装。

    付源戴着墨镜,没有说话。因为昨天晚上大哭一场后肿了眼睛,不知道对他的手术恢复会不会有影响,所以等下还要带他回医院检查。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付源皱着眉头,侧过头看向我。

    “他可能不想见我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从旁边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每天在医院里见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我早已经从从前的多愁善感,变得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我会自我怀疑,是不是早已经麻木了。

    可当逝去的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理性。

    “走吧,上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没去过殡仪馆。穿过幽暗的楼梯一路走到二楼,还没踏入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悲痛的哭喊声。

    我和付源站在门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LED灯滚动着沈辞的名字,血一样的红色是那样刺眼。

    “阿姨,您节哀。沈辞……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么伤心。”

    我蹲下身子,用哽咽的声音笨拙的安慰着沈辞的母亲。她比我大一时候见到苍老了许多,不知是因为这几年的操劳,还是因为中年失子的痛。

    付源没有说话,默默的把她扶到座位上。

    我坐在沈辞妈妈的身边,她拉着我的手,眼神呆滞,一边抚摸一边轻轻的说:

    “沈辞总跟我们提起你俩,说他在班级里没什么朋友,只有你们两个一直陪着他。”

    她的手很粗糙,上面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和老茧。沈辞总和我们说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现在终于要毕业了。他要努力赚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只是现在,一切都成为了奢望。

    吊唁大厅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和隔壁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隔壁是一位八十几岁寿终正寝的老人,子孙后人,亲朋好友挤满了整个大厅。我无心去关注他人,在司仪悲痛且枯燥的声音中看着躺在大厅中间水晶棺中的沈辞。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作为寿衣,像是大一我们一起面试学生会时那般笔挺。沈辞的身材很好,所以当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我盯着沈辞额头上那道长长的伤口,虽然看得出来被认真的处理过,可是仍然触目惊心。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好像他只是睡着了,睡醒之后又会站在我的床边,拉着我和付源问中午吃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一切像是发生在昨天,我甚至还记得某天晚上的卧谈会,我们在一起讨论以后谁做谁的伴郎。

    “我告诉你们,等你们结婚的时候不给我伺候好了,你们别想洞房。”

    沈辞兴奋的说。

    “君埋泉下泥销骨。”

    “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付源。两行眼泪从墨镜后面缓缓流下。他站的笔直,亦如他在外人面前不肯放下的自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甚至感到了一阵目眩,还好付源及时拉住了我,我才没有倒下去。

    到了最后瞻仰遗容的环节。我和付源绕着水晶棺慢慢的走着,我多希望有奇迹出现,沈辞推开水晶棺,笑话我们哭得像鬼一样。

    我没有像旁人一样送上菊花,而是把一束白百合放在他的棺椁前。

    只因为有一次付源在泡菊花茶的时候,沈辞说过他不喜欢菊花的味道。

    中午的时候,沈辞家里按照山东的习俗摆好了谢宾席。我和付源没有到场,跟沈辞的妈妈道了个别后就离开了现场。

    回去的路上,我们像那天晚上一样谁也没有说话。阴沉了一个上午的天放晴了,阳光透过乌云照在了前面的路上。

    我轻笑了一声。

    付源不解,问我笑什么。

    “阴了一上午了,终于有阳光了。”

    我看着车前的路,说

    “你说是不是沈辞在天上看咱们哭得这么惨,在笑话咱们呢。”

    付源也笑了,两个人像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敬威,如果有一天我也没了,你会哭得这么惨么?”

    付源问我。

    我没有正面回答。付源自言自语道:

    “你可别哭,你哭起来太丑了。”

    车行驶在路上,沿途的风景不断的变换。

    那些沈辞没见过的风景,就由我们替他去看。

    那些沈辞没了结的遗憾,就由我们替他了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承认,我们很想念他。

    可是我也知道,沈辞一定不希望我们一直想念他。

    生死,身为医者的必修课。如今看来,我们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坦然。